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听说过白朗追求李洁平的事情,但她从没见过她。苏雅只用了一眼,就完成了对李洁平的印象——这是一个说不上美丽,但落落大方的姑娘,人们若想恭维她,一般会讲她“气质好”事实上李洁平,也确实是这样一个人。女人对女人的判断,真的是眼光犀利、一针见血,尤其是对假想中的情敌。女人这种动物,在这个世界上,被评价了无数次,有人说她们聪慧、有人说愚蠢、有人说善良、有人说歹毒,都只是一个侧面,但这种如刀锋般的眼神和洞察力,估计是所有恋爱中的女人共有的——尤其是在暗恋的女人中。
“哦,白朗,你好。你们忙完了吗?”苏雅并不怯怯,她温婉地说。
“是啊,刚看完片子。洁平,这位是艺术系的小才女苏雅。苏雅,她是李洁平,和我同届的同学,你该叫姐姐的,现在电视台工作了。”苏雅笑笑,她心里清楚的很。
两个女子简约的打了个招呼。白朗就和苏雅告辞了。
苏雅笑了笑,心想,这个李洁平实在太不是对手了。苏雅虽然嘴上谦虚,但她骨子里是有一股很强的傲气的人,一般的人,不会入她的眼,这个李洁平自然属于不入眼之流。苏雅接着就进电教室埋头找贝多芬的小奏鸣曲了。见过了李洁平,苏雅反而放心了。她并不着急,似乎白朗就在身边,不会离开她。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白朗又折回电教室,苏雅看见他进来,心就跳开了。白朗落了一本带子在电教室,他是回来取的。之后又顺便帮苏雅在堆积如山的音乐资料带中找贝多芬的小奏鸣曲——白朗是个喜欢帮助别人的人。两个人找了大约两个小时,才找到了苏雅要的全部曲目。白朗多热情啊,多爱帮助人啊!苏雅想着白朗是专门对她一个人这样热心的,她真的疯了。白朗对谁不这样呢?!
苏雅这时停止弹练习曲了,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阳光,她想专心回忆这段美好的往事。因为,苏雅真正爱上并崇拜白朗,是在这一次的接触。就好象苏联小说红肩章中那次雪夜的散步一样,苏雅和白朗,也有过一次在她心中不能磨灭的散步。
只是一次散步而已!
白朗帮苏雅找出带子之后,已经晚上九点多钟了。她又热心的帮助苏雅拿到了卡座里听了一遍。直到电教室十点关门,两人才出来。白朗说:“我送你回去吧。”于是送苏雅回寝室。
校园里已经很安静了,月光从树叶的空隙中泻下。苏雅忽然想起舒婷的诗黄昏:“你说你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足音/我说那是微风吻着你走过的小径/你说小雏菊已闭上昏昏欲睡的眼睛/我说夜来香又开放了层层叠叠的心”白朗和苏雅并排走在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小路上,他们谈起音乐、文学和所有有关艺术有关美的话题。苏雅惊诧于白朗的博学。其实,苏雅不过是爱上了一个正好符合自己幻想的人,而已。只是当时的她,还无法了悟这些。
“贝多芬,无疑是伟大的。你弹完了他的小奏鸣曲吗?当然,他的音乐必须学习。然而也不要忽视萧邦。在我心中,他是最具有诗人气质的音乐家。你喜欢萧邦吗?喜欢?太好了。我也相当喜欢他的音乐,沉静,如湖水,又忧郁,如同姜白石的词句。你了解乔治。桑吗?”
苏雅搜索着记忆:“是法国浪漫小说家吗?她写过魔沼?”
“对,你的记忆力很好。还有很多童话,橡树的故事、彼克多尔堡。她是位才华出众的女作家。她曾是萧邦的情人。两人没有真正结婚,甚至没有生活在一起,然而他们真心相爱,于是,在他们相爱的十二年中,萧邦谱写了相当多的一流乐曲,而两人分手之后,萧邦几乎没有写出一个音符。有兴趣的话,你该弹弹萧邦的钢琴曲。你记得人们称萧邦为什么吗?”
“钢琴诗人。”
“是的,是的。诗人。你的记忆力很好。他是一位诗人。当我阅读普希金、雪莱、波特莱尔、柯立治、叶芝、彭斯的时候,我能感到他们用思想打动着我,我能从字面看到那火热的感情。而当我聆听萧邦的音乐时,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他是用心来打动你,仿佛在轻扣你的灵魂,深入你的心灵深处他的音乐,旋律优美、寓意深远、动人心弦”
白朗仿佛陷入了沉思,慢慢的走着,但不再说话。苏雅侧着头,望着他。
“弹弹萧邦的圆舞曲和夜曲吧。”白朗忽然说,并注视着苏雅:“你去年演出弹的是圣。桑的天鹅对吗?那首曲子很优美,很单纯。你应该可以弹的更好,萧邦的乐曲不仅要用琴声来表达,还需要你用心去体会。你用心去体会一下,你会弹的更好!”
