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知道才行。”
“不是这样的,”我温和地说“我只希望你别来管我。”
“啊,是吗,好吧,让我来告诉你这其中的意义吧。一个名叫朵拉的年轻女人,所谓的灵魂领袖,对人们鼓吹善的意义,其实只有弱者才需要这东西,就是她开始了这一切!就是这样——她传教,宣扬慈善,用新调子唱歌曲,这样人们就会听她唱,她被这流血的神明的这张流血的脸给毁了。”
泪水冲上了我的眼睛。我真恨她看得那么清楚,但我无法回答她,也无法让她闭嘴。我站起身来。
“还是回到人们聚集的教堂吧,”她轻蔑地说“他们有很多人呢,回到那古老,可笑而彻底无用的理论中去吧,你好像已经忘记了它们。”
“我都知道,”我温和地说“你真让我难过。我对你做了什么坏事?我只是跪倒在他身边而已。”
“啊,但是你还想要做更多事情,而且你的眼泪冒犯了我。”她说。
我听到身后有些人在对她说话。可能是潘多拉,但我并不确定。突然之间,我想起了所有那些以我的痛苦作为消遣的人们,但我已毫不介意。
“你指望什么,阿曼德?”她狡猾而残忍地问道,那张纤瘦的椭圆脸和他既相似又有所不同。他从来不会像她这样缺乏感情,这样简洁地表达自己的愤怒。“你以为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东西,或者那个基督之血还在他身体里面等待着你舌尖的品尝?我可以为你做这样的总结吗?”
“不必了,加百列,”我再次以温顺的语气回答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在圣餐礼上,面包和葡萄酒就是他的肉体与鲜血,阿曼德,但是单独来看它们就是面包和葡萄酒,不是什么肉体与鲜血。你想他体内的基督之血会是什么样子,经过了他心脏的处理,和他所吸入的凡人的鲜血混合,难道还能保持它魔力的力量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以灵魂缄默地思考。那不是面包与葡萄酒,那是上帝的鲜血,他那神圣的血,他在走向髑髅地的道路上留下的鲜血,他赐给躺我面前的这个生灵的鲜血。
带着悲哀和愤怒,我艰难地呼吸,她怎能让我这样袒露自己。我想回头看看我可怜的瑟贝尔和本吉,我从气味知道他们还留在这个房间里。
玛瑞斯为什么不把他们带走!啊,不过这也能理解。玛瑞斯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
加百列又冷冷地开了腔。
“别告诉我这是信仰问题,”她摇头冷笑“你好像那多疑的多马,要把你带血的獠牙落在他的伤口上。”
“啊,别说了,求你,我求求你,”我举起手来低声说“让我试试看吧,就让他伤害我吧,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吗。离开我吧。”
我的话是真诚的。我感觉自己的话语是那么虚弱无力,只有温顺和彻底的悲哀。
但这竟然强烈地震撼了她,她的面孔上第一次显示出一种深重彻底的忧伤,眼睛里也泛起了红色的血泪。她望着我,嘴唇竟然颤抖了。
“阿曼德,你这可怜的,迷失的孩子,”她说“我很抱歉,其实我很高兴看到你从阳光中逃生。”
“那么我也原谅你,加百列,”我说“我原谅你对我所说的一切残忍的话。”
她若有所思地扬起眉毛,接着慢慢点头,沉默地表示同意。然后举起双手,无声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坐在祭坛的台阶上,仰头靠着栏杆,像之前一样抱起双膝,凝望着我,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中。
我等候着。她只是沉静地呆在那里,礼拜堂里的所有人都一言不发。我可以听到瑟贝尔的心脏在沉稳地跳动,本吉在激动地呼吸。但此刻他们距离我如此遥远。
我低头望着莱斯特,他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头发垂落下来,有一绺挡住了左眼。他的右臂伸展着,手指向上蜷曲。从他身上看不出最小的动作,甚至连肺叶的翕张或毛孔的伸展也没有。
