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侧过身,全神贯注看着商细蕊:“我说你要孩子干嘛呢?”
商细蕊道:“你干嘛我也干嘛!叫我爹!过儿童节!”
程凤台盯了他一会儿,噗地笑了:“你还要什么孩子啊?你自己就把儿童节给过了。孩子给你养,再教个小商老板出来?也得看范涟答应不答应!”
商细蕊道:“范涟肯定答应!他票戏的时候和我说,羡慕我们梨园世家,快活,风光!”
范涟那是场面上说说而已,富家公子羡慕个街头卖艺的也有,羡慕个吹糖人擀烙饼的也有,全是图个好玩,真要他脱下华服换一换身份,哪肯干?偏偏商细蕊心眼实在,信以为真。两人沉默一阵,商细蕊等不到他的话,一拳头砸上桌子,砰地巨响,座儿们又纷纷回头,心想就这桌动静忒大。把小二吓得连忙来添茶。
程凤台道:“你别跟我闹着玩,你知道孩子妈开了什么价?十万!这孩子谁要谁掏钱,知道吗?”
商细蕊眼睛瞪得更圆了:“一个私孩子能值十万?她那脑子有毛病是不是?谁要谁傻缺!你更不许要了!升平署流出来的点翠头面才一万八!”商细蕊的想法里,孩子全靠大街上捡,轮到花钱买了,那至少得是他这样等次的聪明俊美,万里挑一。买来是光宗耀祖,承佻姓氏,派大用场的!曾爱玉的生意也太好做了,孩子还在肚皮里,还没见着货呢,她就敢开口要价!
程凤台默了一阵,抿口茶,道:“行,你要那么拦着,我就不要了。可万一孩子的姑妈要了,我也管不着,是吧?”
这话算把商细蕊堵着了,二奶奶在程家的地位,商细蕊大概知道。程凤台能和他斗个嘴,怄个气,骗个人,但是回家面对二奶奶,那是毕恭毕敬有规有矩,眼睛也不敢瞪一个的。在商细蕊心里,二奶奶是相当于程凤台的老母一样的存在,是程家的大家长。他知道程凤台是明摆了不肯听他的话,但是拉上二奶奶做大旗,他也拿不着程凤台的短,气得直哼哼。他毕竟还是有点傻气,最后居然想出一句:“那孩子就算是二奶奶一个人的,不是你的,你不能陪着他玩儿!”
程凤台重重地点头哎了一声:“我就和你过儿童节。”这是真心话,程凤台眼中,孩子们终有长大成人的那一天,但是商细蕊此生应该是成人无望了。
台上戏结束,程凤台和商细蕊两人又说了片刻的闲话,就看见钮白文在下面冲着商细蕊直招手,商细蕊要去伺候他锦师父卸妆宵夜了。程凤台答应第二天再来陪商细蕊看戏,还给他带几个籽特别少的西瓜,这才打道回府了。回到家见到二奶奶,几番想要开口,话到嘴边就咽下去了。对商细蕊说这件事,可以实话实说,说翻了船,吵一架打一架都行;对二奶奶说这件事,非得好好筹划筹划,首先曾爱玉的身份就是个问题,二奶奶是真看重出身的人,如果知道孩子的亲娘是一个高级妓/女,大概也不会赞同要下这个孩子。转过天来,打算与范涟谈谈这件事,可是范涟把心头重担往程凤台身上一卸,完全又是不一样的态度了,轻轻松松快快乐乐地去会朋友吃饭了,哪里都找不到他,快傍晚的时候,总算把他堵在办公室里。
范涟说:“姐夫,你来,我新买了一幅油画刚送到。让密斯林煮点咖啡,我们就在办公室里谈。”
程凤台带上黑墨镜,抄起一根文明棍就出门了。
范涟本来在自己家里也有很大一间书房,沙发电话书橱一应俱全,可充作办公之用。但是范家家属太多太杂乱,女人孩子窜来窜去,会客不方便,于是在城里另租下几间楼房当做办事处。女秘书密斯林坐在外间,正拿一只粉扑镜子在抹口红,和朋友聊电话,看见程凤台,藏也来不及,赶忙把电话一挂,但是神色上一点儿也不心虚,站起来很大方地招呼道:“呀,程二爷,来找范经理?”
