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及失望,也跟上了李井柔。
“妈!”谢兰生不敢拦,远远地儿跟在后头,直到李井柔跟谢彬走进卧室,重重关门。
“妈……”谢兰生用手拧门,发现木门被反锁了。
“……”想了想,他缓缓地跪在地砖上。
一旁莘野愣了一下。他在美国出生长大,不大懂“跪”的文化,不过,仅是愣了一下,莘野便也一提裤子,想让他身边陪着。
“别。”谢兰生扬起下巴,急促地对莘野说,“你先走。别让他们再看见你了。火上浇油。我一个人更好解决。”
莘野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没出声,半蹲下来,用口型说:“当心自己。”
谢兰生也点了下头,又说;“你赶紧走吧。”
莘野知道自己留下对于沟通毫无助益,平生第一次感到无力。
…………
在莘野离开后,谢兰生像一只被抛弃了的小兽,一声儿一声儿绝望地喊:“妈……妈……”
过一会儿又叫:“爸……”
在开始的一个小时,他不管怎么叫,房里头都没有回音。
半小时后,李井柔终于回应他了,可说的话却是:“别吵了!!!让人休息会儿行不行!!!”
“……”谢兰生闭嘴了。
他知道会很难,可没想到……
他垂下头、臊着眼,一滴眼泪落在地砖上,而后眼泪噼里啪啦,豆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掉,不一会儿,地砖上便有了一滩水。他伸手去抹,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房里,父母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一大群人吵吵闹闹,好像是在庆祝什么,可谢兰生此时此刻却只感到无比刺耳。
到了晚上9点钟时,因为门外没声音了,李井柔大概是以为谢兰生早已经离开,把门打开。她看见谢兰生竟然跪在门外,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她就恢复淡然,绕过谢兰生,去洗手间了。
她这一趟走的颇久。谢兰生还听见楼下客厅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是李井柔在收拾碗筷。
半小时后,李井柔又回到二楼,像没看见谢兰生似的,走进卧室,再次“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就这样,整个晚上,李井柔与谢彬夫妻进进出出房间数次,不过始终没给兰生一眼。
11点半,卧室的灯灭了。
谢兰生没偷懒坐下。他知道,李井柔和谢彬二人随时可能再打开门。
这样一跪跪了一夜。膝盖早已失去知觉,骨痛欲裂,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他,又好像有千万只蜜蜂正在叮咬他。如果实在是不行了,他就两手扶住地砖,跪趴一会儿,再挺起背脊。
他不想走,不想从长计议、徐徐为之。他总觉得,想让爸妈见到他的真诚、他的决心,就只能是今天了。如果长期战不好用,爸妈的心就会硬了,那时候再想来狠的效果肯定会打折扣。
谢兰生知道,此时正在受折磨的不止是自己。谢彬打鼾非常严重,可这一整晚,他都没有听到鼾声,这说明谢彬一夜未眠。
第二天的早上七点,李井柔把房门打开。她这回却并未离开,而是冷静地、甚至冷血地,居高临下看着兰生,淡淡地道:“走,去办断绝母子关系。”
谢兰生只直直跪着:“不……”
李井柔的声音变尖,情绪到了崩溃边缘:“快走!别耽误时间!!!”
可谢兰生是年轻男人,他不想起,只想跪着,李井柔与谢彬两个六旬老人是没办法的,何况李井柔是一个女人。她拉了半天,谢兰生却纹丝不动,最后也放弃了,只冷冷道:“那你就跪着吧。等想通了咱们再去。”
谢兰生垂着头,不说话。
窗外晾着洗干净的床单、被单,安宁妥帖,是普通人红尘滚滚的生活,他们对生活的厌倦和热情交错纠缠,可这却并不是谢兰生想要的生活,他想要极致的爱情,一如过去的十年间他所得到和享受的。
这一跪,是两夜一天。
谢兰生没吃饭、没喝水、没睡觉、没休息。
到最后,肉眼可见地不太行了。他满脸疲惫、嘴唇干裂,垂着头,不太动弹。
第三天的早上六点,李井柔终于是受不了了,她冲出房间,手一抬,对谢兰生指着门口,说,“走!你出去!别在这里碍眼!我们家里不欢迎你!”
“……”谢兰生还不动弹。
李井柔的情绪崩溃了,她伸手去推谢兰生,一边推一边尖叫:“你滚!你滚!!!”
