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江春水帮忙点上之后,王玉泉就开始抱怨起来。
这话不好回答,江春水只得苦笑一声,报以理解的眼神。
一名身着衬衣西裤皮鞋,样貌看起来只比江春水年长几岁的支书接过话茬道:“一个月就千把块钱工资,哪里养得起一家人嘛!当了个卵支书,现在工程也不给我搞了,md,不是开会就是培训,辞职又不给,卧槽!”
这话说得就不那么中听了,江春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不过下一秒,他就迅速的换上了一张同之前毫无区别的笑脸,以致于那几名阅尽世事的支书都没能察觉到眼前这个年轻人那稍纵即逝的情绪流转。
见江春水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王玉泉也放下心来,跟着方才那人抱怨道:“我还不是一样!换届那时候,陈常务哄我来当这支书,现在生意上的事情根本没时间管,那点工资就算了,我估计自己往里边倒贴的钱还多些!”
江春水想了想,开口宽慰道:“支书你们说的,我都理解。不过要往后看,村干职业化肯定是趋势。我看这段时间中央出的文件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比较明确的,我个人理解啊,以后支书主任一肩挑是大概率事件,最多十年,村干待遇不说等同于乡镇副职,但至少应该是与基层公务员相当的。”
正装男子一脸不屑道:“等到那个时候,还有我们什么事?还不如讲点实在的!”
江春水干笑两声,颇为尴尬的应道:“总得有个过程嘛!再说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你们能当上支书那也是群众和组织的信任,为集体做事嘛,到底是积善行德,大家都能看见。要说钱,那点工资你们也瞧不上不是?”
这话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不过充分满足了支书们的虚荣心。正装男听完之后尤为适用,主动掏出烟来分了一圈。
“支书,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呢?”江春水轻声问道。
正装男心情正好,对于江春水作为领队竟然不认识自己这件事情也就自动过滤掉了。他笑呵呵的自我介绍道:“我姓李,李莫仲,阳春镇大坪村的。”
江春水做久仰大名状,“原来是李支书,之前我就听袁建尧,袁哥提起过您。”
李莫仲越发得意,“我和袁建尧那是铁打的友仔!去年也是来这里培训,就是他带的队。”
江春水笑着颔首,并未再出言附和。实际上,他从未听袁建尧提起过眼前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李莫仲。只不过,他笃定袁建尧在组织部待了这么多年,人情世故又是那般的练达,不认识李莫仲的概率应该非常小才对,所以随口就扯了这么一个谎。果不其然,江春水赌对了,从李莫仲的语气里就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即便没有他所说的那般亲密,但应该也还算熟稔。
李莫仲突然说道:“对了,上次袁建尧带队来培训可是组织我们大家出去搞了一餐的。江组委,这次你不也应该组织搞一下?”
江春水望了望李莫仲,又看了一眼王玉泉,显然他们对此还是有所期盼的。这一届的支书年龄普遍偏大,学历超过高中已是屈指可数。对他们来说,出来培训的目的意义莫过于喝顿酒、多认识些人以及加强同其他村的联系这三样。至于让一群思维已然固化的人从课堂上学到有用的知识、在外出看点时有所启发无疑是奢望。
江春水心思急转,那句“可以”都到了嘴边,又给他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这次市组部再三强调考勤纪律,严令学员不得外出聚会饮酒是有原因的。就在上个月,有期培训班的学员外出饮酒,在酒桌上突发心脏病,没等救护车赶到人就没了。那一次,从乡镇党委、县委组织部再到市组部的相关责任人都挨了处分,两位领队更是记大过处分。
不组织聚会被支书们埋怨几句事小,要是万一再想上次那样出了事情可就大发了。孰轻孰重,江春水拎得清楚。
想清楚这一点,他故作为难的样子说道:“支书啊!按理说,是应该组织大家聚一聚的,我也难得有机会跟大家汇报工作。不过这次市组部要求格外严啊,顶风作案,我个人被批评都无所谓,主要是怕影响年底县里的绩效考评分数啊。”
李莫仲不乐意了,说:“那怕什么!我们上完课再去不就行了,他们又不知道!”
江春水苦笑道:“支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还真是不敢。市里不比县里,没那么多人情可讲的,动不动就是通报,我是怕完了。”
王玉泉的表情略显失望,不过也认可了江春水的说法,“小江说的对,这种事情冒险不得,反正以后也有机会。”
江春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招呼众人一起前往餐厅就餐。
拿了餐盘刚坐下,潘保义就拿着根香蕉靠了过来。
“小江,你听说了没,杨长伟要调去县里组织部了?”潘保义左右瞄了两眼,这才偷偷摸摸的说道。
“什么?!”江春水刚喝了口汤,差点没被噎着。
“别激动,别激动!”潘保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还不忘伸手在江春水的后背上拍了拍。
江春水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问道:“你听谁说的?”