程凤台道:“好啊!我说他办公室电话老也打不进来呢!”密斯林眼神里露出一点楚楚可怜,程凤台笑道:“行了,玩儿你的吧,我不告诉他。”
密斯林冲他甜甜一笑,就要与范涟通报。程凤台先按住她,悄声打听道:“你们经理这几天心情怎么样?”
密斯林道:“还不错呀!今天拍卖会上买的油画到了,更高兴了。”
程凤台问:“生意还顺当?”
密斯林道:“您问我呐?您可是二东家呀,比我更清楚了。”
程凤台看她一眼:“不许调皮,小心我告你状啊!”
密斯林笑着低声道:“您问的是小账上的生意呢,还是大帐上的生意呢?”所谓大帐是范家宫中的产业,范涟只负责筹划打理,年终拿一份份例;而小账完全是范涟私人名下的事业,借范家的树荫发发财,这也是历代以来不成文的规矩了。
程凤台摘下墨镜来擦了擦镜片,又戴上,道:“大帐上的生意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敢想,不然让人说我吃岳家的,多难听啊!小账的生意呢,看他三天两头在外面玩,别到手的钱又给我赔出去,我是要考虑一年和他劈两次帐了!”
密斯林连连摆手:“二爷您可别,没这么个说法的。您要忽然抽一次帐,我们这就动不起来了。烟糖生意还不好做吗,您还怕赔了?这才刚是上半年……”密斯林神秘兮兮地笑道:“反正您等着瞧,年末准让您笑得合不拢嘴。要实在不信,我拿账本来您看。”
程凤台直起身子道:“我不看,他那个脾气——”程凤台想骂一句小娘养的女人脾气,但是又不好在手下人面前不给范涟面子:“他的脾气,知道了会多心的,回头和我赌气,不理我了。”转眼向密斯林笑道:“我就相信你说的话,比账本还信。”
密斯林格格地笑起来,程凤台也笑,进了范涟办公室,脸上笑意还浓。范涟端着一杯咖啡,半拉屁/股靠坐在办公桌上欣赏油画,画中是威尼斯的河景,满张画尽是水淋淋的清凉的波光。
程凤台笑道:“哟!画不错!就是看多了容易尿床!”
范涟气得笑道:“你就爱拆台,一进门就没好话!刚才为什么跟密斯林嘁嘁喳喳半天不进来?你不要跟我的秘书凑近乎,密斯林是干事儿的,不是给你闹着玩儿的!”
程凤台把文明棍夹在腋下,腾出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笑道;“我看她挺好玩儿的,每次见她都在抹口红。她嘴上的口红怎么总得隔一会儿擦一层?是不是被你给舔掉的?”
范涟严肃地笑道:“不要胡说。”又道:“密斯林不错,又漂亮又能干,算盘打得好,个性也很好。我就怕找不着这么能干的人了,都不敢跟她随便闹着玩,你也不要招惹她。”范涟在家里压抑惯了,因此格外喜欢曾爱玉、密斯林这样活泼开朗的女性。哪怕不能亲近,放在身边听她们说说笑笑也是开心的。
程凤台品着咖啡,与他并肩靠在写字台边上看油画,说道:“得了吧,我现在被你姐姐和唱戏的大爷内外夹击,我还敢招惹谁啊?这事儿我给你办妥了,你也趁早收收心吧,那么大个北平,不够你挑个老婆?姑娘是一年嫁一批,越拖越没有。”
范涟点头道:“我在等察察儿长大。”
程凤台瞥他一目:“我抽你信吗?”
