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能胜。(1)’又岂知不是国家之福?”
李世民微一蹙眉,望着她的眼神,似有一瞬迷离,却是不语。
徐惠望着他,心中陡然凌乱,李恪,好个暗处中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高手,若非箫姈暗自放走自己,闻听了一切,又有谁人可看得出,那清高儒雅的外表下,那隐藏的冷漠仇恨的心!
可如今,他看似真有胜的希望,长孙皇后留下的三个嫡子,争得头破血流、面红耳赤,而他不过淡笑从容间,已然掌握了机会!
看君王目光,于他定是有期许的,心底蓦地想起那日游猎,君王一句“恪,英果类我!”不禁心上生寒。
这战火不曾燃烧到他,可他却已无形中占据了这方战场的有利之地!
承乾青雀之斗,若无称心,许不会这般难以收拾,如今晋王、魏王之争,他又于暗中言语挑拨,似是无意,实则有心。
他教唆晋王状告魏王,先斗倒魏王,那么剩下晋王,便好收拾了。
真真高手!
正自思想,却听李世民道:“传长孙大人。”
说着,便对向自己:“惠,你且先退下,朕与长孙大人有要事商议。”
徐惠敛襟,微微施礼,转身而去。
但,徐惠却并未急着离去,适才,李世民一句李恪,令她心中顿觉不安,想李恪如此念念不忘故去的杨淑妃,心中多少是恨着先皇后的吧?
既是如此,若真真令他得势,日后,又岂会放过皇后的孩子?
想来不禁掩唇,惊悚感觉漫遍全身。
“徐充容。”
左思右想、暗自出神中,已过许久,一人声音淳厚,恭声道。
徐惠这才回神,但见长孙无忌一身官服,正站在自己身前,微笑而望。
徐惠连忙理清凌乱的思绪,回一声:“长孙大人。”
无忌依旧微笑,他的笑,那般温润:“陛下急急召臣入宫,定有要事,待见过了陛下,再与充容一叙。”
“且慢。”长孙无忌正欲走开,徐惠却叫住了他:“惠有话要与长孙大人说说。”
眼神向殿内一瞥,极快的一瞬,却用意深深,无忌略一怔忪,随即领会:“是。”
边说,边与徐惠走开,徐惠吩咐了侍从暂且勿要禀报。
与无忌行至殿外偏僻处,小心四顾,无忌望女子一身烟纱笼色,绯红便有朦胧美感,更衬得那身量纤丽,柔不禁衣。
秋暮低垂,如此背影,真真令人迷惘。
曾经,妹妹的背影,亦是这般风仪端静的!
心中不由生悲,面上却依稀带笑,须臾,徐惠方缓缓回身,眼色中似有犹豫:“长孙大人,有些话,惠不知当说不当说,说了,也不知可有人相信?”
无忌殷殷道:“充容且说,臣信。”
徐惠略有一怔,随即隐去,是啊,长孙大人乃先皇后亲兄长,便因着这番,他亦会相信自己吧?
惘然一笑,道:“适才,魏王与晋王皆去见过了陛下。”
说着转身至石椅边坐下,秋叶簌簌,凋落如星,女子捻起一片,轻轻旋转:“而在这之前,我却见到了吴王与晋王。”
无忌一惊,女子侧影依旧如云,静淡安宁,却惊起满地落叶纷扬。
徐惠缓缓转眸,郑重将园中所见所听一一说与了无忌。
长孙无忌正自惊异,徐惠便又道:“长孙大人又可知……当日我又是被何人绑走,那称心……又是何人安插在太子身边的?”
无忌身子陡然一震,双目圆睁,望女子眼神幽幽,意味深长,又怎还需说明?
徐惠起身,叹息道:“惠知,女子不可干国政,可……可惠亦不愿眼看着一些人的阴谋得逞而坐视!适才,陛下言语中……似有立吴王之意!”
无忌又是一惊,不及言语,却见徐惠目光诚恳地望向自己:“故,长孙大人,还请务必阻止陛下才是。”
无忌犹疑道:“为何充容不向陛下直言?陛下亦会相信。”
徐惠垂首,隽丽清眸划过忧伤一缕:“惠,实不愿陛下再伤了心。长乐公主去世,陛下伤心至极,郁郁寡欢,又逢五殿下和太子之案,尤其是太子……陛下是伤透了心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还有兕子……”
说着,一双水眸晶莹欲滴:“自太子走后,兕子的病亦更加重了,陛下日日忧在心上,御医私下与我说,不知……兕子能否熬得过今年……”
终于泪下,想自己初见兕子时,是怎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可如今,小小年纪,却要缠绵病榻,受这等苦楚,怎不令人心酸?
