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秋塘映月, 蝉鸣啾啾。微风一来, 吹皱近岸水波,岸旁绿柳交错,花影丛丛。粉墙内灯火通明, 语笑喧阗,前来观礼的宾客聚在前院, 邱主簿一身酱色如意纹长衫,正带着两个儿子在前门口团团作揖, 与酒罢离去的亲故好友欢声寒暄。漆门贴喜, 宽阔天井下桌椅满布,前厅楼栏上三方十二盏艳红宫灯一字垂绦排开,映得满堂旖旎, 人影纷繁。
邱主簿送罢一客, 脸庞犹带欢色,但转瞬便轻叹一声, 向邱大问:“乔……你妹婿去后院了没有?”
邱大道:“方才见他告罪离席了。爹, 干么让妹妹嫁给个残……”他身边站着邱二,听哥哥话音不对忙道:“大哥!听爹的罢。”
邱主簿苦笑连连,半晌道:“你怎么不看看今天来的都是些甚么人?拿枪佩剑的,哪个好相与?你妹子又一心跟他,为父不过嘉兴地头小小一主簿, 我又能怎么的?”说罢回身走进天井,又走进宾客中去。隔着雕栏画栋,前厅绕过, 后堂烛火憧憧。正房檐头窗影下,隐绰可见几抹人像。片刻后几个仆妇丫头推门而出,有些个守在门前,更有几个贪玩贪吃的溜去厨房了。四扇雕花窄门紧紧阖着,里面正有一对身着喜服的新人。新郎官眉目俊秀,身量挺拔,唯独缺了左臂,他站在八仙桌旁怔怔看着自己的妻子,喜烛静燃,映得她面如桃花,如在梦中。
乔邱氏不过一少女,见心上人只呆看自己,又羞又喜,却也心生一片温存,她轻声叫:“乔大哥!”
乔坤这才恍然回神。他缓缓将秤杆放下,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携她的手,心中想了许多,但最终释然笑道:“春娘,你愿意嫁给我,我心里很感激你。”
邱春娘垂下眼帘,柔声道:“你别这么说,能做你妻子,我这辈子心满意足了。”她停了停,毫无怨尤的笑语,“我早知乔大哥另有心上人……并不奢求甚么,只想能照顾你,体贴你……”
乔坤一怔,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结为夫妇,有一件事我就要同你讲。我确实曾有心爱之人,为此兄弟阋墙,就此断了一臂,这才从岳阳下长江,落魄出走嘉兴。”他语气淡淡,往事种种一描而过,可其中恩怨纠葛,闻之已令人心觉惨然,邱春娘微咬下唇,眼圈一红,心觉愧疚正要打断,乔坤却接着道,“我在嘉兴流浪,每每心想兄长狠毒,……她心中却又没有我,残疾之身只觉心灰意冷,更羞于说出自家门庭,只想潦倒度日,了此残生。”他说到伤心处,不由嘿嘿一笑,虽无愤懑但仍怅惘,邱春娘不由偏头轻轻倚在他肩上。
乔坤叹了口气,转道:“只是没料到,我在嘉兴还能遇到你真心待我。这些日子以来,你的好我心中清楚明白,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如今早不成样子了。春娘,我往日固然心爱别人,但如今你才是我乔坤的结发妻子,我若心里还想着别人,便太对不起你。今日我要向你起誓,从今往后只娶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人好。”
邱春娘万没想到能听到这样一番话,惊喜交集之下,不由潸然笑道:“乔大哥,真的么?”
乔坤也笑,柔声道:“当然是真的。……我如今确实还忘不了她,但我发誓,此生再不见她。总有一天,我心里只爱你一个人。你愿意等我么?”
邱春娘道:“就算一辈子我也等。”她哭哭笑笑,此时抹去泪珠,两人静静相依片刻,春娘轻声问:“乔大哥,我跟……跟她比,谁更好看呢?”
乔坤脑海中黄珊的音容笑貌霎时浮现,她就站在湖旁花树里,回眸向他惊鸿一瞥。但他眼望着邱春娘年轻娇美的面容,笑道:“当然是你好看,你更好看。”他说出这句话,竟觉得心中一松,过往种种,仿佛都不那样令人心痛了,不由又道,“过几日也许家里就会派人来。若没有,我也要带你回岳阳,见见我母亲。她老人家一定很喜欢你……等回来嘉兴,我再不涉足江湖啦,咱们两人好好过日子……”
后窗外忽而簌簌一响,乔坤叫了声“谁”,眨眼奔到窗边,推窗一望,只见一轮明月,院中悄悄,除粉墙黛瓦外水声潺潺,再无余响。春娘在床上唤他一声,他不由关上窗,笑道:“没甚么,可能是鸟啊虫啊的。”
再过一阵,屋中烛火熄下,只剩檐角挑着红灯。红灯更远墙外,朦胧月下,远见一个女子离去的背影。
黄珊沿着湖塘缓缓的走,心中一阵好大的奇怪。她回头望一眼乔家院落,见灯影憧憧,不由出神般站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邱春娘比她不及万一,乔坤干甚么变心了?她冷眼看了这几天,知他对邱春娘已是心生深情,绝不是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可他心中仍念着她假作的王语嫣,却也是实情。这样的人,她本来是必要杀之而后快的,可她听了那番话,竟走了。
红灯还静静亮在树影之后,一蓬红艳艳的光仿佛比月色更浓,将秋寒都驱散了,屋中正有一对佳偶,鸳鸯交颈,洞房花烛。黄珊看着看着,心中酸楚难当,但竟不像从前般心生不平,戾气横生。她脸上流下一行泪来,但不知怎么,想想乔坤那番话,却又有些高兴。高兴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明白。
黄珊笑中带泪的站在湖边,也不知多久后忽感一阵心窒,再一回神,身上的力量又用不出了。
这一路到嘉兴,又不知如此往复了几回。为了防备失力时的危险,她涂脏了手脸,身上只穿了蓝布衫裙,金银细软悄悄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湖边湿冷,她又站了片刻,心中思绪纷繁复杂,但终是迈开步子缓缓走了。
她这一走,恍惚间竟游荡走了一宿。回过神来,嘉兴城西门楼已开了,路上零星已有了行人。她在城中只觉得没趣,便趁人还少时出了城。
天光微开,朝霞染粉层叠飞云。嘉兴城外水田漠漠,阡陌纵横,黄珊随便捡了条路走,也不辨方向,胡乱走了一阵,在树林缝隙中遥遥望见一倾水雾迷蒙的白湖。湖边生着残荷饱藕,风吹叶动,一片翠白翻涌。她又在林中走了许久,待走出去时,已是腿脚酸软,疲惫不堪,天大亮了,湖那边已传来隐绰的采莲歌声。又行一会儿,只见林外西北房有个破窑,窑形如圆拱,当面黑漆漆一个矮窄窑口,约莫勉强能容少年人直腰通过。黄珊勉力走去,也不嫌脏乱,便要钻进窑洞里歇一会儿。
刚往里一探头,只听身后一声清喝:“喂!你在干么?”黄珊闻言回头一望,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兜着十数个莲蓬站在不远外,他歪头瞧着她,眼眸漆亮,神气机灵又浮滑。他见是个邋遢女孩,嘴角不由滑出一个坏笑来,溜达着走来问:“原来是个小叫花子。小叫花子,这窑洞小爷我占了,你别处呆着去罢。”
黄珊近看他虽衣着不堪,但面容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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