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曲一直不停,他睡得更香甜了,嘴角含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舒舒服服地陷进了雄性人鱼巨大蜿蜒的身躯里,始终不曾醒来。
·
江眠慢慢睁开眼睛。
……这是几点了?他迷迷瞪瞪地探出手,去按开时间。
为什么他感觉这一觉睡了特别长的时间,而且闹钟还没有响?
房间仍然是昏暗的状态,一盏应急的小灯在墙角散发出微茫的黄光,映射着空气中蒙蒙湿润的水汽。研究所建在地下百米,平日里根本看不见阳光,自然也不能通过自然光线分辨现在是几点……
等等。
江眠揉了揉惺忪的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
水汽。
哪来的水汽,房间的湿气怎么重成这样了?
时间同步弹出,中午12:34。
“天啊!”江眠失声惊叫,“十二点半了!我定的闹钟为什么不响?!”
他慌里慌张地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去,拖鞋也来不及踩,急急忙忙地扯下睡衣,抓着工装就往身上套:“完了,迟到了几个小时,实验站真的要……!”
衣物脱线的崩断声响亮刺耳,江眠一下定住了,伸出去的手在衬衣袖子里卡了一半,凝固出一个古怪的姿势。
……是了,他才想起来,研究所有名有姓的高层全都误喝了致幻的永生仙水,眼下正困在虚妄的脑波中无法自拔。他摆脱了,拉珀斯也自由了,自然不必苦苦早起,到人群前去社交受刑。
江眠拖着穿了半截的衬衣,向后瘫倒在床上,捂着脸,解脱地叹了口气。
短暂的手忙脚乱过去,他才空出机会,恍惚着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我……我怎么变得这么有力气了?”江眠皱眉凝视着腋下断线的地方,喃喃地质问自己。
他又想起昨晚模糊不清的梦境,他徜徉在温泉一样的洋流中,瞥见海底是如此富饶丰产,他因此大快朵颐,吃了又吃,用了好一顿海鲜豪餐。
这个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那股暖呼呼的饱足感现在还在他的胃里发热。江眠无法形容眼下的感受,他坐在湿润的空气中,大脑神清气爽,四肢轻盈,骨关节灵动,举手投足都充满了力气。
就像刚才一样,他急匆匆伸展手臂的后果,就是把一件质量很好的衬衫给扯破了。
他知道,有些时候,精神世界的变化,是可以深刻且深远地反应在身躯上的。难道逃离研究所铁掌钳制的后劲真有这么大,竟能让一个体弱多病的人脱胎换骨至此吗?
江眠想不通,他抿紧嘴唇,舌尖抵住牙缝时,探到了一股隐隐的腥气。
嗯,我是在睡觉的时候把嘴唇给咬破了,还是……
江眠困惑地深深呼吸,只感到黏湿的微薄水雾,顺着鼻腔舒适地逸入。
说来也奇怪,待在湿润的环境里,他真的十分惬意享受,不过,看着被褥和床铺的干燥程度,这种离奇潮湿的持续时间似乎并不长久。
是拉珀斯做的吗?
他找到自己的拖鞋,把那件阵亡的可怜衬衫搭在椅背上,先打开抽风机,然后披上一件睡衣外套,打开房门——
“我的天!”
江眠睁大眼睛,惊诧之情溢于言表。
水汽飘散成雾,雾气又凝水珠,将整个走廊,以及走廊远处的室内建筑全部湿漉漉地洗了一遍。比起外面雾涌云蒸的盛况,江眠房间里那点湿意实属小巫见大巫。
他急忙关上房门,踩着拖鞋,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白雾中摸墙行走。这些都是干净的水,江眠知道,它们有种清澈的,让人安心的温柔气息,还没来得及在滤水系统中加入研究所特配的消杀剂,也来不及对他造成皮肤红肿的过敏伤害。
一路上不见警卫,只有江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了隐约飘渺的歌声,从远方拨开云雾,如丝如缕地飘荡而来。
江眠不能用专业的术语来评判这歌声的优劣好坏,想来人类的判断标准也无权界定深海人鱼的歌喉,他只能说,那曲调是自己从未听过得古朴优美。它简洁得如同一根线条,白墙上的一个黑点,可正是因为简洁,它蕴含的情感同时袒露无遗,像古书旧传中那颗启盒视之的心,叫人明明白白地看着一汪碧血。
这是拉珀斯的歌声,他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他于浓雾间穿行,露珠凝结,打湿了他的睫毛和皮肤,衣物逐渐吸足了水分,牢牢地贴在身上。江眠穿过空空荡荡的厅堂,脚下光滑如镜的金属地板,此刻便如晦暗的雪面,一走一个脚印,继而脚印也慢慢为凉雾重新覆盖。
在路途的终点,江眠看到了高坐在露台上的人鱼王嗣。
他垂下金眸,深邃邪异的面容上,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天真茫然之情。拉珀斯袒露着宽阔而结实的肩膀,健硕的胸膛和手臂,水珠在他光滑湿润的皮肤上闪闪发亮,那沉重的鱼尾弯曲成流畅的弧线,每一枚纯粹如子夜的鳞片都耀烁着钻石的火彩——江眠不得不为这个分心地盯着瞧。人鱼振动鳃纹,一边低声哼唱,一边梳理着他浓奢的长发,它们就像漆黑漫卷的活蛇,在他锋锐的尖甲中扭动。
这一幕实在是又诡谲,又迷人。江眠看着看着,神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他轻咳了一声,走过去,站在下方仰视人鱼。
“拉珀斯?”他试探着轻声问,“你……你是不是在模仿……呃,你是看了《小美人鱼》吗?”