无忌亦有伤感在心,幽幽叹息:“丽质去时,他已然如此,若是兕子……”
“所以还请大人务必要顾全陛下,切莫令他再伤了心。”徐惠打断无忌,目光殷殷流情:“吴王之事,便勿要点
破了,况,惠亦曾答应过恩人,不对陛下说起。”
无忌无奈点头:“好,臣自有分寸!”
“多谢大人。”徐惠一礼,无忌连忙扶住,抬眸之间,那含泪美目,更似那曾熟悉的一双。
与徐惠并不敢久留,连忙快步赶去李世民处,进殿,李世民便屏退左右,却是许久不曾言语。
因有徐惠先言,无忌多少心中有数,只等李世民开口。
君王缓缓靠在软榻上,终究疲累地道:“无忌,你与朕乃生死之交,情非寻常,你我不仅仅是君臣而已,故,朕也无需过多铺陈。”
说着,睁开眼,睨着无忌:“朕知,青雀定是不可立了,然雉奴性子柔软,难堪大任。”
微微坐起些,那望着无忌的目光似欲探进他的心中:“卿以为……李恪如何?”
果不其然!
无忌微微一笑,神色却并没有李世民想象的惊异,倒不禁凝眉思索。
须臾,方道:“回陛下,臣以为……不可!”
心中重重一落,靠回到软榻之上:“为何?”
无忌略一思量:“三殿下之母,乃隋炀帝之女,便怕这日后……生了什么波澜。”
李世民冷冷一哼:“波澜?能有何波澜?隋已灭。”
“陛下,隋已灭,然血脉尚在。”说着,小心抬眸,望君王面色幽沉:“况,朝野上下,亦不乏隋之旧臣!”
“哼!”李世民面上略有不悦:“隋之旧臣又如何?朕待人以诚,于他们更为优渥,你如此诸多理由,可只因恪儿非你亲外甥吗?”
无忌连忙跪倒在地,连声道:“陛下明鉴,难道陛下……忘了李安俨吗?”
李世民目光倏然一顿,龙眸光火聚凝。
是啊,李安俨,建成旧将,自己待他不薄,可他依旧要反自己!
眉心稍稍疏解,无忌望着,亦松下口气。
殿内,香烟袅袅,淡淡浮游,于君臣之间升腾一帘薄暮。
正欲言语,却见内监匆忙地跑进殿来,甚至跌倒在地,李世民本便心意烦乱,见了,更加紧致了眉心:“何事慌张?”
内监身子颤抖,吞吐道:“陛……陛下,晋阳公主……晋阳公主她……”
“兕子!”李世民豁然起身,惊惧地望着内监,内监却已然不得言语,只在地上剧烈颤抖。
李世民只觉全身僵住,秋意深深,似深入了心间。
拔步向殿外冲去,匆急的步伐,扫开落叶簌簌飞扬,枯叶飞旋,脚步飞纵,恨不能倾尽他毕生之力,巨大的恐慌席卷而来,不远之路,边是狂奔,边是嘶吼:“去,要所有御医都到立政殿来!”
一声之后,是两边惶恐地奔走,众人避让一边,为君王让出一条路来。
拥簇在床前的人,四散而开,徐惠已然坐在床边,见李世民疾步而来,眼神空茫无措,连忙起身,令他低身在女儿身边。
但见女儿容色苍白,唇无血色,曾璀璨如星的清澈眸子,无力地支撑,望见自己,深墨色睫毛已然湿润,泪水绵绵而下。
“父皇……”微弱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清甜沁人的,李世民握住女儿的手,冰凉的指,细弱而纤瘦:“兕子,哪里不舒服,告诉父皇。”
娇弱的唇,微微颤抖,清美容颜再焕不出半分光彩,却努力微笑着:“父皇,兕子不乖,不能……再孝顺父皇了。”
“不,不!”李世民不觉泪已滑落,滴在兕子苍白的脸颊上,兕子稍稍凝眉,眼中似有不安:“父皇,不要哭,兕子……兕子不想惹父皇哭。”
话虽如此,自己眼中的泪,却已不绝。
“兕子最乖了,父皇不准兕子乱说话,听到没有?不准乱说话!”哽咽几乎失声,徐惠望着李世民肩背巨颤,亦不禁鼻端酸楚,掩唇轻泣。
一众御医皆奔到立政殿来,内殿外殿跪了一地,李世民侧眸望去,缓缓起身,眼底煞红如血:“速为公主诊脉,若救不回公主……”
眼神似秋刀寒刃,刺入每一个人心中:“你们……统统为公主陪葬!”
