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沙发上,一听是民工事件,他刚刚绷紧的心立刻松驰下来。这事他听说过,五年前吉东有个房地产项目,碧水龙庭。该项目由苏润手下一个项目部承建,12号楼主体快要竣工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塔吊驾驶室整体坠落,现场有五名作业工人被砸死,另有三名重伤。事后,吉东方面竟瞒报了此次恶性事故,以私了方式给每位死者赔偿二十万元。马超然到海东后,数次听人们议论这件事,有人说负责此项工程的并不是苏润,第一责任人、项目部经理朱天彪跟当时的市委书记普天成关系密切,是普天成通过强压手段,将整个事件隐瞒了的。也有人说,朱天彪是普天成同父异母的弟弟,普天成的父亲普克群不满包办婚姻,跟部队上一位姓朱的卫生兵有了感情,生下一男一女,女的后来得病死了,男的跟他母亲过。普天成当了市委书记,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找上门来,让普天成给自己一条发财的路,普天成就让自己的弟弟去搞房地产。
这些传闻是真是假,马超然没去考证,也无法考证,不过他相信,吉东这起责任事故的隐瞒,普天成是负有责任的,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揪住这件事不放。
“跑到这里闹什么,莫名其妙!”马超然愤愤说了句,端起茶杯,非常滋润地喝了一口茶。
“我听说,他们之前找过市委市政府,没人管,这才跑到宾馆来,请马书记为他们做主。”墨彬进一步说。
“我能做什么主,这事过去多少年了,当初处理时他们怎么不把意见提出来?!”
墨彬又往前跨了小半步,压低声音说:“我听他们说,当初有人动用手中的权力,不让他们说话。”
“听说听说,你以后能不能不用听说这个词?你是党的高级干部,怎么也能跟老百姓一样没觉悟呢?”
墨彬脸白了一下,头上的汗更多了,其实他自己清楚,宾馆外面上访的人到底是怎么来的。两天前有人跟他通过电话,说要组织那起事件的遇难者家属,找马超然书记反映情况,墨彬没有阻止,还添油加醋说了一句:“光反映顶什么用,应该把真相揭露出来。”现在这些人来了,就站在宾馆外面,手里打着横幅,上写“严惩凶手,还我儿子”墨彬忽然有些害怕,这事要是弄巧成拙,他可不好跟超然书记交待。
马超然批评完墨彬,继续专心致志喝他的茶去了,似乎外面发生的事,跟他一点没有关系。墨彬有些尴尬,他猜不透马超然的心思,自己又不敢擅自去接待上访者,只好狠着劲儿,站在那儿。
马超然有些烦,他知道上访者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他经见得多了,如果没有人在后边支持,时隔多年的事不会被人重新提起,上访者更不会跑来找他。他憎恶地剜了墨彬一眼,怎么能把上访者招惹到宾馆来呢,这不明摆着将他的军么。这个墨彬,居然连这么点脑子也没。僵坐了一会,仍不见墨彬有动静,马超然心里的怒气就更大了,他想,如果换上普天成,事情早就处理妥当,不可能让领导为难。这么想着,他口气很不好地冲墨彬道:“你跟市上打个电话,让他们把人带回去,围在宾馆门口,成什么体统。”
墨彬如获大赦般,嗯了一声,到外面给市上的领导打电话去了。马超然抬起眼,见秦怀舟还傻站在那里,更加气恼地问:“你怎么还不去?”
秦怀舟唯唯诺诺说:“马书记,我”
“你又怎么了?”
“马书记,我在新河”
秦怀舟一提新河,马超然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个话题绝不能在这儿提,当下便非常严肃地打断秦怀舟,以批评的口吻道:“你在新河不是挺好的么,你们年轻人应该脚踏实地,不要老抱那种幻想。”
秦怀舟正是要说工作的事,他在新河一天也不想蹲了,工作环境差不说,现在又摊上一个极为霸道的县长,弄得他这个常务副县长说话还不如一个小秘书。但一看马超然脸色,便知道今天来的不是时间,他在心里直后悔,早一天来多好,都怪小妖精王艳,缠着不让他走。但这哪是他后悔的地方,下面好几个县委书记想见马超然,都进不了这个门,墨彬把这个门把得紧呢。在省委工作过的秦怀舟自然知道省委副书记下基层,对下面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谁能争得这个机会,谁在仕途上就先别人迈出了一步。既然马超然不喜欢这个时间见他,他只能走开。他厚着脸,又多说了一句:“马书记,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马超然没有理他,手里端着杯子,像是在做思考状。
屋子里重归寂静后,马超然把水杯放下。很多时候,水杯或烟其实是领导手里的道具。你直接给人拉脸不好,对下属也是如此。你的工作离不开下属,你在群众中的口碑还有美誉,也离不开下属给你传播,还有很多很多的事,都需要下属去为你奔波,为你经营。但你在下属面前,特别是秦怀舟这样的下属面前,又必须时刻保持你的威严,不能让他们什么事都找你,什么苦也找你诉。你毕竟不是婆婆,你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公公,是他们的神,所以你必须借助一些道具,将你内心不想表达或不便表达的很多内容表达出来。
端着杯子却不喝水,拿着香烟却不点,这里面,就传达出一种信息,这信息又因不同的场合或不同的人而具有不同内容,这些内容往往跟你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对习惯于察眼观色见风使舵的秦怀舟他们来说,理解这样的内容并不难。所以,领导跟下属之间的很多交流并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或者一个细微的动作足矣。
思路不得不回到秦怀舟身上,这块橡皮膏,是越来越能粘了。秦怀舟给原副书记孙涛做秘书时,马超然对他印象不错,他跟马超然已经离任的秘书小瞿两人关系也很好。当时的海东省委,有这样一个说法,凡是孙涛要做的事,马超然必定同意。凡是马超然想提拔的人,必是孙涛先提出来。说两个人鼻通一气有点过,但说两个人走得近一点不为过。省委调整班子后,原来的秘书也各有去处,马超然原任秘书小瞿安排到了海州市物价委,暂时先任副主任,不远的将来,就会到主任位子上。其他领导的秘书也都安排得不错,至少,他们本人是满意的。独独在秦怀舟的安排上,省委出现了意见分歧,这分歧关键还在宋瀚林身上。一开始组织部门给秦怀舟安排的是南怀下面一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也是孙涛同志的意思,组织部长何平还专门就此事跟已经离任的孙涛汇报过,孙涛当晚就将电话打给了马超然,马超然听后也很高兴。秘书安排得好不好,其实是对领导工作的一种评价,领导评价好,秘书的结局当然好,领导如果出了问题,第一个倒霉的,准是秘书,这是官场常识。谁知到了会上,宋瀚林突然提出:“怀舟同志能胜任县委书记吗?”一句话问得,全场哑了声,就连马超然,也没想到该如何回答这个不期而至的问题。何平一看气氛不对头,马上应变道:“要不怀舟同志的任命先放放,会后我们再做考察?”
这一考察,秦怀舟就被派到全省条件最差的新河县,而且是副县长,常委都没给任。这种结局,实在出人意料。后来马超然才知道,不是秦怀舟给宋瀚林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关键是孙涛。以前孙涛在海东是常务副书记,分管组织工作,有次宋瀚林要提拔一个人,孙涛给挡住了,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
孙涛一走,秦怀舟便没了大树,只能把梦想寄托在马超然身上,可是马超然能延续他这个梦么?
这里面有个值不值的问题,马超然显然认为不值,但秦怀舟自己不这么认为,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想让自己回到以前的风光中去,这让马超然感到好笑。
识时务者为俊杰啊,马超然长长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