“都传遍了!昨晚我们出去宵夜,青岩乡的支书都懂这个事。”说到这里,潘保义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那个,昨晚也不是我请客,所以就没好叫你……”
江春水摆摆手,示意没事,继续问道:“确定?”
潘保义也有些拿不准,嗫嗫嚅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应该,应该是真的吧。”
江春水在心底哀叹一声,都说空穴不来风,既然都传开了,不说板上钉钉,那也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
杨长伟是青岩乡的组委,比江春水年长两岁,也比他早两年下乡镇。在十个乡镇组委中,既不是资历最老的,也不是成绩最突出的。所以刚才听闻杨长伟被调回部里,江春水才会倍感震惊。
县委组织部干部股原股长在几个月前调任政法委任副书记,位置空出来之后就成了各路人马觊觎的香饽饽。
干部股管干部,守得就是干部选拨任用的第一关。一般来说,县里的人事调整基本都是由其拟定初步方案,经部务会核定后才报人事调配小组研究,最后过常委会决定。尽管干部股股长在人事调配问题上并没有最终决定权,但在让谁进入方案名单、进入考察范围这个环节,只要党政一把手和部领导不发话,干部股股长选择的余地以及个人倾向的影响力用极大二字来形容也不过分。
就是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竟然让杨长伟捞了去,江春水还真是觉得不可思议以极。
老实说,江春水对于干部股股长的位置是怀有极大期望的。虽说他的资历在十个乡镇组委当中是最浅薄的,但论成绩,江春水却是有足够的自信的。
到大云乡之后,江春水在基层党建工作这一块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论亮点,打造出了双桥这个放在全县都堪称标杆的党建示范点。不说县委常委全部莅临指导调研过,其他县区过龙潭来考察交流,双桥更是必到的一个点。
论基础性工作,自从江春水大刀阔斧的实行改革,统一制订组织生活台账模板之后,大云乡各个村支部的组织生活绝对是全县所有村级党组织中执行得最到位的,三会一课记录、党务村务财务公开等台账也从未在上级各类检查中被发现过问题。
而且就这个事情,江春水不止跟曾明泽开诚布公的谈过,也曾厚着脸皮找刘文涛汇报过。当然没人会给他一个确定的答复,但却也都旗帜鲜明的表态会帮他争取。毕竟,这样一个位置,要是能够让江春水这个自己人坐上去,实际上无论对于曾明泽还是刘文涛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在这个人选的归属问题上,最有话语权的莫过于时序秋。尽管时序秋已经改任常务副县长,但在组织部长由谁接任尚未明确的情况下,组织部依然还是时序秋的一亩三分地。
这也是江春水对这个位置抱有大期望的原因所在。曾明泽是时序秋的老部下,刘文涛则与他交情莫逆,有这两位进言,想来自己一定会是时序秋重点考虑的人选之一。唯一的变数在于他时序秋的心中是否早有预定的人选。至于王新文,有刘文涛这个大管家在,早就摸清了情况。当然也正是因为大老板对于这个人选并未有插手的打算,江春水才敢如此高调的摆出竞争的姿态。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江春水怎么也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杨长伟来,不动声色的就把他原以为的囊中之物抢了过去。
最后半天的培训课程,江春水心不在焉的坐在最前排,连签到册都懒得去收了。他知道这样不好,但理智在这个时候却难以占据上风以驱使他表现出更好的状态。
当天晚上,江春水试着拨打曾明泽的电话确认这个折磨了他一下午的信息。但号码拨出去的一刹那,他又马上给掐掉了。反复几次之后,江春水干脆把手机丢在一旁,搬了张椅子去阳台。整个人松松垮垮的坐在椅子上,双脚岔开横在栏杆上,点上烟,缓缓吐出一口婷婷袅袅如女子婀娜身姿的烟雾。
早前江春水还在读书时就曾听过“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句话,那时尚在象牙塔中,未经世事,对这句为后人奉为圭臬几千年之久的金玉良言并没有多深的体会。时至今日,经历了太多的世事难料,每天在人情世故中摸爬滚打,再回过头来看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读出了千均万力的重量。
无欲则刚。
什么叫无欲则刚?无欲就是不在乎,你不在乎了你就牛逼了!放在爱情里面,就是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放在人事上面,就是你在乎的越多,顾虑就会越多,表现得就越不像自己,进退失据举步维艰。
但是江春水现在越发觉得,人特别是年轻人其实是极难做到不在乎的。你对这方面不在乎,也总会有某个特定的在乎频段或对象。
要想真正实现无欲则刚,无外乎两条途径,要么消极避世,要么登高临顶。殊途同归的是,两条路都极其讲究心性。特别是后者,无异于曲线救国,大破而得大力。所以有智者说,别在山脚的时候谈论山顶的风景,等你真到了那个位置,说就是不说,不说也是说。
江春水在阳台上呆坐半响,最后拿出手机,在微信朋友圈的界面上敲了一行字出来,将权限设为仅自己可见之后,点击了发布。
人应当基于现实生活,别轻易让理想跑出来捣乱,但要努力,别让那点理想主义断了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