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宫的宫人匆匆赶到文英殿来请韩悯时, 于大人的起居郎“入职培训”才讲了没一句话。
也不知道为什么圣上非要韩悯过去,于大人只好对他说:“既然圣上说了会教你,那你就过去吧。”
韩悯也有些奇怪,但是传口信的宫人, 方才眼见着圣上有些不悦, 火急火燎地就催着他要走。
他只能收拾好东西, 随着宫人一同过去。
他走之后,于大人与楚钰对视一眼。
“那咱们……就回家去吧?”
“我也是这样想的。”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所以傅询催得急, 韩悯是小跑着过去的。
在殿门前喘了口气, 然后理了理衣裳与官帽,慢慢地走进去。
他在傅询面前站定,抬手作揖。
傅询说了一声“免礼”,他抬起头, 就看见傅询朝他招招手, 要他过来。
在和他从小就不对付的韩悯看来,他这个动作,再加上面上似有似无的笑意,好像有点嘚瑟的意味。
罢了罢了, 谁让他现在是皇帝呢?
韩悯长舒了口气, 放缓呼吸,走到他身边。
傅询道:“你险些误了早朝。”
韩悯轻声答:“臣知罪。”
韩娇娇在心里使劲摇晃他的肩膀。
——你这不是还没去吗?快误了早朝,你还在寝殿里待着!
傅询又道:“你头一回随朕上朝就误了时辰。”
韩悯努力放轻声音:“臣知罪了。”
韩娇娇有些烦躁, 若不是顶着官帽, 他觉着自己都要炸毛了。
——傅询好讨厌。
傅询最后说:“你这样……”
韩悯很小声地回了一句,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撒娇:“臣都说臣知罪了。”
然后他提高音量, 把这句话盖过去:“早朝要紧,陛下还是快摆驾紫宸殿吧。”
傅询看了他一眼,问道:“摆驾紫宸殿,你会记起居注了吗?”
韩悯从笔橐里拿出纸笔,回想了一下方才在文英殿看到的起居注。
应该是先简单地记下来,过后再整理。
“应该会了。”
傅询却朝他伸出手,韩悯便将纸笔交给他。
他拿着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然后交还给韩悯。
韩悯拿过来一看,他不过是在起头儿标注了年月日——
定渊元年,四月初一。
只听傅询道:“你写一句看看。”
“是。”
韩悯捏着笔杆,思忖着落笔。
傅询扯着他的衣袖,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看看他写的什么。
——卯初,起。
“不错,继续写。”
韩悯想了想,再写了三个字。
——误早朝。
傅询十分疑惑:“这是什么话?”
韩悯忍住笑,佯装正经:“臣这是秉笔直书。”
他往后退了几步,警觉的猫似的,护着手中的纸:“陛下不能更改。”
于是傅询站起来,准备去上朝,韩悯在后边停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跟上来。
傅询瞥了一眼,他拿着的纸上,“误早朝”三个字已经被涂黑了。
韩悯对他还是很好的。
他自己却不觉得,只是见傅询看过来,朝他笑了笑。
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没有乘辇,两人走在宫道上,身后跟着两列宫人。
傅询悠悠道:“你头一回上朝,不要东张西望,只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起居郎自然应当将注意力放在皇帝身上。
只当他是好心提醒,韩悯点头应道:“是。”
见他认真的傻模样,傅询忍不住偷笑。
他又问:“要是来不及记,你怎么办?”
“那臣努力跟上陛下说话的速度。”
“要是还来不及呢?”
