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的面色便白上一层。
他听出来了。
乐无涯哪是在申斥他,分明是一顶接一顶地给他扣帽子
他要是把“炮制多少冤假错案”一罪担下来,就不是丢饭碗那么简单了。
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尚仵作连装晕逃避都不敢,强忍着翻涌的晕眩和剧烈的耳鸣,艰难翻过身来,五体投地地拜倒在地,带着哭腔大呼“太爷小的,小的的确办事不力,可小的纵有泼天的胆量,也不敢如此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又加以威胁,小的一时财迷心窍,才犯下此等大错,万万、万万、万万不敢炮制冤案啊太爷明察”
堂内堂外,一片静寂。
良久,乐无涯才发出一点疑声“哦”
“是何人胆大妄为,敢指使、威胁公职之人呢这南亭县内,竟是别有他人替你做主”
尚仵作不敢隐瞒,却也不敢直接指证陈员外,便含糊道“小福煤矿,派人,派人来”
听到“小福煤矿”四字,民众发出“哦”的惊呼怒呼,响成一片。
乐无涯一点师爷“记。”
师爷才发现自己听得呆了,一滴墨几乎要落在纸上。
他忙擦擦额角冷汗,继续工作。
“小福煤矿”乐无涯笑,“尚仵作,你当我是五岁孩童无凭无据,红口白牙,就能指证小福煤矿万一你来日翻口,诬陷半年前是我指使于你,难道也能作数”
尚仵作眼看若不举证反驳,便是小命不保,也管不得那许多了“太爷明鉴,小的不敢小的月钱少,每月不过半两银。半年前,小福煤矿给我送了20两银子。小的家有八十老母,本想着有了这钱,能给老母打一套上好的红木寿材备着,又怕突然出了这么多钱,太过打眼,就把银子锁在了床下的柳条箱子里。小的家里进账少,每入一笔,拙荆都要记账,半年前这笔银子也记在账上,入账缘由一栏,我不敢直写,只写了送钱人的名字陈福儿,那是小福煤矿的账房管事笔迹都是半年前的,绝无虚造啊”
他哭喊道“太爷明察秋毫,小的这么多年来为衙门,没有不尽心办事的呀为了老母,才一时糊涂,昧了良心,求太爷、太爷您”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伤势发作起来,终于是晕厥过去。
乐无涯毫不动心。
尚仵作究竟是事母至孝,想给母亲做口好棺材,还是留着自己花用,都不重要。
下令把尚仵作带到后堂、延请大夫诊治后,乐无涯惊堂木一响
“传尚仵作之妻,取账本及柳木箱子为证。箱子原封取来,不可破坏分毫。”
“将小福煤矿全部主事人及账房陈福儿拘来对证”
三个脚力好的衙役,奔去小福煤矿提人。
小福煤矿距离县衙颇远,需要些脚程。
另外两个衙役们登了尚仵作家门,依令传唤尚仵作的妻子,捧着完好的藤条箱及钥匙,一并带返回衙门。
尚仵作妻子乍逢惊变,也不敢抵赖说嘴,老老实实地佐证了尚仵作的言辞。
她亲手用钥匙打开了藤条箱。
内里用蓝花布包着一包银两,落了一层细细的灰尘,显是许久没有启封过了。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两。
这布料十分寻常,送礼的人也没蠢到塞张纸条标明“xx某年某月赠与尚俊才”,一时间难以分辨是谁送的。
乐无涯端详片刻,取来一张雪白宣纸,和一柄验尸用的干净细毛刷来,在布料上细细扫刮,将上面的积灰扫至宣纸上,竟扫出一层薄薄的漆黑细土来。
乐无涯灿烂一笑,放下毛刷,将宣纸上的细土包好,叫人用干净的纸袋封装起来。
办完这事,乐无涯着意瞄了一眼点滴更漏,似是在计算时间。
心算了一会儿,他转向了孙县丞“孙县丞,衙内还有多少名衙役”
孙县丞恭敬答道“太爷要连夜审案,二十名衙役全部都到岗。去小福煤矿的有三个,现在衙内还有十七人。”
乐无涯“刚才那两个去尚仵作家取箱子的,暂留堂下听用。其他十五个,全都上堂来”
十五条膀大腰圆的大汉鱼贯上堂,齐喝一声“在”
乐无涯“何青松。”
何青松便是今日下午跟他去抓赌,亲眼见到乐无涯一箭射倒葛二子的。
乐无涯“你来带头,每个人去小福煤矿账房附近取一捧土,用布裹了带回来。顺便,提五名矿工回来。”
乐无涯确实大方,说是给他帮忙有好处,回来就兑现了。
好处实实在在揣进兜里,何青松正是斗志昂扬之时,声如洪钟地应了一声“是太爷,提哪五个”
“我要身体看上去孱弱的、口音不是本地的、最好是此时此刻还在矿中做工的。要你们自己挑,谁挑给你们的都不许要。你们三人一伍,彼此监管,一伍挑选一名矿工带回便是。”
说完,他抬高了声音“若有人想看热闹,也可跟着一起去啊。”
这案子审得实在有趣,有来有往,还颇有互动。
百姓们正看得精神百倍,闻言,的确有几个摩拳擦掌,想跟着一起去的。
但人群骚动了片刻,便又静了下来。
这和刚才乐无涯请人上堂看尸不同。
小福煤矿是什么情况,不少当地人心里有些猜测,却实是不便明说。
而不知内情的姜鹤迷糊了一下。
既然都是去小福煤矿,为什么要分两拨去提人何不一起提来,岂不是更方便
不等姜鹤想明,堂上的年轻县太爷就笑微微地盯准了自己。
