天干地支轮,转到自己的生辰八字时,“咔嗒”一声轻响,信匣打开了。
里面是厚厚一叠纸稿。
纸是上好的浅青色暗花诗笺,淡雅静穆,入眼是熟悉的字迹,清峭瘦俊,萧琰少时曾笑称它为瘦筋体,因为瘦得只有筋了,姊姊提起紫毫玉管敲她脑门说这是梅骨体,梅骨清标瘦而俊。萧琰笑起来,眼中却是酸涩,眼前这满纸的梅骨瘦筋失去了它惯有的飘忽快捷,而是凝滞的,晦涩的,不见流畅。
她慢慢翻看着,有时目光会沉在那里,停留很久,然后才缓缓的拿开来,搁到下面。
诗笺上的字迹潦草,有时凌乱,可见落笔的心情,相思缭乱,难以静心,“如年长昼虽难过,入夜更消魂。半窗淡月,三声鸣鼓,一个愁人。”有时笔力凝顿不前,想是心中凝噎,一寸相思千万绪,“徘徊复徘徊,月下孤影还。”有时笔力柔长,透着绵长的思念,又有着缠绵悱恻,“别离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东流。”有时笔力断续,透着忐忑忧思:“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低叹一声,笔意寥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就连观梅也是寂寥的,“北风猎猎吹人倒,千卉千葩尽枯槁。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照晴昊。”……谁分她一缕清气呢?
萧琰攥着一张诗笺,上面残留着几点泪干的痕渍,间在诗行中:“沉吟不成句,忽然泪已湿。”……
她忽然心绞痛,起身啸了一声。
清啸之声震得如火般的花海荡漾,更是如火焰燃烧,燃得她眼中灼灼,心中灼痛。
她在花海中徘徊,一边看一边徘徊,只觉这满山遍野的火红都成了那红豆入骨的相思。春来秋去,花开花落,四时相思四时伤,一字字一句句,如丝般缠绕着她的心。
但见春来时“甫愁春到还愁往。消魂细柳一时垂,断肠”,春去时“落红庭院绿池塘,语燕啼莺亦可伤”,夏来时“石榴花发尚伤春。草色带斜曛。芙蓉面瘦,蕙兰心病”,秋暮时“长思虑,长叹咨,烟外碧参差。或时诗句,或时词,写相思,无一个胭脂叶”,冬寒之日“玉壶内结冰澌。沉烟细,袅碧丝,断肠时,纱窗印梅花月儿”……
她从来不知道沈清猗的诗词能写得这般柔婉动人,她的诗格调疏阔,词曲则韵致清新自然,素来不喜这种婉转相思调,说读之有失阔大,哀婉有失舒朗,让她少读,别把心读窄了,她哈哈笑着应了,觉得姊姊这种冷冽又坚忍的性子,也不适合缠绵调。却哪知,情起不由人,情深便如跗骨毒,缠绵如丝,让人脱不得,离不去,柔肠百转,浑然失了心绪,没了从容。
萧琰也浑然失了心绪,神思恍惚,仰躺在花海内,识海之中湖水荡漾迷离,琉璃莲台上光彩迷离,如红尘的五光十色,幻化出一幕幕情景……春日梨花如雪,她在溪边揽月,却只影徘徊,怅然望月,愁思远人,“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夏日后花园中池荷绽放,朵朵清丽,粉白淡紫如芙蓉,她入池采芙蓉,却忽然怅立,“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夜来风雨声,她辗转反侧,披衣而起,静立碧纱窗边,“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中秋月圆人不圆,她杯杯举酌,醉而眠月,“饮玉卮,满酌不须辞。沉醉后,仰明月,寄情千里光。”重阳日,登高赏菊,却是“遍山菊黄懒入眼”,醉了又愁愁又醉,“遍山花红,不是醉中人。”除夕日她在园中踏雪寻梅,折了一梅枝,“入折傲霜枝。归兰舍,忆往时,情如醉愁怀似织”,倚榻望梅瓶,怅然,“人未回,何处寻梅?风雪画桥西。”……
那些溢于纸面的情意,幻化成了活生生的情景,萧琰看着沈清猗忽而喜忽而忧,忽而蹙眉,忽而低吟,忽而泪盈,她的心也时而喜,时而悲,时而愁,时而痛,让她禁不住的要给她一缕清气,让她寒梅枝枝怒放,又禁不住要伸出一根手指去,抚平她蹙紧的眉峰,又禁不住伸出手臂给她倚立,让她月下不要这么孤伶,又禁不住拥她入怀,休要让夜露风寒侵袭了她……
萧琰感觉到怀中纤薄的身子,轻而又柔,白梅香气幽幽萦绕,凝望她的眼眸清浅涟漪,如春光旖旎,又明丽如火,将那缠绵的情意燃烧得炽烈,“阿琰……”她低低吟了一声,眸子半合,头微仰,唇如胭脂嫣红,又如樱桃盈润,还有着玫瑰的芬馥,萧琰不由心跳,只觉面热口干,禁不住的,低头俯下唇去。
就在两人唇欲接未接时,花海上空忽然一声清脆的鸟鸣,识海莲台中的莲花瓣中也一道清光,似是一声梵唱,清音喝头!
萧琰猛地清醒,头抬了起来,迷离的眸子渐渐恢复了清明,凝视着怀中的人,注目片刻,喝一声:“去!”
沈清猗便在她怀中如光影般碎去,那片片光点落入识海,重新化为碧水。
萧琰长吁一口气,盘膝坐上莲台。
阖上眼,低吟一声:“万法由心,应观法界,一切心造。”
顷刻,识海中五光十色再起,如同迷离又栩栩如生的蜃境,将萧琰心中的记忆一幕幕展现,那是她与沈清猗相处的一幕幕情景,从初见那日,一幕一幕回放。
萧琰将自己沉入其中,又重新经历那些往事,一点一滴在心头辗转。
幻境中过了很久,一年又一年,时光苒苒,心在红尘中浮沉。
萧琰在这些重放的细节中沉淀自己对沈清猗的感情,就像识海的水,每一次波起都会沉淀下去。沉淀,不是埋下,不是隐藏,而是用澄净、宁静的心去审视,她对沈清猗的情从何而来……对沈清猗的情,又要由何而去。
她要在宁静中找到自己的本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