韩悯疑惑,韩悯不知道。
“你用笔杆子敲敲龙椅,我就等你一等。”
“这恐怕于礼不合……”
傅询清了清嗓子:“你要是求一求朕,朕就等你。”
他不常用自称,在韩悯面前,为了强调某件事情才会用。
韩悯自然也注意到了。
心里的韩娇娇在喷火:“你很得意噢,皇帝陛下。”
而现实中的韩悯调整了一下表情,只道:“臣跟得上。”
紫宸殿乃帝王临朝之所,韩悯跟着傅询过去时,群臣肃立殿中,不闻一声。
皇帝上殿,缓步登上九级白玉阶。
起居郎自侧入,待皇帝落座后,捧着纸笔,侍立在他身后。
而后由丞相携百官行礼。
江老丞相从前是恭王旧党,上个月为了保留最后一点体面,告老辞官。圣上也不避嫌,直接将老丞相年轻的儿子江涣提做丞相。
如今江涣一身紫袍,立于殿中最前,手执玉笏,弯腰行礼。
韩悯低头在纸上写下一个字——
朝。
傅询抬了抬手,身后的内侍便道:“免礼。”
之后开始奏事。
新朝新气象,而今朝中官员大多换了傅询自己的人,但仍有许多琐事需要处理。
韩悯握着笔,一刻不停地做记录,偶尔抬头看看傅询,再低头沾墨。
没一会儿,忽然有个宫人在他身后唤了他一声。
“韩大人。”
韩悯回头,那宫人指了指放在他脚下的小板凳,轻声道:“韩大人请坐吧。”
那时候江涣正在禀奏,江北宋国的使臣不日就会抵达永安,恭贺大齐新皇登基的事情。群臣都在听他说话,没有人注意到阶上。
韩悯道了声谢,一撩衣摆,在凳子上坐下来。
继续记录。
他换过一张纸。
傅询以为他会跟不上,完全是多虑了。
他在桐州时,一个人做两份活儿——抄书和续写话本。
这两年他写的字,比前十几年写的还要多,有时候赶得急了,连夜赶出来,也是有的。
而之后,群臣也没有注意到,殿上除了圣上,还有一个人也坐下了。
一场大朝会可能持续很久。
韩悯一向身子弱,要他站一上午,他可能受不了。不过要他坐着写一上午的字,这是他常做的事情。
手有点酸,写字的速度也放缓了,有点饿的时候,朝会结束了。
他将听到的“退朝”二字也写在纸上,这才反应过来,可以走了。
傅询站起身,他也连忙站起来,跟着傅询从后殿离开。
他暗中捶了捶坐得久、有点发酸的腰。
傅询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挥手屏退辇车,问韩悯道:“走回去?”
“好。”
走的不是来时的宫道,傅询带着他绕了条路,宫人远远地跟在后面,在边上的花园里转了一圈。
走在石子路小径上,傅询朝他伸出手:“给我看看。”
韩悯把写满字的一叠纸递给他。
这只是记的草稿,回去还要重新整理一遍。
照例皇帝是不该看起居注的,但他是皇帝。
他随手翻了翻,淡淡道:“下回让他们长话短说,写在折子上递上来。”
韩悯便道:“多谢陛下体恤。”
傅询又看见他的手上沾着墨迹,便帮他搓了搓。
分明是关心他,嘴上却说:“下回弄到脸上可怎么办?”
反正韩悯只听出来嘲笑的意思。
韩悯闷闷道:“臣写了这么多年字,不会弄到脸上的。”
傅询抬起手,才擦过韩悯手上墨迹的手指,在他左边脸上抹了一道。
“这不就弄到脸上了?”
韩悯一愣,但是想起早晨来时,柳停跟他说过的话,不能跟傅询吵架,更不能打架。
于是他拿出纸笔,愤而落笔——
午,君戏臣,举止不端,荒谬滑稽。
傅询看着他写下这句话,面色一滞:“你这样写?”
韩悯理直气壮:“臣只是如实记录。”
趁着墨迹未干,傅询再用手指沾了一点,抹在韩悯脸上。
他躲闪不及,右边脸上也黑了一道。
傅询亦是振振有词:“既然你都这么写了,多抹几道,也不算我吃亏。”
韩悯还要再记,却被傅询捧住脸。
随侍的宫人们远远跟着,忽然听见圣上呵斥韩起居郎:“别动。”
他们连忙在原地停下,垂首低眉,不敢多看。
心中纷纷叹气:“韩起居郎好可怜。”
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啪”,他们下意识抬头,看见韩起居郎把圣上的手拍到一边。
宫人们目瞪口呆:“韩起居郎好强。”
韩悯杏眼圆睁,毫不畏惧地看向圣上:“陛下,你看你身后那个假山,是不是我们小时候打架,一起摔下去的假山?”
去他大爷的不能打架。
放的狠话很不错,如果他不是现在这副模样的话,傅询可能会害怕。
傅询没忍住笑,想要帮他抹把脸,韩悯却把他的手拍到另一边。
福宁宫里正摆午膳。
傅询在里间换衣裳。宫人端来热水与巾子,伺候韩悯洗脸。
韩悯气呼呼地坐在角落里,对着铜盆里的水看了看自己的脸。
半边的猫胡子,傅询没画完,或许是画到后边没墨了。
难怪方才他说着狠话,傅询竟然看着他笑了。
傅询换了衣裳,转头看他,走到他身边,从宫人手里接过巾子,递到他面前。
那时韩悯正挽着衣袖,双手掬水洗脸,使劲搓了搓脸。
傅询再将巾子往前递了递,韩悯转头,一见是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他一把接过巾子,却道:“不敢劳动陛下。”
傅询手上也沾着墨迹,就着他洗脸的水洗了手,还没来得及说话,韩悯就站起身走了。
只好再跟上去。
午膳并不铺排,就在外间的榻上摆好桌子,十二个碟子。
傅询在榻上坐下,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韩悯:“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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