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帝要栽培他,看他出身寒微又脱离宗族,给他挑一个家贫的宗室做妻室,既不会掣肘他,又能帮他充门面。
谢蝉坐在厢房里,正堂的说话声时断时续,偶尔传来一阵笑,灶房送上席面,太监领宴。
她提笔画画稿,笔尖动作滞涩,画了半天,只画了一截枯枝,卷起纸张,丢了笔,坐着出神。
谢嘉琅可能要娶亲了。
以前她真心盼望着这天,希望他能得偿所愿,和意中人双宿双栖,弥补前世遗憾。
可是现在心境好像不一样了。
他要成亲,那内院的事务自然都要由他的娘子接管,他的账目他的仆从他的所有事情都是。
她应该避嫌,远离他的生活。
就像这半个月她努力在做的,远远地看着他,不去打扰他。
她准备离开。
因为突然发现,她对谢嘉琅的感情和从前不一样了。
见不到他会想念他,他难受时会心疼,看到他实现抱负会开心,为他骄傲。
她会幻想他一直在身边,不论何时,她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安静地看着,她走过去,趴在他肩头。
谢蝉以为她会惧怕这样的感情,但是那个人是谢嘉琅,她不觉得害怕。
所以,晕晕乎乎时,会傻傻地问他讨不讨厌知了。
还没下定决心,没理清紊乱的情绪,眼下,她不得不做出决定了。
这一天比谢蝉想象的要快。
一直等到太监被扶到客房去睡,谢蝉推门出来,看着谢嘉琅。
他站在灯下,一身官袍,面容平静。
谢蝉迟疑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
她问:“大哥……你要娶宗室吗?”
谢嘉琅望着走廊里挂着的灯笼:“皇上是有此意,离京前问过我。”
谢蝉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要娶吗?”
谢嘉琅摇头:“我向皇上陈诉缘由,皇上收回旨意了,宗正寺可能传错了话,或是漏发了文书,新郎是赴任的官员,没写我的名字,他们回去确认一下就明白了。”
谢蝉一呆。
然后有不自禁的窃喜浮上来。
接着,想到陈诉缘由几个字,她烧热的心又凉下来。
“你是不是已经有意中人了?”
月色清冷。
心底的人就站在月华下,问他是不是有意中人。
有那么一刻,谢嘉琅埋藏在心底的情意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是不能。
谢嘉琅沉默着,点了点头,双眸黑沉沉的。
不愿对她撒谎,又不能对她坦白。
谢蝉心里不禁失落,淡淡的酸涩弥漫开,酸涩中又有柔软的欢喜。
替他欢喜。
他遇见意中人了,多好。
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问:“不知是谁家小娘子?”
谢嘉琅没答,双眸倒映着月色。
他不想说,谢蝉笑了笑,没有接着追问,她不该问这些私密事。
她掐灭心里一团乱麻的思绪,转身回房:“早点睡。”
第二天,两个太监给谢嘉琅赔罪,请他不要宣扬此事,等他们回去和晋王府传话的人确认过姓名再说,告辞离去。
众人空欢喜一场。
谢嘉琅接着和老把式鼓捣那些水车,有时候直接脱了官袍,自己动手做木工,修改样式,和老把式讨论怎么改进。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蝉鸣依旧。
谢蝉处理完河中府这边的事,看谢嘉琅也安顿好了,开始打点行装。
该走了。
出发的前一天,属官家眷都来看望,送些方便携带的吃食。
谢嘉琅还在二堂院子忙着做木工活,直到夜里才回三堂,和谢蝉一起吃晚饭,要她早点休息。
谢蝉回房去睡,想到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谢嘉琅,下次见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娶妻……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勉强睡着。
翌日,她离开平州城。
马车出了县衙没一会儿,一个头戴草帽的年轻男人走进县衙大堂,抬起头,问站班的皂吏:“谢大人在不在?”
皂吏捧着一封信送进县衙。
谢嘉琅看完信,脸色骤变,披衣而起,吩咐青阳:“把九娘追回来。”
谢蝉还没出城门,青阳骑快马追了上去,她掀开车帘,面色惶急:“是不是大哥出事了?”