苏雅忽然很感动,一年前的曲目他都记得。“但萧邦很难,他的半音太多了,而且经常转调。”
“哦!”白朗挥了挥手“这都不是问题。技巧上东西,永远不会成为问题的核心。问题在于,你没能真正理解他。他是钢琴作曲家和演奏家中的佼佼者,你不可能跳过他。正如同你不能跃过李斯特。去读读诗歌吧,再读读乔治。桑的小说,先把你的朴素的心,琢磨的敏感起来,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了解萧邦。去读读诗歌吧,记住,他是钢琴诗人!没有一颗诗人的敏感的心,你无法企及萧邦的高度。
苏雅,这个艺术系学键盘的刚刚大二的学生,她听着白朗这一翻侃侃而谈,简直对白朗佩服、崇拜的五体投地!多么儒雅、博学的人啊!当然,白朗并没有从技巧上来讨论,而他从文学、感悟上的议论,却让苏雅从另一个角度认识音乐。苏雅多希望这条路长的不到尽头,白朗可以一直和她走下去、走下去。
“你很有天分,你的音乐表现力极强。我甚至听见艺术系的老师也在夸奖你。你应该能弹的更好。萧邦的音乐,需要用心拳师好了,就送到这儿吧。”他们直走到女生寝室的楼下了。
苏雅站在窗前,站了长长的一个下午,直到夕阳已经开始下沉,但天还没黑。暮色苍茫,让世界有种脉脉的温情。苏雅就让自己沉醉在这温存的暮霭之中。她知道,自己是在那天晚上爱上白朗的,是爱,不是爱慕。她还记得白朗那天的表情,记得他的每一句话,甚至她的一个细小的动作。这件事在这么多年中,被她回忆了一百次,一千次。回忆使往事变的清晰,使往事不会被光阴淘洗变色。他们那天走的就是那条两边种了六十棵杨树的小路,后来多少年中,苏雅都带着一种温柔与疼惜的心情,独自在月光下,或在清晨,重新走那条路啊!
然而,苏雅最终么未能赢得白朗。她没能战胜那位情敌。
去年,白朗终于和李洁平在一起了,严格讲是订婚,但他们同居很久了,这就和结婚差不多了,现代这会这并不罕见。订婚典礼苏雅也去参加了。苏雅相信白朗了解她的感情,虽然他们从未点破。可她很自尊,很有自尊,并且她也绝不会允许自己染指他人的家庭——虽然白朗和李洁平这个还不算家庭——在白朗订婚那天,她清醒而典雅,她要以这样的方式,维护自己仅有的尊严,祭奠她付出的青春和情感。
之于白朗与李洁平订婚之前,苏雅做出的一切努力,她早已不愿回忆。在生活中,苏雅很少失败,而这一次,却大大的失败了。
苏雅的失败在于,她太自我,太重视她的事业和音乐了,她的爱情,太理想化了,太不食人间烟火了。在苏雅的世界中,音乐永远排在爱情前面,而家庭却又排在爱情之后。理解音乐,把一切献给音乐,需要一种艺术的、审美的人生,而艺术的、审美的人生是和人间烟火不同的,甚至对立的。苏雅毫不犹豫的放弃了人间烟火,投入了艺术空灵而孤寂的世界之中。她生活在审美中,当然,无法生活在现实之中。苏雅虽然尊重家庭,并且也有很强的责任感和义务感,但这些都要在她的音乐允许的前提下。而她的爱情,则要建立在她的理想化的臆想爱情的模子之上。这些都有很大程度的虚无理想主义色彩。而李洁平则相反。她没有那么高的天分,但她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甚至某种程度上,超越爱情。男人们,是喜欢这样的女人做妻子的。妻子和爱人不同。另一点李洁平胜过苏雅之处,就在于李洁平的世俗和苏雅的脱俗。苏雅太不食人间烟火,从读本科到研究生到毕业教书,苏雅完全是一副超凡脱俗的姿态,不食人间烟火,她内心世界单纯的象张纸。苏雅骨子里有种高贵的贵族气质,这让她与众不同,也让她成为焦点。她有了很多追求者,她对是懂得怎样小心翼翼的拉开距离,体面而不伤害他人的处理两人的关系,让爱慕者们自动放弃,望而却步。苏雅精通怎样逃避追求者,但她却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去主动的追求一个人!这样的女孩子,最好活在中世纪,骑士们会把她当圣母一样崇拜,而她也最合适得到那样的爱。而当下,男人们需要一个世俗的妻子,会洗衣烧饭,会家长里短,甚至在为人处事上会勾心斗角。这才是生活,是人间的气息,是浮世的况味,是温暖平和的家,是平衡的生命,而苏雅,如同水中之月、相中之色、镜中之花,是远观的。正如同苏雅不会去温暖而世俗的爱一个人,这个白朗也同样不会把尘世之爱给予苏雅。白朗和千百个欣赏苏雅,却远远的离开苏雅的人一样,欣赏她,但仅仅是欣赏,他和她,双方都知道,需要保持一种距离。这种距离在生活中可以维持体面,在精神上可以维持典雅,苏雅不是那种可以让他用尘世之爱去爱的女子。苏雅和白朗还是好朋友,苏雅时常想,她自己是不是快变成另一种形式的乔治。桑,而白朗则扮演类似萧邦的角色
苏雅静静的想,白朗一定是爱她的,然而他需要一个妻子,她无法成为他的妻子。所以他选择了“平庸”而世俗的李洁平。“平庸”是她私自给李洁平下的断语。她有点悲凉的想:你自己连“平庸”都无法逾越呢!
