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丧失了以前的触觉。我怀念那种触觉。”
他再次注意到她流露出勉强的同情,她试图设身处地去体会。她想要了解他!
“你活了这么久,”她说,“对时间的流逝有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日子越过越快了?”
“很奇怪,赛欧娜。有时候时间过得飞快,有时又慢得像在爬。”
在交谈的过程中,雷托慢慢调暗了凌云阁里的隐藏式照明灯,并驱动御辇渐渐靠近赛欧娜。现在,灯已全熄,只剩下月光。御辇前端伸进了阳台,他的脸离赛欧娜仅有大约两米。
“我父亲告诉我,”她说,“你越老,你的时间就走得越慢。你是这样跟他说的吗?”
她在试探我有没有说实话,他想,这么说她不是真言师。
“凡事都有相对性,不过相比人类对时间的感觉,的确如此。”
“为什么?”
“这跟我的变化有关系。到最后,我的时间会凝固,我就像一粒冻在冰里的珍珠。之后我的新身体会四分五裂,每一部分都藏着一粒珍珠。”
她背过身不看他,面朝沙漠说道:“我在这儿的暗头里跟你说话,几乎忘记你是谁了。”
“所以我把会面安排在这个时间。”
“可为什么要在这个地方呢?”
“因为只有这个地方让我有家的感觉。”
赛欧娜转身靠在栏杆上,盯着他。“我想看看你。”
他打开了凌云阁里所有的灯,包括阳台外檐一排刺眼的白色球形灯。灯一亮,墙内就伸出一张伊克斯制透明罩,在赛欧娜背后将阳台封了个严实。她被身后突然动起来的罩子吓了一跳,接着明白过来似的点了点头。她以为这是为了防御偷袭。其实不然,这张透明罩只是为了阻挡携带潮气的夜虫。
赛欧娜自下而上打量雷托的身体,目光在由腿退化来的残根处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挪到双臂和双手,最后移到脸上。
“你的官方史书记载所有厄崔迪人都是你和你妹妹甘尼玛的后代。”她说,“这和《口述史》说的不一样。”
“《口述史》是正确的。你的祖先是哈克·艾尔-艾达。我和甘尼只有名义上的婚姻关系,是为了巩固权力。”
“就像你跟那个伊克斯女人的婚姻?”
“这不一样。”
“你会有孩子吗?”
“我从来没有生育能力。我还没到生育年龄就选择了变形这条路。”
“你是从小孩子直接变成——”她指了指,“这个的?”
“是的,没有过渡。”
“一个小孩怎么知道选择哪条路?”
“我是全宇宙最老的孩子之一。另一个是甘尼。”
“我听过关于你们祖先记忆的故事!”
“是真事。我们都在这儿。《口述史》不是这么说的?”
她转过身,僵硬地背对着他。这个人类姿势又一次勾起了雷托的兴趣:既排斥,又不设防。一会儿,她转了回来,凝视着那张嵌在层层皮褶里的脸庞。
“你有厄崔迪人的面相。”她说。
“我跟你一样老老实实地继承了这张脸。”
“你那么老……为什么没有皱纹?”
“我的人类部位不会像平常人那样老化。”
“这就是你选择这条路的原因吗?”
“为了延年益寿?不。”
“我搞不懂怎么会有人作出这样的选择。”她咕哝了一句,接着提高嗓门
说,“永远不知道爱……”
“别犯傻了!”他说,“你说的那不叫爱,而是性。”
她耸耸肩。
“你觉得最可怕的事是放弃了性?不,这绝不是最大的牺牲。”
“那是什么?”这不情愿的一问暴露了她心底受到了触动。
“我走在伙伴们中间,没有一次不受侧目。我不再属于你们。孤零零一个。爱?爱我的人很多,但我的外形让他们敬而远之。中间这道鸿沟,赛欧娜,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跨过。”
“连你的伊克斯女人都不敢吗?”
“不,她敢,但她不能。她不是厄崔迪人。”
“你是说我……能?”她用一根手指点着自己胸口。
“要是有足够多的沙鲑的话。可惜的是,它们全都包裹在我的肉体上了。不过,假如我死了……”
这种想法让她陷入了无言的恐惧,她摇起头来。
“《口述史》有可信的记述。”他说,“别忘了你是相信《口述史》的。”
她不停地摇头。
“这里没有秘密。”他说,“关键在于变形的初始时刻。你的意识必须同时向内和向外推进,无限的意识。我可以为你提供足够的美琅脂,来完成这一步。有了足够的香料,你就能撑过最初那段难熬的时光……还有之后的所有阶段。”
她不由发起抖来,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她点点头,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另一条路远比这可怕。”
“另一条路是什么?”
“到时候你会明白的。莫尼奥就是这样。”
“你那该死的金色通道!”
“恰恰相反。非常神圣。”
“你把我当成傻瓜……”
“我认为你缺乏经验,但能力强大,你丝毫不怀疑自己的潜力。”
她深吸了三口气,稍稍定了定神,说:“如果你不能跟这个伊克斯人交合,为什么……”
“孩子,你怎么如此偏执?这跟性无关。在认识赫娃之前,我不可能有伴儿。我没有同类。在这空无的宇宙中,我孤独无依。”
“她是你的……同类?”
