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人手不足,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随即试探性地问道:“明公招揽裴郎,寄望甚深,虽然未曾分派职司,但我听说裴郎已然病愈,反正闲来无事,未知可肯伸手相助,分担一二啊?”
支屈六晚间就对裴该说,程遐所言也很有道理,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伙儿既是同僚,都为了主公能够成就大业而努力,你帮他干点儿活那也是应该的。若是做出了什么成绩,主公归来后我肯定会为你美言的,你放心,绝不会被程子远把功劳全都抢走喽。
而且——“若待主公归来,知道裴先生也为他照管留后事,必然欣喜。我会尽量劝说主公兑现承诺,与裴先生‘君子营’副督之职。”
一边说着话,一边他就进了裴该的寝室了,熟门熟路的,也不跟主人客气。裴该让胡兵暂且把那些简牍都堆放在屋角,随手捡起上面一片木牍来瞧了一眼,不禁微微皱眉——这啥玩意儿?我看不懂啊!
抬头望向支屈六,支屈六解释说:“据程子远所说,这些是‘匠器营’近半年来的出入账目,请裴先生协助审核,因为要得急,暂且期以三日。”他看看裴该的表情,不禁皱眉问道:“怎么,裴先生也不会么?却也无妨,人各有所长,亦必有所短,这种算账的事,本来便不是高官做的,都是下吏当为——我帮你退回去,换些军令、文章来草拟吧。”
裴该轻轻摇头,随手把那片木牍给扔回去了——“不必。我只是奇怪,军中为何还用如此沉重的竹简、木牍,而不用纸?”在旧裴该存留的记忆当中,这年月纸张的使用应该已经很普遍了呀。
造纸术古已有之,所谓东汉蔡伦造“蔡侯纸”,不过是一次重大的技术改良而已。从前的纸张过于脆、薄、粗,因此也很难制成较大的尺寸,下品只能用来包裹食物,即便上品,也就写几个字当“即时贴”用罢了;自从“蔡侯纸”问世后,纸张才开始大规模制造,并且逐渐代替简牍、绢帛作为书写的载体。
所以迟至东汉末年,纸的使用就已经非常广泛了。至于晋代,虽说基于对纸张是否能够长期保存的怀疑,朝廷重要公文、档案仍用木牍,但士人日常书写,基本上全都换成了纸张——魏晋南朝书法之所以极大兴盛,亦由此而来。到了东晋后期,桓玄篡位的时候,明令此后政府公文也一律用纸,简牍之类就此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裴该才奇怪啊,军中没那么多规矩,这些也不算是重要公文,干嘛你们不用纸,而偏偏要用简牍呢?使着麻烦不麻烦啊。
支屈六笑道:“裴郎有所不知,这颍川、襄城一带,纸坊本少,用纸都仰赖外郡甚至外州输入,近因兵燹,商路断绝,纸也日益难觅,故此只能用回简牍了。”他虽然不怎么认识字,平常更不会提笔写字,终究时常接触军令、公文,对于这点认知还是有的。
裴该闻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兵连祸结,百姓流离,诸业凋敝,此谁人之过欤?”本来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谁想到支屈六立刻接茬儿:“都是司马家不修德,诸藩相争之过。且待攻克洛阳,彻底改天换地,自然便容易得到纸张了。”裴该瞥了他一眼,心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倒不觉得你们比司马家那些货强到哪里去呢,天下若能在你们手里迎来太平盛世,那真是老天无眼!
诸葛亮北伐事早就已经讲完了,甚至连姜维北伐都接近了尾声,裴该搜肠刮肚,竭尽文思,貌似支屈六听得却并不过瘾。终究史实和演义差得太远,对于蜀汉的那十几次北攻曹魏,史书上记载得都很简略,演义虽然说得比较多,但也不能纯照演义来讲啊。动不动两阵列圆,大将单挑,支屈六是军伍出身,肯定不相信哪。所以裴该暂且放弃了最后二士灭蜀之战,重新跳回到东汉末年,开始逐一详细讲解几场最为重要的战役——界桥、官渡、赤壁、汉中、渭水、夷陵……这些大战他前世研究得比较透彻,说不定就算起陈寿于地下,都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果然这一讲起来,支屈六听得是眉飞色舞,大呼过瘾,就连酒都比平时多喝了十好几盏。一直等月上高天,送走了支屈六之后,裴该才返回来翻检那些简牍。他心说什么“匠器营”,匠就是匠,器就是器,不可一概而论,这名字起得好无道理。脑子里不自禁地就浮现出了裴頠《崇有论》里面的一句话:“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
不不,现在不是背书的时候,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关该怎么过。很明显,程遐装模作样喊累,通过支屈六分派下这份工作来,绝非好意——他是想瞧自己笑话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