就在苏雅沉思的当口,汪小慈风风火火的推门进来。汪小慈就是这样,在进门之前永远不会敲门,无论是推排演厅的门、苏风办公室的门,苏雅琴房的门,还是推开陆白的家庭之门,她天生不会敲门。
“小雅,明天我们首演。你一定要来!”汪小慈穿的象一个边缘少女一样,笑嘻嘻的说。她穿着红色连衫短裙,露着修长的腿,下面是双红靴子,把长头发用红色发髻盘着,手上提一个小黑手提包,脸上不知道怎么涂的油彩妆,妩媚而妖娆,连手指甲都染了红色。她的全身上下,象火一样鲜亮和夺目。这副行头,让她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会招惹来路人侧目。
苏雅皱了皱眉头,对这位和她同窗四年的大学同学说:“小慈,你则么穿成这样,这还象一个搞古典音乐的人吗?”
“什么?搞古典音乐?别逗了我的苏大小姐,我那不叫搞古典音乐,你们天天呆在图书馆琴房天天画和弦算平均律的那才叫‘搞’,我这叫玩,呵,玩音乐。”说着展了一下她的短裙子“美吗?”
“美,美。”苏雅越发皱起眉头“什么音乐会?”
“春之声音乐会。为这,我们排了一个月了。哼!真耽误事,这一个月没累死我。你看看”她伸出手“手都拉变形了!”
苏雅扑哧的笑了,因为汪小慈这孩子气的话。汪小慈能吃苦,可有时候说话有那么点童稚的天真。
“好,我去。”
“这几张票,你送人吧。”汪小慈刷的扔了一打票在琴上。苏雅打开一看,全是贵宾席。
“你疯了!贵宾席都拿出来,歌剧院还不赔死?!”
“没事,没事。还差这几张票不成?!再说,苏团长知道我是给你的,他的宝贝妹妹不是贵宾谁是呀?”
苏雅听到这,忽然厌恶起来。“你行了吧你!我嫂子可是精明人,你该收手了。他们俩的婚姻你别碰,否则我跟你翻脸!”
“我的小雅!”汪小慈坐在琴前,随手弹着:“我没想破坏苏风和陆白的家,真的,从来没想过。我只是爱他。他也爱我。这也有错吗?!别忘了,是他先追求的我!”
苏雅给汪小慈端出一盒糖果,她琴房里总放些糖果点心,苏雅喜欢吃甜的东西,她从小就喜欢一种叫做大白兔的奶糖,点心也指定要某某路上某某饭店做的。糖果点心放在一只无色的玻璃盘里,晶莹剔透的。汪小慈就拈起一颗来吃。
“可你要认识到,人身上是有责任的,我哥有维护家庭的责任,而你,也有责任管住你自己的感情,不使它危及一个家庭的存亡。”苏雅神色黯然地说,她理解求之不得的苦痛。
“小雅,你了解我,世俗的保守的责任义务观念你别讲了。我只想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不想对不起自己!”汪小慈把手按在琴上,弹起了李斯特的爱之梦,曲调流畅而忧伤。
“那么,你对得起你自己,又怎么去面对我哥和陆白的家庭?”苏雅不依不饶。
“小雅,你要明白一点,你哥和陆白现在只是形式上的夫妻。如果他还爱陆白,那么谁都无法破坏他们的家庭,如果他不爱陆白,那么破坏家庭的人不是我。说到底,我根本没要求他给我家庭!”
“小慈,你能把爱和婚姻和家庭分开,可我哥和陆白不能你们的差距太大了。”
“哈!十岁,十岁的差距真的这么大?”
“是十二岁,小慈。”苏雅有气无力的说。
苏雅没和汪小慈争论下去。苏雅天生有颗宽大的心,她自己立身处世有一套准则,比如在白朗订婚那一刻起,她就严格禁止自己有半点非分之想,不越雷池半步,这涉及到尊严,在她眼里,丝毫马虎不得,但别人的准则她也不会一味否定,她很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