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次夜晚兵变后, 武帝这几天连日都用照影香才能安眠。
梦中那人温润如玉,情意缱绻。他揉了揉眉心,御案上放着一封言辞生硬的书信。
这封悔过书只有寥寥三十几个字, 字迹刚劲, 运笔如剑。
在信中,萧暥言简意赅地把来龙去脉澄清了一遍。
武帝原以为他这个处境, 怎么也该服一下软,折一下腰, 至少会说几句顺耳服帖的话。比如大臣们的悔过书里他都看的烦了的:臣深知罪重, 有负君恩,痛哭流涕,誓改前非,再歌功颂德一番的辞色, 在萧暥的书里连半个字都没有。
多年握剑的手,即使握着笔,笔下也带锋。
武帝让曾贤把悔过书传给众人, 一边端起茶盏:“你们看看,萧将军是怎么写悔过书的。朕看他倒是硬气得很。”
柳尚书接过来, 挑剔地耷着眼皮道,“萧将军悔倒是悔了,不过他似乎悔的不是私自调兵,他悔的是没有抓住赫连因。”
薛司空在一旁不冷不热地道:“他哪里是悔没抓住赫连因, 他这是抱怨陛下削他的兵权。”
茶盏重重顿在案上, 武帝脸色骤沉:“无诏调兵, 朕看他的权力大得很!”
殿上众臣悄悄交换了个颜色,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又道:“朕调走陈英、瞿钢,就是为折断他的羽翼,以为他会懂事些了,他倒给朕来个无诏调兵,差点演一出逼宫,看来是防不胜防了。”
柳尚书察言观色道:“陛下,萧暥是猛虎,折断羽翼还不够,要拔掉他的长牙。”
武帝眉峰一敛,“说。”
“除去锐士营。”
“朕已经将他手下十万锐士,调走了七万人。大梁城只剩下三万锐士,分别在灞陵大营和北军,此二处的将领都是朕亲自甄选的,也不是他萧暥的人。”
薛司空道:“陛下,仅仅调走将领,分解兵力还不够。”
“那还能怎么办?”柳尚书不解道,“莫非?”
他用手一横,做了个杀的手势。
“这倒不必。”薛司空摇头,道:“柳尚书,你我都是文官,不懂军中的袍泽之义,锐士营是萧暥一手创建,是在乱世烽火磨炼出来的一支精兵劲旅,只要锐士营的军番犹在,他的军心依旧散不了。”
他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忌惮之色,“陛下,这些年的南征北战,锐士营早已不仅是一个军番,它是一种象征。是无坚不摧的利器,是深入骨髓的铁血!”
武帝听到这里,手指的骨节不由微微屈起。
锐士营就是萧暥的牙齿,不仅要断其羽翼,还要彻底拔掉了他的牙齿,才会让萧暥学着听话。让他屈服。
武帝断然道:“传令,丙南等一干南安大营将领无诏私自动兵,一律下狱听候审讯,其麾下三千士兵全部解械,禁闭营中,等候发落。”
然后他手指轻叩着茶盏,漫不经心道:“至于审问,就让杨拓来。”
薛司空暗吸一口冷气。杀父用子,杨拓岂不是如同一条疯狗般撕咬任何关进笼子里的人。
“至于萧暥,他不是写不来悔过书么?”皇帝目光一掠,道,“柳徽。”
“在,”柳尚书赶紧躬身上前。
“你去写一份书,把萧暥及其锐士营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京城流血夜,带兵入宫,□□皇后致死,秋狩暗杀阿迦罗,引北狄入侵,火烧盛京城,还有他谋逆弑杀皇兄……这些年,你能想到的条条桩桩都写上去!写完之后,发往大梁。”
他微微眯起眼睛,“将军铁血,让他舞文弄墨是为难他了,既然他写不来,抄总会罢!”
风雨晦,关山远,案头酒残,梦里衾冷。
云越进来的时候,就见萧暥一脸清冷的靠在榻上,手中摆弄着一枚晶莹玉润的小瓷瓶。
“谢先生送来的?”云越问道,
自从两年前,萧暥在北伐之际,冰天雪岭中寒毒侵入心肺,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谢映之屏退所有人,以非常之法为他治疗,此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先生来过了?”
萧暥眸色深沉,静静道:“先生,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抬起清瘦的手,指了指案上,那里搁着一封信。
信中,谢映之笔意洒脱,并没有提及自己的近况,字里行间也依旧旷达淡然,却还是被他看出了依稀的诀别之意。
也许到了萧暥这个时候,对于分别,已经格外地敏感。
“先生乃神仙中人,大约是去云游清修了,主公尚在病中,不要多想,还需放宽心。”云越说着,给他腰后放上软垫,又看向他手中的小瓷瓶,“这是什么药?”