青阳摇头,凑近附耳低语几句。
谢蝉眸子不能置信地瞪大了双眸。
马车立刻调转方向,回到县衙。
不等马车停稳,谢蝉掀开车帘跳下地,直扑进正堂。
谢嘉琅站在廊前等着她,面色格外苍白,她没在意,攥着他的胳膊:“在哪?”
“在里屋。”
谢蝉放开谢嘉琅,冲向里屋。
在她身后,谢嘉琅踉跄了一下,青阳慌忙上前扶住他胳膊:“大人,你生病的事要不要告诉九娘?”
他摇头。
谢蝉飞快跑进里屋,推开门。
屋里说话的两个人转过身来看她,其中一个男人腾地站起来,神色激动,热泪盈眶,张开双臂走上前。
谢蝉呆呆地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朝她憨憨地一笑,“团团不认得我了?”
“阿爹!”
谢蝉哭着喊出声,眼泪夺眶而出,扑上去,紧紧抱住男人。
谢六爷带着哭腔重重地应答一声,搂住谢蝉。
谢嘉琅跟过来,反手合上房门。青阳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接近。
父女俩抱头痛哭。
谢蝉欣喜若狂,庆幸,委屈,酸楚,苦涩……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她紧紧地抱着谢六爷,哭得浑身颤抖。
谢六爷心疼得不得了,扶谢蝉坐下,“团团,爹爹在,不伤心了啊!”
谢蝉的欢喜泛上来,谢嘉琅递来一张帕子,她顺手接过,抹一下眼泪:“爹爹,安州的船是怎么回事?”
谢六爷看向屋中另一个人。
“爹爹能活着,多亏了他。”
那人走上前,摘下头上的草帽,抬起脸,一张年轻的面孔,眉目端正,不过右边眉毛到右脸颊上一道刀疤横贯而下,平添了几分凶恶。
谢蝉觉得他有点眼熟。
他嘴角勾起,朝她笑了笑,目光感慨,“九娘,还记得我吗?”
谢蝉愣了一会儿,从他的五官中回忆起幼时一个故人,反应过来:“吕鹏!”
“就是他!”谢六爷拉着吕鹏也坐下,长叹一口气,脸上还有几分惊魂未定,“是吕鹏救了我。”
吕鹏握着刀坐下,举止和当初那个娇生惯养的锦衣公子判若两人,他先看一眼窗外,确认青阳守在那里,回头,迎着谢蝉疑惑的视线,缓缓地道:“这事说来话长。”
那年,吕鹏被判流放,在路上吃尽了苦头,到了地方,他没钱收买官差,官差欺凌作践他,他尝尽世间冷暖,以为自己要死在乱葬岗时,被一个大族给救了,那个大族还救了很多和他处境差不多的犯人,治好他们的伤,教他们武艺,把他们培养成忠心的死士。
吕鹏接到吕贞娘的信,知道妹妹过得不好,母亲更是在教坊受罪,痛不欲生,于是铤而走险,选择跟随那个大族。
随大族离开岭南后,吕鹏救出母亲,送到吕贞娘那里,发现吕贞娘现在有范家照拂,于是让母亲和吕贞娘一起生活,他怕连累母亲和妹妹,继续为大族卖命。
“我跟随他们北上,护送一位被流放到岭南的大人去京师,路上一直有人在追杀我们,听他们说,可能是朝中几位皇子的人和大族的仇人……走陆路太危险,我们就坐船走海路,到了安州,又遭到一次追杀……”
那艘海商的船,恰好是谢六爷他们登上的那只。
当晚,吕鹏护送的贵人藏在货仓里,谢六爷他们在客舱吃酒,原本无事,忽然有杀手放火烧船,想将船上的人都烧死在渡口,船上的酒菜被下了药,客舱里的人昏昏沉沉,没有呼救。
只有谢六爷一个人还清醒着,他想起谢蝉的嘱咐,没有多喝,看到火烧起来,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吓得直哆嗦,想趁乱逃出去,被砍了一刀,晕过去了。
吕鹏当晚也在船上,贵人被救出去后,大族怕行踪泄露,命他检查有没有活口,他检查到谢六爷时,认出对方,发现他还活着,把人救下了。船上那具尸首是他找的,他奉命处置那些杀手的尸首,特意找了一具和谢六爷体型差不多的。
“世叔当时受了伤,而且时局混乱,谢家人要是知道他还活着,可能会引来大祸,我只能偷偷把世叔带在身边,一路进京。后来我打听到大公子和九娘来平州城了,等世叔的伤养好,就带着世叔找了过来。”
吕鹏回忆的语气很平静。
在谢蝉听来,却是惊心动魄。
她抓着谢六爷的胳膊不敢松手,生怕只是自己的幻觉。
谢六爷拍拍她的手,叹息。
“真是多亏了吕鹏这孩子,不然我就得喂鱼了。”说着,语气陡然一变,双手紧握成拳,气愤愤道,“阿爹没有想到,我走以后,他们会这么欺负我的团团!”