我再次跪倒在他身旁,伸出手来,毫不畏缩,决不迟疑,把他的头发从脸上拨开。
我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震动。我听到其他人发出的叹息与喘息。但莱斯特自己却仍然一动不动。
我更温柔地缓缓梳理着他的头发。静默之中,我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泪水竟然落在他的面孔上。
那红色的水滴轻盈透明,径直沿着他面颊的曲线,消失在下面的虚空。
我弯下身躯,转过来直面着他,手指还留在他的头发里。我伸开腿半躺在他身边,把面孔枕在他伸出的手臂。
房间里再一次传来震撼的叹息和喘息,我试图把骄傲从自己的心灵里驱逐出去,我希望自己心里只有纯净的爱。
这种爱很难被区分或定义,它只是爱,一种我可能会在自己杀戮或救援的人身上所感受到的爱,一种可能对在街上偶然遇到的人产生的爱,或一种对我熟悉并重视的人所产生的爱,就像他。
他的痛苦与负担似乎是我无法想象的,我想这可能是关乎我们所有人的悲剧,我们这些为了生存不得不杀戮的种群,遵循大地的意志以死亡而获得繁盛的种群,被诅咒为对这一切有着清醒认识,知道一切滋养着我们的东西最终都会缓慢痛苦地消失殆尽的种群。悲苦。如此的悲苦比罪恶还要深重,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悲苦,整个广大世界也难以负载的悲苦。
我爬起来,以手肘支撑身体,右手轻柔地环住他的脖子,慢慢地把嘴唇凑近他丝绸般的苍白皮肤,吸入那种我曾无比熟悉的,属于他的芬芳气息,那是只属于他的,甜美而无法形容,同他的全部身体有关,我以獠牙穿透他的皮肤,品尝他的鲜血。
身外的一切对于我而言不复存在了,再也听不到愤怒的叹息或崇敬的哭泣。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知道。身边物质的世界仿佛只是一个幻觉,唯一真实的只有他的鲜血。
稠密,丰厚,甜美如蜜,深刻而强烈的滋味,只有天使才能品尝的琼浆。
我大声呻吟着吞咽,感觉着它焦灼般的热度,和人类的鲜血多么不同啊。完全不用我要求,小股小股的鲜血就随着他强大心脏的每一次缓慢的跳动直涌上来,充塞了我的嘴和咽喉。他心跳的声音变得更响,更响亮,我的面前出现了红色的微光,透过这光,我看到一股巨大的旋转上升的灰尘。
一种沉郁可怕的喧嚣逐渐在虚无中蔓延开来,仿佛有沙子迷住了我的双眼。啊,这里是一片古老的沙漠,充满了肮脏平庸的事物,汗臭,肮脏和死亡。那种喧嚣是叫喊的声音,在封闭污秽的高墙之间久久回响。声音,还是声音,辱骂,嘲笑,恐怖的叫喊,还有不时传来的恶意冷漠的闲谈,几乎淹没了那个因凌辱和恐吓而发出的,痛苦而恐怖的叫喊。
我和流汗的人群们拥挤在一起相互推搡,西沉的红日烧灼着我伸出的臂膀。我能听懂周围的喧嚣的低语,那是一种古代的语言,在我耳边悲泣和大声喊叫,我挣扎着,想要进一步接近这挥汗如雨的丑恶骚动的核心,但人群阻碍着我,仿佛把我吞噬。
那些衣着褴褛,皮肤粗糙的男人与身穿着粗糙的手织布料,头戴面纱的女人们用胳膊肘不住推搡着我,踩我的脚,好像要碾碎我的整个生命。我看不见面前的东西。我挥舞胳膊赶开他们,叫喊声和邪恶沸腾的大笑声震耳欲聋。突然,犹如天意一般,人群散开了,我亲睹了那骇人的不朽奇迹。
他就站在那里,身穿残破而血迹斑斑的白袍。正是那张在圣纱的纤维上显现的脸啊。他的胳膊被粗粗的铁链缚在沉重可怕的十字架上,他肩负着它,艰难前行,头发在受伤青紫的面孔两边垂落下来。被荆棘扎破的伤口淌下鲜血,流入他坚定而毫无畏惧的双眼。
他望见了我,非常吃惊,几乎有一点惊喜的感觉。他张大眼睛瞪视着我,仿佛周围的一切人都不存在了。鞭子呼啸着响起,抽打在他的后背和垂下的头上。他只是透过凝结血块的头发和流血的眼睑凝望着我。
“主啊!”我叫道。
我一定是伸出手去触到了他,因为那一定是我的手,我那小小的,苍白的双手,我看到它们挣扎着触到了他的面容。
“主啊!”我再次叫道。
他坚定不移地回望我,直视着我的眼睛,双手在铁链的桎梏中摇撼,口中涌出鲜血。
