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过头,忍俊不禁。
萧琰眼角抽了抽,伸手抱起大白鹅,一边陪着皇后往里面去,一边叮嘱大白鹅道:“你可不许跳到御榻上去。小心昭华醒过来,将你的毛拔光,全部做成鹅毛笔。到时你可就成了神秃大将军了。”
“昂!”大白鹅恼火的叼了她一下。
皇后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四名侍女闻笑睁眸惊讶,可是很久没听见皇后的笑声了啊,真是无量天尊,阿弥陀佛!
皇后行到御榻边侧身坐下,看了会女儿的气色,心里又高兴了一些。
“长生,你要快好起来……宝祥还不知道你回来了,不然肯定要闹着来见你。前天在书院里听说你遇难的流言,扭着人打了一架,请假冲回来时眼睛都红成了小兔子……你阿父安慰了他好久,才将他又哄去书院了……哦,还有清珏……”皇后昨晚和太上皇、圣人一起过来,没能跟女儿说太多话,这会儿温柔的和女儿道着家长里短,就像普通的母亲一样。
萧琰抱着大白鹅盘腿坐在御榻外的锦垫上,安安静静的听着。龙涎香的香氛萦绕在寝殿内,橘黄色的烛光将殿内照得温暖,又透着温馨。萧琰心想:有母亲的孩子真好,有个为长姊打架的小弟也很好。她忽然有些想念萧琤了,决定回贺州后就和他打一架,交流一下姊弟感情——哦不,兄妹感情。
皇后没能在寝殿待多久,因后宫新立,又要筹备东宫搬迁皇宫的事宜,以及和太上皇后交接后宫权柄等,皇后的事务很多,只和女儿说了一刻钟闲话,便不得不上辇离去。
皇后凤驾才离去,李翊浵的肩舆就过来了。
母女俩去到东暖阁用膳,说话。
甘露殿作为旧时的皇帝寝宫,和大明宫的紫宸殿格局一个样,是前朝殿、后寝殿,寝殿同样连着东暖阁,但闲置已久,不再是皇帝批阅奏章召见大臣处政的地方,只是每年经筵日的时候,皇帝在这里接见翰林经讲学士,赐茶饮之类。李翊浵让侍女们在茶水间现做擂茶,配上金汁玉露羹,共用为晚膳。才用了半碗玉露羹,擂茶就奉上来,花生芝麻的香味浓郁,加上金汁玉露羹的蜜鸭和桂花香味,整个阁子里都浸润着甜香。
与前殿相连的西暖阁内,阁主和两位师弟正在说话,远远的都闻到这股甜香,不由失笑,心道:这对母女嗜甜的性子还真是血脉相传。
花行知忽然很正经的对澹台熊说:“熊三师兄你知道小梅子当年为什么会被李神佑拒绝?——因为他不食甜。”“小梅子”是澹台熊最小的徒弟梅天锡,苦恋李翊浵而不得,于她大婚后失意西行,迄今不知踪影。澹台熊恍然大悟,“难怪了!小梅子嗜辣,这甜和辣,怎么能整到一起?”
萧琰听到这一句不由噗的一笑,心想澹台师叔你太好骗了,趴到亲娘耳边叽咕一番。李翊浵笑得前仰后合,给女儿做个唇语——他姓梅,太木了。萧琰哈哈笑倒。大白鹅趁机叼了她的茶食。李翊浵笑声不止。母女俩乐了一阵,李翊浵便照例给女儿上时政课,讲起朝堂上立储的风云,背后的争斗,圣人的诏书,云云。
末了说道:“这就是大浪淘沙。不管乐意的,不乐意的,都要经历浪滔滔,要么随浪而走,要么淘下来,沉落为沙。”
萧琰说道:“阿娘的意思是,上皇和圣人此举,是逼文武百官入局,黑白子分明?”——更重要的是,逼得各个家族表态,没法打混子。
“此为其一。其二,”李翊浵说道,“大浪滔滔,浪当然要大才好,不掀浪,怎么造势?”说着意味深长的笑。
萧琰心想:听阿娘的意思,似乎还嫌浪不够高?
