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就没有挪步,静等下文。
“今晚我提拔了丘莫当副霸撒。”他说,“你负责办一下正式手续。你本人我也很满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看到这句套话在尼谢身上激起了一阵喜悦,但她立即克制住了,这再次证明了她的价值。
“我会考察丘莫的,主人。”她说,“如果她能顶我的班,我想休个假。我已经很多年没回萨鲁撒·塞康达斯探亲了。”
“时间由你定。”他说。同时心想,萨鲁撒·塞康达斯。难怪!
她一提自己的家乡,雷托就想起她像一个人:哈克·艾尔-艾达。她有科瑞诺血统。我们俩的血缘关系比我猜想的还要近。
“谢主隆恩。”她说。
她退下了,脚步注入了新的活力。雷托听到她在前厅里的声音:“赫娃小姐,主人现在要见你。”
赫娃进来了。起先,背后的光线照着一副框在拱门里的身影,她的步履显得有些迟疑,直到眼睛适应了室内的昏暗才迈开步子。她犹如一只飞蛾投入到以雷托的脸为焦点的光圈内,目光扫过他黑魆魆的身体寻找伤处。他知道伤口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自己仍能感觉到疼痛和体内的颤抖。
他发现赫娃有点跛,动右腿时很小心,但一条翠绿色长袍遮住了伤处。她在停放御辇的凹坑边缘收住脚步,直视雷托的眼睛。
“听说你受伤了,赫娃。疼吗?”
“膝盖下面有一处割伤,陛下。爆炸时被一片小碎石擦到了。您的鱼言士用药膏抹过伤口,已经不疼了。陛下,我担心的是您。”
“我也担心你,我的好赫娃。”
“除了第一次爆炸,我没有危险,陛下。她们很快把我送进了使馆最里边的一间屋子。”
就是说她没看见我的举动,他想,真走运。
“我叫你来是想请你原谅。”他说。
她坐在一只金色垫子上。“原谅什么,陛下?您跟这次袭击又没有……”
“有人在试探我,赫娃。”
“试探您?”
“有人想知道我有多在乎赫娃·诺里的安危。”
她把手向上一指。“那……是因为我?”
“因为我们俩。”
“哦,可谁……”
“你已经同意嫁给我,赫娃,而我……”她正欲开口,他抬手制止了她,“你向安蒂克透露的情况她都汇报过了,不过这件事跟她无关。”
“那么是谁……”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重新考虑。我必须给你一次改主意的机会。”
她垂下目光。
她的表情多甜哪,他想。
他只能在想象中描绘与赫娃共度一生。纷乱芜杂的记忆能为他提供足够的材料来虚构婚姻生活。他在幻想中搜罗到种种微妙情节——都是两人共同经历的细枝末节,一次抚摸、一个亲吻,以及所有那些只能在甜蜜二人世界生发出来的痛苦之美。这些想象给他带来阵阵痛楚,远甚于使馆一战留下的肉体创伤。
赫娃抬起下巴凝望他的双眼。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一股急欲出手相助的怜悯之情。
“可我还能以其他方式为您效力吗,陛下?”
他提醒自己,她是灵长类,而他已不完全属于灵长类。两者的隔阂每一分钟都在扩大。
他的内心一直在隐隐作痛。
赫娃是一个躲不开的现实,这种情感过于原始,任何语言都无法充分表达。这内心之痛几乎令他难以承受。
“我爱你,赫娃。我爱你就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但这不可能。永远不可能。”
她落泪了。“
我该离开吗?我该回伊克斯星吗?”
“他们会想方设法搞清楚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纰漏,这样只会伤害你。”
她能看见我的痛苦,他想,她也看清了其中的徒劳与无奈。她会怎么做?她不会撒谎。她不会说她也像女人爱男人那样爱我。她明白这无济于事。她清楚自己对我怀着怎样的感情——怜悯、敬畏,以及无所畏惧的怀疑。
“那我会待下来。”她说,“我们尽可能享受共同生活的乐趣。我觉得这对于我们俩都是最好的选择。如果这意味着我们应当结婚,那就结。”
“这样一来我必须跟你分享从来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你将获得控制我的力量……”
“别这样干,陛下!假如有人强迫我……”
“你再也不会离开我的皇室范围。这里的行宫、帝堡,还有沙厉尔的几个安全处所——都是你的家。”
“照您的吩咐。”
她默默地接受了,多么贴心和坦然,他想。
他必须压下内心的抽痛。这种痛苦对他本人、对金色通道都是威胁。
狡诈的伊克斯人!
马尔基发现了全能神不得不奋力抵制的永恒诱惑——对快乐的渴望。
哪怕是最不经意的想象,也会渗透着这股诱惑的力量。
他的默然让赫娃心里没底。“我们会结婚吗,陛下?”
“会。”
“我们怎么来对付特莱拉人的那些谣言……”
“什么也不做。”
她盯着他,想起两人早先的谈话。解体的种子正在下播。
“我害怕的是——陛下,我会削弱您。”她说。
“那么你要想办法让我变强。”
“要是我们弱化对雷托神的信仰,您会变强吗?”
雷托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马尔基的味道,这种精于算计的腔调让他既讨嫌又有魅力。我们永远无法完全摆脱儿时启蒙老师的阴影。
“你的问题是无法回答的。”他说,“许多人会根据我的设计继续搞崇拜。其他人会相信这是谎言。”
“陛下……您要让我替您说谎吗?”