他受了重伤,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被吕鹏带到北边以后才知道江州发生了那么多事。
谢六爷气得直哆嗦,目光落到凝视着谢蝉的谢嘉琅身上,长舒一口气,神情变得欣慰:“嘉琅,还好有你啊!”
谢嘉琅收回视线,“六叔,都是我该做的。”
谢蝉擦干眼泪,站起身,朝吕鹏行了个大礼:“吕鹏,你救了我阿爹,这份恩情,我没齿不忘。”
吕鹏站起身,扶起谢蝉,嘴角一勾,“九娘,你不必谢我,你帮了贞娘,贞娘都写信告诉我了……世叔是我的故人,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看一眼谢嘉琅和谢蝉。
在流放地,他受了很多非人的折磨,每次快活不下去时,他就会想起谢嘉琅和谢蝉,想起幼时的谢嘉琅在世人的鄙夷中长大,想起谢蝉那身执拗劲儿,他咬牙撑下去,活了下来。
谢蝉看着吕鹏:“吕鹏,你护送进京的贵人,是不是姓崔?”
吕鹏眼中掠过诧异。
谢蝉明白了。
救下吕鹏的大族可能是崔氏的盟友,而吕鹏护送进京的、那个被流放到岭南的贵人,一定是崔家人,只有他们家的人能调动那么多力量,也只有他们家在朝中有那么多仇人,一路遭到追杀。
她接着问:“你救下我阿爹,送他来平州城,你自己呢?”
吕鹏耸了下肩膀,“走一步算一步吧,就算我不送世叔来找你们,我也会离开京师,那些大族把我们当死士,完成任务后就找借口灭口,我早就想逃出来了。”
谢蝉扭头去看谢嘉琅。
谢嘉琅朝她点头,道:“让他留在平州城。”
吕鹏想了想,道:“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谢六爷拉着谢蝉的手,“团团,刚刚青阳去追你回来,你要去哪?”
谢蝉一顿,瞥一眼谢嘉琅,又飞快收回目光,道:“阿爹,我准备回安州去。”
谢六爷立即摇头,“派个妥当人接你阿娘和十二郎过来……阿爹不能回安州,江州也不能回,回去肯定会引来祸事,我看啊,还是你大哥这里安全,只能委屈你阿娘他们搬出来……”
他叹口气。
“你阿娘还怀着身子……”
他想陪在妻子身边,却不能露面。
“团团,我活着的事不要在信上提,免得被人发现,你阿娘身子重,也受不得这个刺激,等她身体养好了,让她过来,我们一家团圆,以后啊,自自在在过日子。”
谢蝉再次扭头去看谢嘉琅。
谢嘉琅看着她,颔首。
*
正好文宇要来平州城,在京师分别时说好了的,等他回安州成了亲就来平州城做谢嘉琅的副手。
谢蝉立刻铺纸给文宇写信,请他帮忙,假如周氏的身子允许,将母子俩接到平州城来,怕节外生枝,她没提谢六爷还活着的事。
马车回到县衙,谢蝉的行李又搬了回来。
这一次,他们要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