***
甘露殿这对母女对话之时,已经是八月初六的晚上。
而从昨日圣人临朝,到今日申时落衙,中书令定下的两日限期已到——政事堂的堂厅里,已经摞满了如山的奏本,蓝白二色的绢裱本各摞成堆,仿佛泾渭一般分明。
政事堂的六位正副宰相——昨日新除拜的二位副相暂时还未到位——此时都坐在堂厅里的锦袝禅椅上,也如泾渭一般分明:裴昶、崔希真、邵崇廉三人,坐在摞成“蓝山”的奏章案几后面;魏重润、郑执中、张夷直三人,坐在摞成“白山”的奏章案几后面。
而被文武百僚视为“寒门搭档”的魏、邵二相公,这时却是分道而行——两人目光相遇,心中泛起的滋味,都觉苦涩,复杂难以言表。
六位宰相分组阅览奏章,每两人一组,一蓝一白配搭,每一份奏章都务必要“蓝、白”各一位宰相过目,彼此监督审阅。六名堂吏坐在宰相侧后方,执笔录名单,做摘记。自申时二刻起忙到酉时二刻,就在堂厅用过晚食后,六相继续阅览奏章,直到亥正一刻,才将所有奏章阅完。因时辰已晚,宫中落钥,六相这晚便在相阁内的休憩间睡下。次日辰初,六相洗漱后便入见紫宸殿东暖阁,呈上昨晚整理出的名单,以及重要官员的奏章原件,供圣人亲览。
皇帝翻阅了一下名单,留下裴昶、崔希真、邵崇廉三相答对。
魏重润心中寒凉,知道自己已被排斥在“腹心大臣”之外了。
三位宰臣跽拜告退时,皇帝温厚的声音又对魏重润道:“上皇召见,魏卿自去延英殿。”
“喏。”魏重润恭应一声,和张夷直、郑执中退身出了东暖阁。
出到廊上,张、郑二人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拱手先行离去。
魏重润心里明白,延英殿召见,是太上皇和圣人给他的最后机会。而他的选择,也将决定今后——是君臣携手共进,还是陌路而行?
尚书令的心情沉重,双腿如有重铅坠下,在中官带领下,往内朝便殿延英殿行去。
他心里想着“天尽计划”……
这是怎样一个令人生畏的计划啊!
难道圣人就不担心,它给大唐亿万子民带来的……有可能是毁灭?
直至此时,魏重润仍然习惯称太上皇为“圣人”,十几年君臣相知的深厚情谊,让他心中又是痛苦又是忧愤,伴随着疑惑和不解……他希望圣人给他答案,却又恐惧着那个答案,会让他和圣人的君臣情义割裂,不得不分道扬镳,更甚或对立相斗。
魏重润真希望这条路不要走到尽头。
他一步步向前走着,官靴踩在坚硬的花纹砖路面上,两边的万年青矮树在晨光下斜出一道道阴影,如同他心中的阴霾,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阴晦的道路上,前方不明,他自己的未来,和帝国的未来,都难以测度。
***
此时此刻,在甘露殿内的萧琰,心情却是阳光明媚的。
她在滋养李毓祯的神念前,做了很早就想做的一件事。
连诚双手捧着鱼脑冻端砚,跪坐在御榻边的脚踏上侍墨,嘴角有些抽,眼角也在抽搐,看着殿下喜欢的萧十七半搂半抱着殿下,握着殿下的手腕,在榻几上书写大字。
关夏直着身子,眼角也在抽,两只手托着条宣,眼见殿下“写”完一个字,就往外移一下纸。
萧琰握着李毓祯的手腕写了五个字,模仿她的笔迹——不是很像,但能看出几分风格。
眼见最后一个字落下,两位侍女差点跌了手,瞪着眼睛哆嗦着口,脑子里轰轰的响——完了完了!她们死定了!殿下醒来,一定会灭口啊啊!……
两人呆如木鸡,忽然板着脸一个转身,一个去洗砚台,一个去洗狼毫,嘴里念念有词:“我没看见,没看见,没看见……”
萧琰哈一笑说:“放心,你们殿下不知道。我一人干的。”
两侍女心里泪流成河,早知道您要写这几个字,打死我都不会侍墨侍书啊,嘤嘤嘤,殿下我们是冤枉的……
萧琰一手拿起条宣,看着那五个字,眉飞色舞。
她看着李毓祯,很是语重心长的说道:“昭华,做人要有节操,知道么。”
西暖阁内,澹台熊和花行知相顾无语。
阁主抬手掩唇,轻咳一声,唇边溢出笑意。
——昭华到底做了什么,让这孩子对她的“节操”这般苦大仇深?
至傍晚时,李翊浵过来,看见女儿递上的这五字条宣,立时笑跌。
萧琰很认真的说道:“阿娘,一定要装裱好。”
“好好,我亲自动手。”
这幅字绝对不能让裱画匠看了去,李翊浵自己就擅长装裱书画,一边揉着腰笑,一边应,“放心,阿娘一定精心装裱,要最精美,最大气……一定要配得上昭华的御榻。”说着,已笑得弯下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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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前面两章不小心写了“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更改为“中书左卿”、“门下左卿”。
(本文官职不能出现“侍郎”,前文备注说明过。但侍郎官职写惯了,一不小心就会写误。)
【注2】:因为“连-城”是和谐词,所以接受读者君的建议,连侍女同学以后都改名“连诚”啦,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