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营帐中,等待集合号声的吹响。
将近巳正时分,有人感觉到地面在微微颤动,最初说这话的士兵被人取笑,但过了一阵,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了地面在动。营帐中都纷纷议论起来。有人惊慌的道:“该不会是地龙翻身吧?”民间称地动为地龙翻身。随着地面颤动不止,很多士兵都慌乱起来,他们不怕打仗,但怕天灾啊!
军中反应很快,立即吹号,下令全军集合——地动时待在空旷的地方最安全,这是将军们都知道的。
当唐军跑步出营,到各自营地的校场集合时,因见将尉们从容不乱,那些惊慌的士兵也都安定下来。
很快,便有都元帅中军的传令兵骑马疾驰至各军通传:“逻些城内地震了。”
这个消息传到军中各营后,士兵们愣了一下,然后震天的欢呼声爆发出来。
天佑大唐啊!
尽管唐军上下都深信能打下逻些,不需天助,但在攻城之前,上天突然降祸给吐蕃人,逻些城内地动,这不是说明天意在大唐吗?!
天意这个东西很玄乎,虚渺不可测,很多时候是存在于人的心中,让人敬畏。但只要相信它存在,就能让人产生无穷的力量,或者是被它击垮。此刻,唐军就是深信天意在己方,爆发出来的士气几能冲天而起。
萧琰在这一刻感觉到一种势,那是一种无形的气,因为信念的集聚,形成一种让人无可阻挡的杀气。她腰间的秋水刀仿佛与这种气势共鸣,刀刃在鞘内轻轻的鸣了一下。这一声很轻微,何况是在震天的欢呼声中,但萧琰听见了,不仅听见了秋水刀的颤鸣,她还听见了校场上无数刀枪槊的颤鸣。都是没有生命的器物,这一刻却仿佛“活了”。萧琰眼中光芒浮动,想起母亲说的“万物皆有见闻感知,此谓万物有灵”,她隐隐悟到了什么,手掌握着刀柄,仿佛能感觉到它的喜悦,和对战斗的渴望。
秋水,已经很久没有出鞘了。
……
逻些城内已经人心慌乱,地面在震动,房屋在倒塌,有人从房中跑出来,惊惶大叫,有人被倒塌的木梁或石块压着,没死的人还在哀嚎,因为地震畜栏和马厩也被震坏了,惊恐的牛羊和马群四处奔窜着,造成了更大的混乱。
由于征调起来的军队和这些军队所属的部族都迁入了城内,一下增加了将近四十万人,虽然逻些是国都修建得很大,四城周长有五十里,能够容下这么多人,但这四十万人进来,房屋肯定是住不下的,处处都是搭起的帐篷,连成一片,地震一来,一个帐篷倒塌往往会压下其他帐篷,虽然和房屋倒塌相比,毛毡篷子压死人很少,除非很倒霉的被木柱子压住,但给人的惊恐却不减分毫。尤其当成群的牛羊马奔出后,四处冲撞踩踏,撞倒的帐篷、撞伤的人不知凡几,牲畜互撞而死的也很多,这些发狂的牲畜远远比人难以制止,它们造成了逻些城最大的混乱。
其实地动并不严重,修建坚固的房屋都没有倒塌,王宫的建筑更是坚固,只是摇晃了几下,但是因为牲畜的暴.乱,王宫和城内都成了狂兽场,平时温顺的羊羔也成了冲撞人的猛兽,只有长矛利剑刺入,才能制止它们,那些发狂的牦牛更是要几个吐蕃兵合力才能杀死,很多人没有死于地震,却死于牦牛和马匹的狂奔下。
军队出动开始制止这些冲出来的畜群,力图将它们赶回畜栏,但这比杀死它们更难。王宫内也是一片马奔羊窜,因为宫内的马厩和羊栏也被震坏了,甚至出动了“赞普亲卫”中的高手才将这些狂乱的马羊驱赶回去关起来。
地动只持续了两刻钟,但逻些城内已经成了血腥场,多半都是牲畜的血,死去的牛马羊到处都是。而城内人心还没定下来的时候,唐军攻城了!
“以人为祭,天罚不仁!”
“钵教亵神,上天降罚!”