萧暥沉声道:“假死之药。”
云越顿时一愕。
谢映之在信中道,冥火寒毒专吸人的生气,所以对于死者无效,一旦服下此药,呼吸心跳停止,体温骤失,寒毒就会自然消除。
萧暥现在多病缠身,不仅噬心咒反复摧折,所中的寒毒也深入肺腑,半夜咳嗽咯血,难以安睡,药石无医。
使用此法,至少能将寒毒除去,余下的噬心咒虽无治,但是今后天下太平,萧暥也不必再南征北战履历风霜,就可以好生修养,说不定还能拖延十年八载。
其实萧暥明白,谢玄首还存了另一个想法,假死避祸。
他这些年树敌太多,使用此法假死,三五年后就醒来。到时候无论是皇帝、朝臣,还是天下人都以为萧暥已死。
他就可以找个地方隐居,与世无争地活着。
谢映之处心积虑,最后给他做的布局。只为了天下太平后,他也能过上几年平淡安逸的日子。
萧暥微叹,“先生用心良苦,我却无以为报。”
现在国家初定,朝局不稳,赫连因又走脱了,他还不能假死隐遁。
就在这时,徐翁推门进来道:“主公,陛下的旨意道了。”
“这是什么悔过书,这完全是陷害栽赃!”洋洋洒洒十几页的悔过书,被云越一把扔在地上。
“他们光提锐士营杀戮甚重,却对锐士营的将士们平天下,剿匪患,驱胡虏,浴血沙场的战绩闭口不言,我从没见过如此眼瞎之人。也从没见过如此偏颇之辞!”
“主公抱病千里北上,扶危救驾,没有功劳就算了,他们还让你抄这种东西!换是以往,早就……”他咬紧下唇,还是把大逆不道的话憋了回去。
早知道今天这样,当年就滞留在蜀中,裂土割据又怎样?再退一步,萧暥手握兵权,势力滔天时,就该自己……云越赶紧刹住自己脑中犯上作乱的念头,毕竟世家子弟出身,这种想法在心里一掠而过,就被压下去了。
萧暥静静道:“徐翁,把纸收起来。”
“主公,你不能抄,你若抄了,就是承认了啊。”
萧暥当然知道,这是个套,他一抄就是默认了这上面所写,英勇杀敌就成了屠戮无辜,为国奋战就成了图谋不轨。先是污名化锐士营,好下一步顺理成章的裁撤。
他不会抄这种东西,这会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但是不抄,皇帝摆明了把丙南他们和几千士兵扣着了。无诏调军,是救驾还是谋反,全是皇帝一句话。
窗外阴沉沉的雨色,映着他清瘦的身形,他轻咳了声道:“徐翁,给我去买几坛好酒。”
两日后,雨停了,郊外离离青草,漠漠寒烟。
正是四月,营地旁的海棠花开得正好。
萧暥依旧是一袭肃杀的黑衣,带着酒就去了军营。
和以前相比,大营显得寥落,青壮士兵都被调走了,营中只余下一群老兵。征衣陈旧,兵器锈蚀,没有整修。看来上头没有调拨银钱。
但是尽管如此,老兵们一看到他,都分外激动。
还是和以前一样,席地而坐,一坛酒轮着喝。
辛辣的酒液沿着喉咙如一团火焰灼烧进肺腑,萧暥脸色愈寒。
“主公,你在病中,少喝点。”云越低声提醒道。
“不妨事。”萧暥摆手,这最后一顿酒只求尽兴。
酒过三巡,老兵油子们话多了起来。
“主公,他们毁你谤你,兄弟们都替你不平啊。”
“横云岭若不是主公,小皇帝早就被胡人抓去了!”
“要我说,倒不如干脆让胡人再烧一次盛京!”
“主公,你只要放句话,兄弟们跟着你反了,大不了落草为寇!心里舒坦啊!”
萧暥干了最后一口酒,放下酒坛,道:“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主公你说,兄弟们跟着你,刀山火海,咱们不是没见过!”
“我决定解散锐士营。”
“什么?”
顿时那些大老粗们都懵了。
萧暥沉声道:“此后,九州再也没有这个军番,你们也不再是锐士营的人了。”
他这话一出,营帐内顿时炸了窝。
“主公,是他们逼你吗?”“我们跟他们拼了!”“只要你一句话,哪怕是揭竿而起,这四海九州锐士营的兄弟都会跟着你!”
“主公,别解散锐士营,多少兄弟都是战乱里没了家的,都把这里当成家了啊!”
沙场上刀斧加身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一时嚎啕失色,恸哭如同孩童。
萧暥站起身,冷然道:“今后我不再是你们的主公,这一壶酒后,袍泽之情,兄弟之谊,都到此为止。”
他说完决然走出营门。不再去管身后的恸哭滔天。
多年的袍泽之情,一笔勾销。
但只要人都安好,要这军番做什么?
马车停在树下。
这大半年来,萧暥身体日益不持,出行都改由马车。
他扶舆蹬车,身形微微一晃,情急中攀住横生的树枝,花瓣纷纷遥落,映着那一身肃杀,花雨中凄落的人影,铁血与柔情,空怀惆怅。
“主公,”云越赶紧搀住他,“锐士营是你一生的心血。也是将士们的家。”
四月天里,他的手冷得像冰。
萧暥道,“锐士营本来就已经被分解地七零八落,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军番。虚名罢了,不要就不要。”
大梁城外。
一辆素朴的马车停在客舍旁,护送马车的只有数十人,皆外穿袍服,内藏甲胄,看起来像普通的商贾。
曾贤低声道,“陛下,刚才来的消息,萧暥把锐士营解散了。”
武帝道:“他这回倒是识趣了。传旨,放了丙南一干人等。”
“是。”
曾贤又道:“陛下,这就回宫吗?”
