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前脚走,后脚水就到了。想象了无数次的三峡行,终于在蓄水的前夜得以实现,这是一次匆忙的晤面,又是永远的。像神交多年的心灵密友,相见一次,永不再见。
一
快船占据着主航道,像一支破空前进的轩辕箭,飞过西陵峡,飞向巫峡,飞向瞿唐峡,飞向那些梦想了千百回的地方。
风渐渐凉下来,太阳退居于群山之外。
垂直的山壁,壁立的山峰。长江游动于群山之间,此情此景,已有多少个千万年?
是先有峡谷,再有长江,还是先有长江,再有峡谷?
相传在远古,巫山以西,曾是深海。天倾东南,地覆西北。覆,就是底朝上翻过来。女娲补天的故事说明,远古的先民知道伟大的造山运动,他们怎么知道的?人类的历史到底可以上溯到多远?
水的力量持久,但水没有刀斧的锋利。远古的大海被颠覆了,郁闷于西部的大水一泻千里,于群山之间找到了奔向东方的路,于是有了三峡,有了长江。
二
快到神女峰了。
天开始下雨。
山间大雾弥漫,山色时浓时淡。是神女在播云布雨吗?云雾缭绕,青山隐隐。
“朝暮几般心,向他情漫深。”
“一自楚王惊梦断,人间无路相逢,至今云雨带愁容。”
是神女多情,还是楚王花心?人间无路相逢!这让人绝望的神人之恋呀。
楚王与神女的巫山之会,神女是主动的,她说:“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愿荐枕席。”她那么火热、大胆、坦然地求欢于人间的君王,而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女诗人只能写:“与其在悬岩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人性的自由,是不分时代先后的。有些事情,正因为它原始,所以也最纯真。
雨越下越大,雾越来越浓,神女惊鸿一现。她站在那里,让我更多想到的,不是对爱的期待,而是爱情的纯洁和自由表达的限度。
风浓,雨浓,雾更浓。每个过神女峰的人,都会想一想,这一生,究竟有几件事可以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尤其是在这云起雾生的雨天。
巫山云雨,任君遐想,其妖娆和神秘,像晴空的一抹彩虹,徐徐舒展,终于消失于缥眇的时空。
游巫山而能领略巫山云雨的风情,神女的情义,心领了。
三
江边,一个接一个的小村落。不,应该说,一个又一个小村落的废墟。
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留下断垣残壁,还有记忆,祖先们的墓冢,和洒在土地里的血汗。他们带着被三峡山水喂养长大的身躯,迁到一块陌生的土地上,将自己的血汗和陌生的土地融会,要到哪一辈人,他乡才能变成故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迁居异乡的人,会被异乡的水土改变成何种模样?人死了,化成泥土,这泥土,又养育着后代子孙,人和土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方水土和一方人,分开了,无异于分开骨和肉啊!
能搬走的,永远走了,留下的,也永远留下了。
大地似乎恢复了原貌,偶尔,几棵桃杏站在废弃的屋场边,就像无人照料的孩子,显得可怜巴巴。它们曾经给孩子们带来过无数的欢愉,不久,它们将面对的,是不断逼近的长江水。
四
一切都是临时的。
趸船、台阶、做生意的雨布棚、弯弯曲曲通向新城的公路。
沿着台阶向上走,两边棚子里的人热情地招呼你进去坐坐。桌椅摆着,大彩电开着,可以吃饭,喝茶,唱歌。道路泥泞,人声嘈杂,在临时的背景下,在混乱的秩序中,生活在继续。不管你行李多少,拿着扁担的人都会向你揽活。有一位穿得特别可怜,一件布衣服,至少打了十几个补丁。现在的农村,真的很少见穿补巴衣服的人了。
爬完长长的台阶,就到了老奉节城。没有城门,没有小巷,没有人迹,眼前除了废墟,还是废墟。古老的基脚上,挖掘机的爪子留下一排排抓痕,深深的,已长上绿茵茵的青苔。山脚边,遗有几排旧房,颜色斑驳,印证着一座小城的存在。奉节,?城名的含义提示着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与遥远的历史的某种血肉上的关联。
废墟、泥泞、毫无声息的长江,冷风冷雨中,人的心境不由变得萧索和悲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是2002年9月拆得一片狼籍的归洲,还是梦里的什么地方?