突然我受到猛烈的一击,把我推向前去,他的面孔充满了我整个视线,我眼前的出现的正是我所能见到的一切——他那被玷污,被伤害的皮肤,潮湿,纠结血块的眼睫,以及大而明亮的深色瞳孔。
我离他越来越近,鲜血从他浓密的眉毛上滴落下来,流过他憔悴的面颊,他的嘴张开了,开始发出声音,起先是叹息,接着是渐渐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喊声,愈来愈嘹亮,他的面孔也在我面前放大,失去了原有的轮廓,变成一团游移不定的色彩,那声音变成了响亮而震耳欲聋的怒吼。我恐惧地叫出了声,我被拉了回来,但是仍然能够看到他那熟悉的身影,他那古典轮廓的面容。他头戴荆冠,那面孔再一次在我面前放大,直至完全模糊,完全压倒了我,直到完全覆盖在我整个脸上。
我尖叫起来,感到自己是那么无足轻重,那么无助与窒息。
在过去的那些悲惨岁月里,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尖叫,几乎盖过了充斥我耳朵的怒吼,但他的面容逐渐显现为人群,不断迫近的人群。
“啊,主啊!”我竭尽全力叫着,我的肺仿佛在燃烧。狂风在耳边呼啸着。
什么东西抓住我的头颅,把我拉了回来,我听到自己头骨破裂的声音,湿漉漉的血流从我的头顶流淌下来。
我睁开双眼向前看去,我看到了礼拜堂,自己正背靠着石膏墙壁,双腿在面前伸开,双臂下垂,头颅因为猛烈地撞在墙上而剧烈疼痛,如同火焚。
莱斯特仍然一动不动,我知道他没有动。
不用别人来告诉我,我知道不是他把我推开的。
我举起手臂来捂着脸,我知道他们都聚拢到我身边来了,路易就在身边,就连加百列也过来了,我也知道玛瑞斯正忙着把瑟贝尔和本杰明带走。
一片缄默之中,我只能听到本杰明那小小的,尖锐的人类声音“他出什么事了,怎么了,那个金发的家伙并没有伤害他,我看到了,并没有,他并没有——”
我掩住了脸,满脸是泪。我用颤抖的双手掩住了脸,没有人能看到我苦涩的笑容,只能听到我哭泣的声音。
我哭了很久很久,我知道自己的头皮在慢慢生长起来,那邪恶的血流过我的肌肤,使它在微微刺痛中渐渐愈合,像来自地狱的光束一般发挥它那邪恶的效用,缝合着我的肉体。
有人递给我一块纸巾,上面有路易微微的芳香,但我不能确定。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概是过了一个小时,我才能够用它来擦干面孔上的全部血泪。
又过了一个小时,人们在缄默中带着敬意悄然退去,我这才抬起头来,背靠着墙坐好。我的头不再疼了,伤口已经好了,干涸凝结的血块也会很快剥落。
我沉默地久久凝视着莱斯特。
我感到寒冷,孤独而疼痛。任何人的声音也不曾传入我的耳朵。我也注意不到旁边其他人的手势和动作。
在我心灵的圣地之中,我慢慢地回味着我所见到的,我所听到的一切——也就是我刚刚告诉你的一切。
我最终站了起来,回到他身边,俯视着他。
加百列对我说了些生硬恶意的话。不过我并没有真正听到。我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乃至语调中的抑扬顿挫,那是我所熟悉的老式法语,我听不懂的语言。
我跪下来亲吻他的头发。
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骇怕,甚至也并没期待他会动。我再一次亲吻了他的双颊,然后站起身来,用手上的那块纸巾擦了擦手,走出门去。
我想我是闷闷不乐地呆了很久,后来想起了某件事情,很久以前,朵拉说有个小孩子死在阁楼上,那里有她的旧衣服,还有她小小的鬼魂时常出没。
我想把那些衣服紧紧握在手里,我打算迫使自己走到楼梯上面去。
你知道,后来我就是在那里遇到了你。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的乐章就此结束。让我来署下我的名字。等你誊写清楚之后,我要把这份手稿交给瑟贝尔,或者本吉也可以看。之后你就可以随意处置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