“这是有预谋的。伊克斯人特意把她制造成这个样子。”
“制造……”
“别犯蠢!”他抢白道,“她本质上是神的陷阱。连猎物都无法拒绝她。”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她轻声说。
“你偷了我两卷日记的副本。”他说,“你也读过宇航公会的译本,已经知道怎么对付我了。”
“你都知道?”
他看见她重新拾起力量,勇气又回来了。“你当然知道。”她自答。
“这就是我的秘密。”他说,“你无法想象,我有多少挚爱的伙伴在眼皮底下悄悄离去……就像你父亲现在这样。”
“你爱……他?”
“我也爱你母亲。有时他们去得快,有时又是在痛苦中慢慢离开的。每一次我都异常痛苦。我可以扮作无情,我可以作出必要的决定,甚至杀人的决定,但我摆脱不了痛苦。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你偷的那些日记有如实记载——那是我唯一了解的情感。”
他看见她两眼润湿,但下巴的线条仍旧显得愤怒而刚毅。
“这些都不是你独揽大权的理由。”她说。
雷托忍住笑。终于谈到了赛欧娜反叛的根源。
谁赋予的权力?我的统治有何公义可言?靠鱼言士之力将我的统治强加在他们身上,对人类的进化何益之有?我熟悉所有那些革命说教、问题圈套和大而无当的言辞。
“你没有发现,你的反叛帮助我巩固了权力。”他说。
她成熟的时机尚未来到。
“我从来没有选择你来统治。”她说。
“但你让我变得更强大。”
“怎么会?”
“就因为你反对我。我用你们这些人来磨尖爪子。”
她马上扫了眼他的手。
“打个比方而已。”他说。
“我最终还是惹恼你了。”她觉得他的话里满含怒气。
“你没有惹恼我。我们血脉相连,一家人可以直言不讳。事实上,我怕你的程度远远超过你怕我。”
这句话让她吃了一惊,不过只有一眨眼工夫。他看见她先是相信,双肩随之绷紧,接着心生疑惑。她低下头,又抬眼望他。
“雷托大神怎么会怕我?”
“怕你无知的暴力。”
“你是说你的肉体会受到伤害?”
“我不会警告你第二遍,赛欧娜。我玩文字游戏是有限度的。你和伊克斯人都清楚,是我爱的人会受到肉体伤害。不用多久,大部分帝国人也都会知道。这种消息传得很快。”
“而且每一个人都会质问你凭什么独揽大权!”
她的声音里透着快意。雷托不禁怒火中烧。他发现很难抑制这股怒气。他憎恶人类的这一面情感。幸灾乐祸!这种情绪维持了片刻,然后他决定反击,从对方已暴露的弱点撕破其防线。
“我的统治权来自我的孤独,赛欧娜。我的孤独分为自由的一面和公仆的一面。自由的一面确保我不会被任何人类集团收买,而公仆的一面要求我倾尽君主之力为你们服务。”
“可伊克斯人已经逮着你了!”她说。
“不。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会让我更强大。”
“那只会削弱你!”
“也对,”他承认,“但我仍然掌控着非常强大的力量。”
“哦,对。”她点头道,“我知道这个。”
“你不知道。”
“那我相信你会解释给我听的。”她挖苦说。
他话音太轻,她不得不前倾身子才能听到:“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我做任何事——无论是分权还是妥协,其他政府形式即使是再小的萌芽也不允许出现。我就是唯一。”
“就连那个伊克斯女人也不能……”
“她跟我太像了,不会以这种方式来削弱我。”
“但是当伊克斯使馆遭到攻击……”
“愚蠢还是会惹我发火的。”他说。
她对他怒目而视。
雷托认为这是她在不知不觉中摆出的一个漂亮姿态。他知道自己已经促使她思考了。他肯定她从没想过权力竟然会与唯一性密切相关。
他对着她一言不发的怒容说道:“我的政府是独一无二的,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我只对我自己负责,按我的牺牲索取足够的回报。”
“牺牲!”她冷笑着说,不过他还是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犹疑,“每个暴君都会说这种话。你只对你自己负责!”
“所以我对每一个活人负责。我会保护你们度过这些时期的。”
“度过哪些时期?”
“本来可能出现但永远不会出现的时期。”
他看出来她心里没底。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即未经训练的预测能力。她一时心血来潮,会作出类似偷日记的那种决定,但在了解到真相后,她会忘记这个决定的初衷是什么。
“我父亲说你很会玩文字游戏。”她说。
“他理当了解。不过有些知识你只有亲身参与才能掌握,躲在一边看两眼、动动嘴皮子是没用的。”
“他指的就是这个。”她说。
“你说得很对。”他同意道,“它不合逻辑,却是一道光,一只能看见外物但看不见自身的眼睛。”
“我没兴趣再聊了。”她说。
“我也是。”他又想:我已经看得够多,也尽力了。她袒露了自己的疑惑。被无知蒙蔽的人是多么脆弱啊!
“你什么也没有说服我。”她说。
“这不是我们会面的目的。”
“那目的是什么?”
“看看你是否准备好接受考验了。”
“考验……”她向右歪了歪脑袋,盯着他。
“别给我装傻。”他说,“莫尼奥跟你说过。我现在告诉你,你已经准备好了!”
她费劲地想咽一口唾沫,说:“什么……”
“我已经通知莫尼奥,让他把你送回帝堡。”他说,“下一次碰面,我们就能知道你到底是块什么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