一个晚上过去了,拉珀斯从那些人的记忆里消化了更多有用的部分,察觉到江眠快要醒了,他只能依依不舍地溜出房间,再找时机拉近和伴侣之间的距离。
他点点头,鳃纹翕动,歌声没有停止,他咧嘴一笑,露出锋利的白牙:“我扮演的,不好吗?”
“什么鬼?”江眠笑了起来,他轻快地爬上楼梯,小心地坐在拉珀斯身边,感觉身上有用不完的劲,“你为什么要演这个?”
他轻轻捏了捏拉珀斯湿滑的长发,“那只是个童话故事,不是现实里的人鱼。”
“不是吗?”拉珀斯疑惑地看着他,“一个地位高贵的雌性,利用大海和风暴的力量,击碎船只,使看中的猎物落水,再选择,有利于她外表的伪装方式,用声音,去捕猎灵魂伴侣……我觉得,很合理。”
也可以作为我的求偶参考——倘若人类眼中的人鱼,就是这么吸引自己的伴侣的。
“这怎么……”江眠失笑,“你真的看了!可是你不觉得,那个动画里有很多不切实际,或者说,有很多人类自吹自擂的部分吗?比如人鱼公主冒着被鲨鱼撕咬的风险,去收集餐具叉子,还把一些海洋垃圾视如珍宝……之类的情节?”
哇,江眠停下来,头晕目眩地想,哇,等一下,我的确在和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王嗣谈论人类创作的童话电影,没错吧?
拉珀斯端坐不动,他的长发倒是蠢蠢欲动地游弋起来,试图从另一侧包围江眠:“既然她的灵魂伴侣,是人类,那么,就可以说通。”
他低下头,一心一意地凝视江眠:“因为是他喜欢的,习惯的,所以,人鱼也会去喜欢,去习惯。这是本能,是天性。”
江眠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拉珀斯的眼眸就像融化的蜂蜜与黄金,被他认真地看着,总会无端生出燃烧的错觉。
他用手背擦了擦发热的脸颊,低声问:“那你有灵魂伴侣吗?”
拉珀斯说:“我有……”
不好,珍珠还不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隐含的人鱼血统,我要是这么讲,会不会扼杀成功求偶的可能性?偷偷摸摸蔓延过去的黑发一僵,拉珀斯猛地急转弯:“……还是没有呢?”
江眠张了张嘴,茫然地望着他:“我……我也不知道?”
一人一鱼面面相觑,良久,江眠终于憋不住笑了。
“这个雾是你弄的?”他问。
拉珀斯无辜地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他们,弄坏了楼下的什么东西。我也想,了解原因,但没人回答我。”
“楼下……是有人把清洁系统搞砸了吗?”江眠有些惊讶,他回过来安慰拉珀斯,“没关系,他们不了解你,所以才会害怕你,我了解你,当然清楚你是个有多好的朋友。”
雄性人鱼转过头去,兀自嘀嘀咕咕:【我也不需要那些陆民了解我,我只想把你抱在手上。】
自从学会人的语言以来,跟江眠沟通的时候,他就难得再说人鱼语,江眠听了不由莞尔,想了想,他结结巴巴地吟唱:【你,说什么?】
拉珀斯震惊地撑开睑膜,狭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喜悦地大声说:“你会说我们的语言了!”
江眠咬着嘴唇,竭力想要止住笑意,他捏了捏指头,腼腆地比划:“我只会说一点点,不是很多。”
“不是这样的。”拉珀斯认真地说,“声调的,细微变化,音节的转折,情绪的多变……人鱼是最好的,模仿者,因为我们的语言,已经最复杂,不是人,听就能学会。”
江眠十分意外:“可是有一些重复的部分,配合上你的动作和表情,我大概就可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难道是不正常的吗?”
“我不会说它是,不正常的。”拉珀斯谨慎地伸出触角,企图慢慢揭开真相的一角,“但它确实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所以……我不是普通人?”江眠挠了挠头,思索了几个答案,“我对语言很有天赋?我适合钻研人鱼学?我很聪明?”
“你当然不是普通人。”拉珀斯在这个问题上方小心翼翼地盘旋,“你是,你是……”
唉唉,珍珠完全意识不到这件事,拉珀斯有些沮丧。就像一只磷虾从未想过自己其实是白鲨的后代一样,江眠也无法跳出成长环境的藩篱,大胆猜测自己其实是一个混血人鱼。
“……你是可爱的。”拉珀斯嘟哝,暂时放弃了捅破窗户纸的打算,准备徐徐图之,“可爱。”
江眠脸红了,他微笑,眼瞳中倒映着荡漾的波光,还不习惯这样直白的示好和夸奖。他轻声说:“嗯……谢谢?我等一会儿想去查点东西,你就在这里,可以吗?还是说,我给你找点吃的?”