“当然不是。但是,当你想说话时,我会要求你保持沉默。”
“可假如他们辱骂……”
“你不可反驳。”
眼泪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流下。雷托很想帮她擦拭,但眼泪是水……令他痛苦的水。
“必须这样做。”他说。
“您会解释给我听吗,陛下?”
“我离去之后,他们一定称我为撒旦,地狱之王。车轮一定会沿着金色通道不断前进前进再前进。”
“陛下,不能将怒火只引向我一个人吗?我不会……”
“不!伊克斯人把你造得太完美,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我真心爱你,无力抗拒。”
“我不想使您痛苦!”这句话是从她嘴里硬挣出来的。
“事已至此,不必懊丧。”
“请帮我理解。”
“我离去后仇恨情绪会蔓延开来,接着必然会慢慢沉入历史。经过很长很长时间,人们会发现我的日记。”
“日记?”似乎突然出现一个新话题,令她猝不及防。
“我所在的时代的编年史。我的观点和辩解书。已有副本散落在外,一些残篇断章会流传下去,有的内容会遭到歪曲,而原始版本要等待漫长的时间才能重见天日。我已经藏好了。”
“当他们发现的时候?”
“人们就会领悟我跟他们想象的全然不同。”
她话语中带着颤抖的咝咝音:“我已经知道他们会领悟什么了。”
“是的,亲爱的赫娃,我也这么认为。”
“您既不是魔也不是神,而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存在,因为您的存在消灭了人们对您的需求。”
她擦掉脸上的泪水。
“赫娃,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
这句话让她紧张起来,神色为之一变,胳膊也僵住了。
“你是当圣人的料。”他说,“在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发现一位圣人,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
她摇头。
“人们必须对圣人的出现做好心理准备。”他说,“否则,他们只能永远在圣人的影子里当追随者、祈祷者、乞求者和无能的谄媚者。这样只会让人越来越软弱,终将招致毁灭。”
她思考了片刻,点头说:“您离去后会出现圣人吗?”
“这就是金色通道的意义所在。”
“莫尼奥的女儿,赛欧娜,她会不会……”
“她目前只是个反叛者。至于能否成为圣徒,我们会让她自己决定。也许她只能做天生注定的事。”
“是什么呢,陛下?”
“别叫我陛下了。”他说,“我们俩将成为沙虫和沙虫的妻子。你愿意的话就叫我雷托。叫陛下太别扭。”
“是,陛……雷托。可她注定要做的事是……”
“赛欧娜注定要当领袖。这种天生的使命是危险的。当了领袖,你就会懂得什么是权力。这将让你变得鲁莽而不负责,变成放纵的祸害,最终成为可怕的破坏者——疯狂的享乐主义者。”
“赛欧娜会……”
“关于赛欧娜,我们只知道她能献身于特定的任务和自己直觉上认同的道路。她必定是个贵族,但大部分贵族都是着眼过去的。这是他们的软肋。任何一条道路你都看不远,除非你是杰纳斯,能同时看到后方和前方。”
“杰纳斯?哦,对了,两面神。”她用舌头润了润嘴唇,“你是杰纳斯吗,雷托?”
“我是十亿倍的杰纳斯。我也可以是其中的一部分。比方说,我一直是官员们最钦佩的人——一个永不出错的决策者。”
“可万一你让他们失望……”
“他们就会把矛头指向我,是的。”
“赛欧娜会替代你吗,如果……”
“啊,一个多么宏大的假设!你注意到赛欧娜对我的肉体有威胁。但她不会威胁到金色通道。还有一个事实是,我的鱼言士都对邓肯心怀爱慕。”
“赛欧娜看上去……那么年轻。”
“另外,我是她最放在心上的伪君子,一个在虚假的名义下掌权的骗子,从来不顾及人民的需求。”
“我能不能跟她谈谈……”
“不!任何事你都不要尝试去劝赛欧娜。答应我,赫娃。”
“如果你要我这样做,当然可以,但我……”
“任何神都有这个问题,赫娃。在洞察深层次需求的同时,我常常要忽略掉当下的需求。而在年轻人眼里,不解决当下的需求就是犯错误。”
“你能不能跟她说说理……”
“决不要跟自以为是的人去说理!”
“可你知道他们是错的……”
“你相信我吗?”
“是的。”
“假如有人要说服你我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恶棍……”
“我会非常生气。我会……”她没说下去。
“理性的宝贵,”他说,“只有在无言而真切的宇宙背景下才会体现出来。”
她蹙眉思考起来。雷托着迷地看着她的意识在觉醒。“嗯。”她吐出了这个字。
“理性之人再也不会否认雷托的经验。”他说,“我看出来你开始领悟了。这是起点!是生命的意义所在!”
她点点头。
没有争论,他想,当她看见道路,她会循路而行去探寻其方向。
“只要生命存在,每一个终点都是起点。”他说,“而我将拯救人类,即使他们要自取灭亡我也不能坐视不管。”
她再次点头。道路在向前延伸。
“这就是为什么在人类的不朽进程中,没有一个人的死亡是完全无用的。”他说,“这就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出生会让我们如此感动。这就是为什么最可悲的死亡是婴儿的夭折。”
“伊克斯人还在威胁你的金色通道吗?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在搞阴谋。”
他们在搞阴谋。赫娃不知道她自己这句话的隐含意味。她没有必要知道。
他凝望着她,这个充满奇迹的赫娃。她所拥有的那种坦诚,也许有人会称之为天真,但雷托知道这只是“非自我意识”。坦诚不是赫娃的本性,而就是她本身。
“明天我会在广场上安排一场演出。”雷托说,“由幸存的变脸者表演。之后将公布我们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