“这位。”乐无涯一指姜鹤,“替本县走一趟,如何”
姜鹤“啊”
姜鹤“我”
乐无涯笑道“是啊,方才你就站在最前面,如今又见你似乎十分想去,当真是热心之士。”
姜鹤眨眨眼睛,还是没琢磨透。
他看起来有很想去吗
乐无涯加重了语气“先生,请跟去看看热闹吧。”
姜鹤感觉自己仿佛懂了些。
他老实地一点头“好。”
一队衙役气势汹汹地扑入夜色之中。
姜鹤慢吞吞地跟在最后面,去衙门附近的客栈牵出自己的马,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灰布包裹,四下环视一圈后,微咬下唇,吹了一声口哨。
另一个人鬼魅似的从阴影里冒了出来“姜哥,何事”
“再叫一个人去旁听审讯,别漏了什么细节。你再去通报两位小主子一声,我被闻人县令点去,替他做些事。”
那人一怔“咱们是替小主子做事的,那县令为何差使您去办事”
他还有半句话,压着没说出口您也肯听他的
姜鹤望着天边明月,将灰布包裹抱在怀里。
在外人面前,他向来是冷若冰霜,仿佛一切都是胸有成竹的“照办。”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闻人约会这样娴熟地使唤自己。
难道是自己哪里看上去不像客商或是显露了会武的蛛丝马迹
乐小将军曾说过,勤能补拙。
所以,他一边向前走,一边研究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月色渐渐深重,在他抱剑溜溜达达地向前走时,看见有一组衙役一点点挪到队伍最后面。
其中一人蹲下身来提靴子,动作磨磨蹭蹭,目送着其他十几人向前走去。
那落单的衙役眼见无人发觉,微微一笑,刚要起身,身后便鬼魅似的传来一个声音“快跟上。”
意图溜号去报信的衙役“”
他回过头去,看到了商人打扮、个头不高的姜鹤。
姜鹤“县太爷不是让你们”
衙役怕他出声,引来还没走远的队伍,忙低声呵斥“想死啊滚一边去”
言罢,他一把搂过姜鹤的脖子,想按着他的脑袋,把这个碍事的客商挟持到一边去。
他眼前霎然一白。
霜雪似的剑刃从他怀里那个细条条的包袱探出,横在了衙役颈间。
姜鹤不和他废话,甚至神情都没怎么变,一脸诚挚的莫名其妙“跟上去。”
那衙役呆愣片刻,掉头飞快跟上了队伍,跑得犹如见了鬼一般。
姜鹤收起剑锋,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琢磨了大半程,姜鹤耳尖微微一动。
片刻后,他朝前猛赶几步。
走在最前的何青松感觉身后有风,一回头,便是姜鹤那张面无表情逼近的脸。
何青松“吓”
可他还没来得及恼羞成怒,姜鹤便轻声下令“都到那边巷中去。”
何青松一愣之下,便忘了翻脸。
他本来就想不通,他们自领公务办差,太爷怎么要派一个白衣跟着他们。
此人相貌不凡,一看就不是本县人士,却这么热心,太爷还三番两次地点他
小吏往往最擅长观察时局。
前些时日,太爷明明被孙县丞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何以在短短一日内翻身做主,挟雷霆之势,查赌坊、起尸首、趁夜审案
他难道是在等一个时机
想到此处,何青松看向眼前人的神情便发生了变化。
太爷叫此人跟随他们,必有深意
何青松一摆手。
他的年纪在众多衙役中最长,资历摆在这里,他下的令,其他衙役自是无不遵从。
众人隐入小巷,一盏茶的功夫后,便听见了橐橐靴声。
前去小福煤矿提人的第一队衙役,从大街上走过。
何青松难免讶异他方才压根儿没听到脚步声,这人便叫他们躲起来
待他们走远了些,何青松才小声问姜鹤“避开他们作甚”
姜鹤不答“走。”
何青松见他口风极严,便聪明地不再追问。
其实,若他知道姜鹤拒绝回答的理由,恐怕要绝倒在地。
姜鹤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是直觉比旁人强些,觉得避开他们才比较妥当。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一行人才现身继续往前走去。
姜鹤仍是缀在队伍最后面。
走出两百步后,姜鹤猛然刹住脚步,盯着面前的空气,恍然大悟地一点头“啊”
闻人县令下令,派出第一队人,把煤矿能管事的全部提走。
那么第二队再入矿,煤矿那边没了主心骨,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是不是就能顺畅些
想明白这件事后,他那张常年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放松了些许。
可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又让他恢复了严肃神情。
自己为何要听他的话
好似理当如此似的。,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