谢兰生则抬起眼睛,红着眼圈,哑着嗓子,说:“妈……”
李井柔还从没见过谢兰生这脆弱的样子。过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永远是不屈服的。
谢兰生见李井柔肯站在自己的面前了,眼睛里面全是血丝,嗓子里边像有啰音,说:“妈,我没办法……真没办法……我但凡又一点办法也不愿让你们这样难受……”
李井柔的动作一顿。
说着说着,谢兰生又满脸是泪了:“我……我太喜欢莘野了。我们一起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我真觉得非常幸福……我、我虽然不能传宗接代,但会很快乐、很幸福。妈,《圆满》里的演员柳摇一辈子没被人爱过,她痛苦到抑郁、自杀,她离开时比我现在还小两岁,才34。我……我体会过一种感情,既惊天动地又细水长流,在体会了这种感情后,我没办法将就着过。”
李井柔也哭起来了,她推谢兰生,又打谢兰生,手掌胡乱地落在谢兰生的头上、脸上、肩上、胸膛上,她一边打,一边说:“我不懂……我不懂啊!我跟你爸这一辈子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没干过出格的事儿……怎么、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啊!你一辈子没听过话,处处跟我们对着干,想气死我们……是上辈子我们两个欠债欠了你的吗?!怎么别人的子女都那么好、那么听话啊?”
谢兰生则哽咽着答:“对不起……对不起……”
“让你考科大你不考,让你留制片厂你不留,让你结婚你不结……你当年上电影学院,我们担心了5年,怕你没有工作,怕你吃不上饭……后来终于被分配了,我们高兴了几个月,就几个月,你又辞职了,去拍什么地下电影了,这一回,我们担心了15年……15年!前几个月你上映了,我们呢,又高兴了几个月,还是只有几个月,你再一次……再一次……”李井柔用手掌抹泪,看着天,说,“这是什么冤孽!”
谢兰生只看着对方,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他说:“妈,其实,我……我很庆幸我没听话,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得到了我真正爱的,不管是电影,还是莘野。”
谢兰生也在意爸妈,想听爸妈的,但,很神奇地,他平时都做到了最好,可是每逢重大抉择,他内心深处就会生出它自己的一些主意,一些大逆不道的主意。
如果不这样,他会像一块笨拙的木头,四处飞溅的火星也无法使他燃烧起来。他并不想挣扎一生,最后发现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而李井柔早已崩溃:“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得到了你真正爱的,那爸爸妈妈呢?”
谢兰生的两手扯着李井柔的裤子两边,闷着头,不作声。
李井柔推着推着,骂着骂着,一身力气全消散了,她两腿一软,跌在谢兰生的面前,又继续推、继续骂,后来,谢兰生把自己妈妈紧紧搂在胸膛里面,不再说话,只不断抽泣。
李井柔也累了,回抱住谢兰生,嚎啕大哭,好像要把她这辈子所有委屈都发泄出来,给谢兰生听。
她这人母当的好辛苦。
一小时后,在两个人都终于是渐渐平歇下来以后,李井柔站起来,抹掉眼泪,从上至下看着兰生,说:“行了,你起来吧。”
“……”
李井柔又道:“一年带他回来一次就够了。剩下时间你自己来,我不想总看见他。”说完转身又要回房。
“……!!!”已经迟钝的大脑好不容易接收了信息,谢兰生又惊又喜,看着妈妈的背影,叫,“妈!”
“还有……”李井柔的脚步顿住,“你让他也起来吧。”
谢兰生不大懂了:“……他?”
李井柔没再说话,也没关卧室房门,而是改了主意,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谢兰生有一些疑惑,他身子一歪,栽在地上,用力地揉自己的膝盖,只觉双腿已经废了。他揉一阵,让腿直一点,再揉一阵,让腿再直一点。最后,他坐在地上,两手撑着身下地砖,先后再前,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他爸妈的房间。
他从窗户望出去。
在望出去的一瞬间谢兰生就睁大了眼睛!
他看见,在院子的一个小角,行人看不到的地方,莘野也在默默跪着,在默默陪他。
而且,那里更硬、更凉,更片刻都不能歇息。
谢兰生的心剧烈一颤。
他望着那个平时高高在上的男人,想,你不是大影帝吗?不是莘总吗?怎么能跪一天两夜?
太卑微了。
兰生眼前又模糊了。他用有些发颤的手从裤兜里扯出手机,给莘野打电话。
隔着窗子,在盛夏的朝阳当中,在温柔的光线之间,他看到莘野把手机放在了唇边。
“莘野……”谢兰生从窗户望着那个跪在地上的男人,轻轻地道,“我爸妈刚同意了……从此,他们也是你爸妈了。”
(part 3 《200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