范涟道:“行了说事吧,曾爱玉答应了?”
程凤台把谈判的结果与范涟转达,范涟听得简直耳朵一聋,难以置信地反问道:“十万?她疯了?就算生个赤金的孩子,值十万吗?”他把咖啡杯往桌上一搁,一扬手:“算了,给她三万让她走人吧,愿意留下孩子,我翻个倍给六万。”
程凤台道:“你这会儿痛快了,晚了,早干嘛哭哭啼啼求我来?我都答应她了!”
范涟瞪着程凤台老半天,气鼓鼓的转到写字台后面,一屁/股坐下来打开一份文件写写划划:“原来不是她疯了,是你疯了!她怎么不敢跟我开这条件?分明是讹你呢!跟你那抖家底一套一套的,跟我,哼……那神气的!”他恨得直摇头。程凤台索性坐到他桌上,望着他笑道:“哎,她跟我无非就是讹点儿钱。你和我说说,你是怎么被她讹得伤了心的?看你那回哭成那样,不全是装的吧?”
范涟道:“我伤她什么心?我是自伤身世!”
程凤台一拍一叠文件:“说得是,你看,我从来没你那些娘娘腔的念书人心思,是吧?可是你猜怎么,我前天见着她,真正地谈了一席话,我也自伤身世起来。”他顿了顿嘴,说道:“看到她,我想到我妈了。”
范涟的钢笔都涩了,甩甩笔尖,道:“那好啊,那你就认她做个干妈,以后好好孝顺她。”
程凤台把他的钢笔一抽,拍在桌子上冷眼看着范涟。范涟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叹口气道:“孩子我是真想要,我肯定比她想要。可她这人实在膈应,万一要闹出来,坏我名声。给她钱呢,实在是,有点憋屈啊……”
程凤台道:“谁让你傻!一开始她试探你要弄掉孩子,你就别露声色啊!换别的公子哥儿,她不肯堕胎还要逼着她去呢!想生都没得生!你倒好,拼死拼活那么拦着,让她看透了你的心了,不讹你讹谁?这还是按你的身价开的口,你打个牌输几万,买个手表花几万,这副画多少钱?意大利的?”程凤台用手杖指着墙上的画,几乎要沾到威尼斯的河水了,被范涟跳起来攥住,程凤台用力甩开他,提起棍子作势要揍:“她能不知道你的身价?恩?话说回来,生孩子以后,她姿色保不保得住,还能不能吃得上这碗皮肉饭就不一定了,落到次等去,价码差多少?以她的美貌、言谈,前程值个十万应该也够了吧?你就大方点得了,就当妓/院典个花魁,遣散一个姨太太,息事宁人吧!”
范涟不吭声。
程凤台道:“那你只有一条路,你买凶宰了她吧。”
范涟缓缓抬头道:“那得多少钱?”仿佛真觉得这是个主意。气得程凤台用手杖敲了他两下:“你这造孽玩意儿!”站到地上重新戴上眼镜:“总而言之,你的骨肉是被曾爱玉绑了票了,至于赎不赎,自己看着办吧!”
这一句真点着范涟的心了,他现在看曾爱玉就如同看一个绑架犯,以胎讹诈,十分可恨。可是在他心里,小孩子在娘胎里和在娘胎外面并没有什么分别,都是有这么个人在了。他又叹气又摇头,心里已经认了输,自己这半年忙出忙进,算是白忙活了,挣来的钱都还儿女债去了,忽然心中就涌出一股温柔悲悯的感情,好像凭空地老了一程。
程凤台当他还在心疼钱,使坏道:“你真舍不得出这笔钱,我来。”范涟很吃惊的样子,程凤台继续说:“我就当给商老板买个小徒弟,以后改姓商,给你唱戏听。”
范涟腾地站起来:“你别瞎闹啊!这怎么行!”
程凤台一路走一路笑,一路就载着大西瓜去见商细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