“天罚钵教!天罚吐蕃”
“天佑大唐,大唐必胜!”
东城、北城下,围城的唐军中有几支队伍用吐蕃语齐声大吼着。
声音传上城头,城上的吐蕃兵脸色都变了。
钵教祭祀和卜巫是以血为祭,有时是以牲畜血祭,有时是奴隶或战俘,战时多以人为祭。吐蕃佛教与钵教有矛盾,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反对以人为祭。但这个习俗在吐蕃年深久远,佛教努力这么些年,改变了一些贵族以奴隶为祭,代之以牛羊活牲。但重大的祭祀,如战前卜巫,还是以奴隶为祭的。
唐军这么一吼,城头上的吐蕃兵想到城内刚刚发生的地动,就想到“上天惩罚”,没有人怀疑这个。地动在人们心中,本来就是上天降下的惩戒。只是惩戒什么,就由得人说了。此时唐军一吼“以人为祭,天罚不仁”,很多吐蕃兵就信了;就算不信的,也认为肯定是有其他地方惹怒了上天,否则怎会天降地动?唐军吼的“天佑大唐”很多吐蕃兵也信了,不然怎么会在唐军攻城的时候,天降灾祸给逻些城?
守军人心乱了。
唐军信天意,吐蕃人更信天意,举凡是礼法文明越不及的地方,越相信天意鬼神之说。
吐蕃人不怕打仗,越是环境恶劣的地方人们的性情越坚韧,即使面临强大的唐军攻城,绝大多数吐蕃军都有意志和勇气守卫逻些,但是,天意却让他们畏惧。上天因为钵教降下惩罚摧毁了他们对钵教的信奉,他们当然不能怀疑神灵,但是唐军吼的“钵教亵神”让他们怀疑起钵教,便有人想起佛教批评钵教的那些话……
逻些城内的吐蕃兵中还是有不少信佛教的,因为他们的领主信钵教他们必须跟着领主走,但贵族信教很多跟利益有关,不像士兵信教很单纯,前期因为钵教和佛教彻底闹翻,这些信佛的士兵不得不在上面的压力下改信钵教,但信仰哪有这么容易改变呢?这些信佛的士兵在“天罚吐蕃”的恐慌下,平时压抑在心底的对钵教的不满立时爆发出来,攻击起钵教来,成了吐蕃军对钵教信仰倒塌的推手……城上人心混乱,再也没有多少人有战斗的意志。
唐军推着高耸的巢车开始攻城,城上只有散乱的箭射下。
城下几支唐军队伍还在继续吼着让守军心乱的口号。用吐蕃语吼出这么整齐的口号显然不是因为城内地动临时拉起来的,至少得训练个几天呀!很多将领已经恍然明白晋阳公主说的“不着急,再等等”,敢情就是等这地动啊!
将军们当然不会认为晋阳公主是未卜先知的神人。因为大唐易学昌盛,一些易学大家精通星象和卜测之术,能卜知洪水地动并不是奇事,大唐几次天灾都是因为大史局和道佛二门的易道大家提前卜知而减少了受灾伤害。晋阳公主身边必定是有易学象数大家随军,卜测出逻些今日有地动,但能卜得这么准,不仅时间准,地点准,而且测到震动不会波及唐军大营——否则中军帅帐早就下令大军营盘后移了——这必定是象数大家中顶顶厉害的人物,不知是太史局的“象数三杰”,还是道门的“观云二先生”,或佛门“不昧、行思”中的哪位?
被将军们猜测的象数大家此刻正在山坡上和一名檀冠女道士、一名穿着半旧僧袍的僧人喝茶。那僧人微笑道:“云镜的易道又有精进了。”
云镜子很谦虚的道:“天行有常,吾辈不过是窥得一镜罢了。”
那僧人道:“天行有常,却高奥深远,吾辈孜孜所求者,不外乎二字。”
那檀冠女道微笑颔首,“大师善哉斯言。”
那僧人喝完第三盏茶,微笑道:“今日之战,非兵战。该吾等去了。”
那檀冠女道笑着起身,稽首一让,“大师请。”
云镜子起身立掌行礼,目送一众黄衣僧人和一众青袍道士飘然下山,至于他这个只修道经和易的“文道士”,还是赶紧回中军大营比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