五
从十一楼望出去,新城烟云迷茫。山城迁居了,依然是山城。山城给人的视觉感受,就是永远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面貌。街道,尽量显出宽阔,依然不够宽阔,高楼,挤挤挨挨,寸土必争。可贵的平地,不可能分出更多给绿化,人们把花种在楼顶上,再建上葡萄架、凉亭,这是奉节人的创意。远离土地的花草,在危楼之上,依赖人们对绿色的热爱活着。
远处,长江大桥正在兴建,高高的桥墩,给人的感觉不是桥墩,而是直竖云天的铁塔。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把疲劳的身躯安顿在异乡的床上,在黑暗中听雨狂风骤。我真的已穿过整个三峡,来到了奉节,一个曾被叫做鱼腹的地方?读神鱼的故事,不曾想过鱼腹,来到峡头的鱼腹,才理解峡头与峡尾因为屈原而产生的这种呼应,有多亲切,多么意味深长。在李白杜甫们心中,三峡是一个奇险的天然整体,而屈原,是这个整体里最能拨动诗人心弦的部分。
正是巴山夜雨时
我来了
没有西窗
没有烛
没有共剪的人
秋池的水呀
将往何方
大巴山的风和雨,在峡谷的深处,在我的梦中,歌唱,起舞。
六
清晨,大雨如注。通往白帝城的公路滑坡了。
下了车,从滚动着的泥石流上跳过去,又经过一座未建起的桥,一个拱连着一个拱,一百多米长的桥,几十个小拱,上上下下,脚下一滑,就有可能掉进万丈深渊。
艰难朝圣白帝城。
终于到了白帝村,白帝城就在对面山上,伸手可及。
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从小学读朝辞白帝城,到长大读三国,到现在涉足三峡文化,李白的彩云间,历史的风烟里,白帝城的影子在心里一天天明晰,一天天丰满。
穿越白帝村的羊肠小道,把我们带到白帝城下。
白帝山下,断砖残瓦。175米以下,片甲不留。完整的风景被削去了一部分,这一部分会被高峡平湖覆盖成另一种风景。“城尖径仄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怎么尖怎么仄怎么愁,后来者只能凭想像领略古人诗中的意境了。
蒙蒙细雨中,拾级而上。脚板亲吻着石阶,手心摩娑着护栏,在梦里,已登临了千百回的地方啊。李白、杜甫、刘禹锡、苏轼、陆游从这里一一走过。
弯弯曲曲的草堂河,像长江长出的一根臂膀,伸进大巴山的深处。长江就在眼底,夔门就在脚下。
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
是谁最先领略了它的险,欣赏了它的美,并筑城而居?是西汉一个叫公孙述的人。公孙述因尚白服而自称白帝。这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人,白色,有点潇洒飘逸,有点冰清玉洁,有点冷。中国的帝王将相,有几个喜欢白色?更没有人因崇尚某种颜色就自称某帝的。尽管他被正统势力从白帝城扫地出门了,可他的气味永远留下了,让随后入驻的刘备背上占有他人地盘的嫌疑。对这个叛逆人物,民间的传说和官方的记载有很大的出入,老百姓关心的不是他的血统,而是他的为人和能力。
托孤堂、碑林、望江亭,不大的地盘,小巧紧凑的结构,让人不由疑惑,这小小的山头,何以能承托起那么繁复的历史,那么隆重的声誉呢?
托孤堂内,气氛凝重。君说:“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臣说:“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有人说,刘备很狡猾,担心死后诸葛亮取而代之,于是来个床前托孤,逼迫诸葛亮在众人面前表态。一个“君可自取”一个“继之以死”微妙的情感,不动声色的较量,我宁可理解为,这是君臣之间至高无上的坦诚和忠贞。
细雨无声,在古树的叶子上汇集,滴落到青石板地面上。只有三四个游客,清凉、湿润、安静,这样的时刻,对白帝城来说,大概很难得。真不敢想像,平常游人如织时,它的不堪负荷。
这样的时刻,是可以听江上竹枝,寻少陵秋兴的时刻。
七
雨停了。
小船向夔门驶去。
夔门天下雄啊!不由想到东边的南津关。一门一关,一进一出,门内关着的,是奇绝的山,凶险的水;关外敞开的,是山的余韵,水的平淡。向来有个性的事物总是受到更多的拘役,又因这拘役更显出个性吧!水涨上来,夔门将不复存在,被关着的奇绝凶险不复存在,三峡向世人敞开的,将是一个平和的恬静的胸怀。
船近夔门,明显感觉到了来自船底的浪涌。
众水排山争一门!
我们可是坐在波峰浪谷上。小船像一片树叶从一个波浪跃向另一个波浪,一个大浪扑上船头,站在舱门外的人,全身被浇了个透湿。
滟预大如像,瞿塘不可上;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夔门之前高耸的滟预堆,在哪里?
飘逸如清风的李白,沉静如磐石的杜甫,面对滟预和夔门,有过心生惊悚吗?
高手过招,都在绝顶之上,高,是气质,精神,品味,气势。山和水之间的高度,是山水魅力的秘诀之一,决定着它们共同构成的内涵。山生来就是给人仰视的,而夔门,将失去它的高度。
八
人们为什么要在岩壁上刻字呢?
因为口头语言和书面文字,都已不能足足表达人的内心,非得把它刻进石头,千年万年地,向世人昭示一份惊叹,一种情感。
站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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