武帝掀开车帘,望向大梁城苍凉的城楼,盛京新都繁华,这大梁城却日益寥落陈旧。
那人守着这座空城也快两年了。知道悔改了吗?
武帝道:“不要摆驾,朕微服进城。到处逛逛。”
回到府邸,酒意未散,萧暥让徐翁备了笔墨,趁着醉意,在纸上奋笔疾书。将士军前半死生,戎马一世,他交出兵权,可以什么都不留,换这些士兵余生得到更好的安置。
寥落的军营和破败的兵器,为国血战的士兵,不该有如此寒凉的结局。
萧暥清楚,皇帝并非昏庸,相反,他太聪明了。他比谁都清楚,什么时候该收买人心、军心。
他这头解散锐士营,皇帝紧接着就会犒劳三军,以显示皇恩浩荡。
不过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一场交易。
书写到一半,胸中窒郁隐痛,终是意难平,他仓皇捂住唇,鲜血已染红巾帕。
……
不知不觉,窗外暮色已沉。
他做了个梦,那是十三四岁初从军时,他策马直入军营,意气飞扬。
“西陵,你看我抓到了什么!”他兴致勃勃提起两只羽毛艳丽的雉鸡。
魏西陵道,“军中禁止打猎。”
“喂,我记得没有这一条啊!”
魏西陵疑问道:“你把一百条军规都背出来了?”
萧暥心道:废话,不背出来,怎么对付你?怎么擦着边犯规?
“很好,”魏西陵不动声色:“此条是刚加的。”
“你!”萧暥没脾气了。
……
夕光下,萧暥的嘴角微微挽起:其实啊,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哪怕是你定的那些无聊的军规。
门轻轻开了,有人进了屋。
逆光中,来人身影修长,面容冷峻又深沉。静静凝视着他。
萧暥酒醉未醒,脖颈柔顺地倚靠着桌案,不见往日的威压冷厉,显得苍白脆弱,脸颊上还沾着一点墨痕。
武帝看了一眼,那是桌案上写了一半的悔过书。
朕不逼你,不想写,就别写了……
皇帝抬手想替他拭去脸上的墨痕。
萧暥眉心微微一跳,声音如初雪细霰,“西陵……”
皇帝的手停在空中,神色骤然一沉。眼中莫测的寒意闪过。
皇帝转身走出府邸,满面阴沉。
魏西陵和萧暥不是早就绝义了吗?
锐士营除番的消息很快传遍九州。从此武帝把九州的军权全部收入手中,除了江南魏西陵的江陵水师,汉北大营和轻骑营。
但是天下太平没过几个月,西北边境就出事了。
四月底,赫连图率军一连扫荡了陇上郡周围十几个县城,烧杀抢掠,战火一度烧到陇上。陈英率一万锐士死守郡城,随军监军的柳行以回来报信为借口,带着他的五千新军仓皇逃回盛京。
武帝冷笑,“他不但逃了,还知道帮朕把军队带回来,也是辛苦。”
军队收下,反手就把柳行斩了。
临阵脱逃,就算是柳尚书的侄子也不管用。
这一杀,杀得新军中没有将领敢北上支援了。
而萧暥的锐士营已经裁撤,军心涣散,短短几个月,当年的虎狼之师已不复存在。
朝堂上,众臣面面相觑,谁去支援陇上?
陇上一旦被破,紧接着北狄就要叩关雁门了。
薛司空沉思片刻道:“陛下,臣推荐一人。可以胜敌。”
武帝眉心一蹙:“皇叔弭兵之期已过。”
“陛下英明,魏将军乃九州之利剑,帝国之战神,胡虏犯境,当仁不让。”
武帝道:“杀鸡焉用牛刀。”
以赫连因的实力,只是打劫个边郡,如果锐士营还在,一战可平。要千里调遣魏西陵北上击胡,战略上并没这个必要。
武帝眸中似有洞悉之色,“司空举荐皇叔,怕是另有所谋。”
薛司空赶紧道:“陛下可记得,臣曾经跟陛下说过,如今天下已定,诸州郡皆由陛下管辖,除了江州还在魏将军辖下,江州七十二郡,占了近半壁江山,江州物阜民丰,又有长江之天险,想要收服,可不容易。”
武帝道:“司空怀疑皇叔有异心?”
薛司空忽然振色道,“即使陛下不为眼前,也要为将来长久之计早做打算。即使魏将军忠义,但魏将军之后呢?他的子孙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对朝廷忠心不二?公侯府是大雍之隐患。”
武帝眼中掠过一缕异色,“说下去。”
“臣防的不是现在,是将来,”薛司空一副老成谋国之态,道,“公侯府向来善战,且不说魏将军,其下魏曦,魏燮哪一个不是骁勇善战,恕老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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