雄性人鱼一下愣住了,他脑筋飞转,急忙不甚熟练地换上一张悲伤的哭哭脸,意图使江眠心软留下——最好能把这个留下的期限拉长到千秋万代。
对着拉珀斯,江眠左右为难,他是真的对一些事情产生了好奇心,现在整个研究所的高层都管不到他,这会儿正是探查的最佳机会……可拉珀斯也是他的朋友,最好的那种!也许,他真的应该留下来,陪拉珀斯度过美好的友谊时光……
他蹙起眉头,面上含着踌躇之情,不由自主地又露出了那种可怜兮兮的小狗眼神,差点没把拉珀斯震得神魂颤抖,抢到怀里就往水下深潜。
“你去,去吧!”拉珀斯认输了,他永远不是江眠的对手,“但是,你会很快回来吗?”
“我会,”江眠承诺,“我肯定会很快回来的。如果你觉得孤单……”
拉珀斯咧开薄唇,金眸烁耀,猩舌如血:“不孤单,我看着你。”
换成任何一个人,被这样一头体格庞大的异形笑着说“我在看你”,都得吓得魂不附体,但是在江眠眼里,拉珀斯瞧上去又冷又凶,实际上就是个超大号的抱抱泰迪熊,内里软绵绵的。
“好,你看着我。”江眠笑道。
他起身,走下扶梯,踮起脚对拉珀斯挥了挥手,然后就往实验站上走去,仍然存在的饱腹感和与人鱼相处时的快乐之情,让江眠忘记了一件事。
——从昨晚到今日的正午,他已经有超过十二个小时不曾进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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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眠刷开实验站的大门,内外都雾气汹涌,但是站在里面的人仍然无知无觉,保持着按时上下班的时段,在湿淋淋的终端屏幕和纸张上碌碌地操作着、记录着,犹如蜂巢的群蜂一般盲目有序。
江眠犹豫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他不知道这些人在永生仙水的幻象中具体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他只看到他们笔下的记叙,尽是杂乱奇诡的图形线条,以及一些梦游一样的潦草呓语。
“你好!江先生。”
布朗博士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笑容僵硬,瞳孔呈现出不自然的涣散状态,在朦胧的雾气里,老人的撞头的伤口已经彻底痊愈了,可面孔却散发出行将就木的浅青色,将江眠吓了一大跳。
“你好!”江眠条件反射地回道,“布、布朗博士……”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笑容的弧度始终不变,布朗博士和蔼地问。
江眠后背发毛,他真希望即使在幻觉里,他们也能继续把他当成空气……不,等等,他忽然想到,这个方法或许可行。
“呃,咳,布朗博士?”江眠抱着一线希望,“如果我说,我想看一下新版永生仙水的配方和记录档案,你会允许我……”
“吗”字还未脱口,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被推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布朗博士开朗地笑着,口齿清晰地说:“我允许!”
江眠将目光汇聚到鼻尖处,看到那本近在咫尺的笔记拥有黑羊皮的封面,其上带着低调奢华的花体烫金,右下角是布朗博士在研究所的ID编码,以资历无可匹敌的“A1”作为打头。
错不了的,这必然是学者们从不离手的机密亲笔,江平阳也有一个这样的笔记本。研究所的老人们用不惯更为先进的个人终端,他们更相信笔头和自己的大脑,对他们来说,与网络相连的电子终端太开放了,总有信息泄露的风险,因此他们身边的任何笔记都是绝对保密的,确认不要的草稿和废纸,都得在结束一日工作的时候,在不少于三个记录员的见证下彻底焚烧,更不用说专属的笔记本了。
江眠艰难地咽了咽嗓子,简直不敢相信,胜利居然如此唾手可得。
他紧张地以双手接过,尽管知道对方其实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仍然拘谨地说了声谢谢,再开始急切地翻阅。
布朗博士的笔记也像他这个人,堪称教科书一样条理分明。江眠很快定位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屏气凝神地读了下去。
“……人鱼血的特性,导致它是研发永生仙水时不可替代的主原料……对,就是这里!”江眠的手指抚摸在难掩激动,昂扬得快要飞起来的字迹上,“一是几乎无限的细胞活性,二是细胞强力的体外增殖能力……”
“……002号实验体与001的体质差距,大逾天堑。002的血液样本,可以长时间保存在零下60摄氏度的环境当中,对其使用二氟化氯灭活,仍然有一定概率失败……”江眠表情逐渐凝重,眉头深深皱起,“根据精准测量的结果,002的细胞的存活温度阈值,在-120℃至400℃之间,并具有极强的稳定性……高压无效,即便在高辐射下,亦能维持初始基因序列,没有任何突变迹象……”
江眠喃喃道:“疯子。”
疯子,真是一群疯子。如果说趋利避害是每个正常人的天性,那么这群明知道人鱼血异常至此的凡人,又怎么敢毫无顾忌地渴饮永生仙水,放纵自己去追求这种血肉变异般的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