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一支队伍行色匆匆,在山间小道上艰难地跋涉着。
他们都穿着避雨的棕榈皮蓑衣,头上戴斗笠,但是一直在雨中赶路,还是被淋湿了。
没有人停下脚步,一侧是光秃秃的,随时会被雨水冲刷下来的陡峭山坡,一侧是水流湍急,水位不断上涨,不时溅起丈高浪花,浪声震耳欲聋的北河支流,黑暗中,只有脚底下一条崎岖泥泞的羊肠小道,踏错一步就可能滚入波涛葬身鱼腹,他们不敢分心。
天亮前,队伍终于翻过高山峻岭,抵达于庄县。
所有人冲下山坡,有人靠在路边大口喘气,有人跪倒在地,狂吐不止,其他人没那么狼狈,但是腿肚都在打颤。
主簿吐出几口酸水,浑身散架,每一块骨头都移了位,没有不疼的地方,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旁边的人小声提醒他:“谢大人也和我们一样。”
主簿的骂声戛然而止,抬起头,朝远处望去。
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从雨幕中走来,阴沉的光线照在他脸上,锋利如刀的浓烈眉眼,连着几天爬山涉水,蓑衣下的袍子和其他人一样滚满泥水,神色略显憔悴,不过气度仍然沉稳。
老成之风,千里之驹。
主簿看着年轻人,把抱怨的话咽进肚子里,谢大人是他们的上官,和他们吃一样的干粮,冒着同样的风险一起翻山越岭,上官都没叫苦,他还是省点口水吧。
谢嘉琅看了眼山下伫立在雨中的于庄县,吩咐:“找个避雨的地方,吃点干粮,休息半个时辰,接着赶路。”
众人恭敬地答应,纷纷起身。
他们之中,有的是朝廷拨给谢嘉琅的随从,有的是应付差事的杂吏。不知道为什么,汪侍郎似乎不待见谢嘉琅,刚离京就找了个苦差把他支开,一开始,他们心里轻视这位初出茅庐的谢大人,但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谢大人和他们同吃同住,不辞劳苦,真心为灾情操劳,他们大为惊奇,早已收起轻视之心,开始由衷地敬佩谢大人。
继续赶路,很快找到一处避雨的地方,众人生起火煮热水,脱下湿衣烘烤。
吕鹏脱得溜光,一回头,看谢嘉琅凝望着雨丝,眉头紧紧皱着,几步走过来,“咱们都全须全尾地翻过山了,没有人掉河里,你怎么还发愁?是不是担心姓汪的?”
离京之前,吕鹏知道庞禄那伙人阴险,离京之后,吕鹏发现他们比他想的还要阴险。
庞禄撺掇同窗为谢嘉琅制造声势,谢嘉琅风头大盛,完全盖过了汪侍郎,仿佛他才是钦差大臣,而不是副手。
汪侍郎年纪大了,被一个年轻人抢走风头,又听了些挑拨的话,脸面过不去,喝了送行酒后立即大发官威,给谢嘉琅派了趟苦差。
“姓汪的心眼太小了。”
吕鹏掏出酒壶,拔开塞子,心里腹诽,姓汪的那里肯定也小。
谢嘉琅摇头。
“不是担心姓汪的?那是在担心灾情?”吕鹏仰头喝口酒,“别愁了,天要下雨,愁也没用。你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有你这样的父母官,是百姓的幸事。”
谢嘉琅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山峦,神色不见缓和。
汪侍郎的为难不算什么,他本是为灾情而来,当尽他所能。
他马不停蹄,安置流离失所的灾民,督促加筑堤坝,平抑粮价,检查粮仓,精神一直紧紧绷着,松弛的间隙,思绪起伏,他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心想,不知道谢蝉在做什么。
赴京前他考虑过可能会被派去其他地方,交代了文宇他们,也嘱咐了谢蝉,接到圣旨后又写信叮嘱了一遍,谢蝉那么乖,一定待在平州城。
平州城雨水不多。
他问:“有平州城的信吗?”
吕鹏愣了一下,摇头,“在京里我们还能收到信,离京以后都在赶路,居无定所的,有信送过来我们也收不到,而且现在乱成这样,没人敢往这里送信。”
谢嘉琅也知道这些,外面的信送不进来,里面的送不出去。
他怕谢蝉担心。
沉思中,雨声里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七八个骑马的身影朝着这边来了,为首的人指着他们歇脚的破庙道:“前面有躲雨的地方!”
马蹄声越来越近,很快,他们在残破的土墙外面停下,下马,簇拥着一个锦衣男子大步踏进屋中。
锦衣男子摘下斗笠,环视一圈,看出火堆旁的人以谢嘉琅为首,含笑朝他看过来,视线和他对上,惊讶万分,呆了一呆,哈哈大笑:“这么巧?”
谢嘉琅认出来人,起身。
吕鹏送上刚热的酒。
张鸿冷得直抖,走近几步,接过酒一饮而尽,舒口气,道了声谢,带着自己的人在火堆旁坐下。
“我去晋王府传旨,差事办完了,想去探望几个戍边的老友,路过此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谢传胪……”张鸿脱下湿透的袍子,拧干水,笑着说,“我要是写信把这事告诉九娘,她一定不信,说我哄她。”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桃花眼笑眯眯的。
“我回去就给九娘写信!”
谢嘉琅看一眼张鸿。
他和张鸿几乎没有交集,因为谢蝉才认识。长公主的事,张鸿跑前跑后帮了很多忙,谢蝉很感激他。
谢蝉很少在谢嘉琅面前提起张鸿,他今天才知道,原来她和张鸿一直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