震撼如同秋日惊雷,众人跪了一地,不禁面面相觑。
“父皇……”兕子勉力支撑,微微侧起身子,无力的手却轻轻拉住父亲衣角,全无力道,仍是紧紧地拉着。
李世民自有所觉,回眸之间,但见女儿虚弱的容颜,面色焦急,用力地摇着头,连忙握住女儿的手,坐在女儿身边:“兕子,父皇……定要救你。”
言及此处,兕子剧烈的咳嗽,却震得君王心神俱裂,狠狠瞪向跪了满地的御医:“你们……还不快为公主诊治?”
“不!”众人正欲起身,兕子却一摆手,举眸望着父亲,流波眼眸,无光却盼流殷殷:“父皇,兕子知道,救不了了,不然……亦不会拖到如今……”
“不,兕子,不!”李世民将女儿抱在怀中,环在胸前,不可抑制的泪,打湿女孩墨色长发:“兕子,父皇……已经立你九哥为太子,你还要观礼,是不是?”
一句话,无忌与徐惠目光相对,泪眼相望,皆有叹息。
兕子勉力一笑,轻轻道:“父皇,兕子想听母后唱的歌……”
李世民点头:“好,好,父皇唱给你听,好不好?”
兕子微笑,那笑,淡若轻烟,李世民思量一忽,忍住眼中蓄积的泪水,幽幽开口:“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2)……”
兕子安静地躺在君王怀中,唇边依旧带笑,苍白的唇,轻微颤动:“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男子哽咽混重的声音,与女孩虚弱无力的声音交融,整个大殿,似皆被这歌声,悠扬自浩渺天边,仿似此刻并不是生离死别,并不是天人永诀,而只是一场分离,一场片刻便可重聚的小别。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渐渐,那声音中,只剩下混重与哽咽,隐忍欲泣的男子之音。
模糊地唱着、唱着、唱着……
终于崩溃,再不能禁住这几乎撕碎了整颗心的痛楚!
紧紧抱住女儿余温尚存的身子,恸哭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残忍!
为什么……要叫我失去所有挚爱的人?
似已许久未曾如这般恸哭,徐惠欲要上前劝慰,却被无忌轻轻拉住,徐惠拭泪,望着那高拔俊毅的帝王,高高在上的天子,如今,却只是一个痛哭失声的父亲。
他将头深深埋在女儿墨发间,毫不掩饰的哭声,摧人心痛泪决。
这么些年,李世民予兕子之爱,她尽看在眼中,自己心内皆是痛不可禁的,更何况是他?
他的肩背,剧烈颤抖,女儿无力绵软的身子,在他怀中安静如初,却再不能叫他一声“父皇”!
君王脸颊紧紧贴住女儿冰冷的脸,似欲暖起她最后一丝温度。
其状观者心悲,怆然不忍猝睹!
徐惠不禁转身,却见一飘白身影幽幽隐没在殿口处。
徐惠一怔,李恪!
一片悲伤中,徐惠略一犹豫,终是随之而去。
却不想才出殿门,正见李恪端然立在殿外廊柱边,背影飘逸,白衣冉冉,如此悲痛情状,似皆不可惊了他一身白衣。
徐惠缓步走近,却是不语。
许久,李恪方回身望她,眼中是火光凛冽的恨意:“是你,对不对?”
一句听似全无头绪,徐惠何其聪敏,却知他所言为何,他定是听到了李世民适才的话,欲立九殿下为太子!
“不错,是我!我说过,我会尽我所能!”徐惠神情无动,轻道。
“为什么?”那纯净的白色,终于被惊起波澜阵阵,徐惠记忆中,自与李恪相识,他的眼睛总是邪魅而平静无波的,然而今天,却似被打碎了整片隐忍的安宁。
徐惠淡淡一笑:“我说过,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
“不欲?”李恪紧紧咬唇,冷笑道:“什么叫不欲?什么是不该得到的?我不是皇子吗?不够优秀吗?”
说着,望向殿口,似可穿透那其中蔓延的悲伤,眼神却是冷的:“哼!难道,我的母妃……想要见他最后一面时,也是不该的吗?”
徐惠身子一震,却随即隐去,他的心中,终是有太多的爱,才会怨恨至此!
“三殿下,难道恨……真就如此不能忘记吗?”徐惠转身,略略侧眸,不欲与他悲狂的目光相对:“殿下,你原非无情之人,又何必如此?”
李恪静一静气,白色衣衫迎风飘展:“哼,没想到,我如此精心筹划,便毁在了一个女人手上!”
徐惠叹息,移步款款:“不是我,你亦不可得逞。”
秋风似冰冷刀刃,吹在脸侧,白色衣袂,拂地卷起落叶纷黄,李恪望着女子远去的背影,似堆满心间的枯涩,一夕奔涌,侵袭着他的身心。
风,瑟瑟如剧,越发狂做。
李恪却觉眼眸干涩的疼,心内酸楚,却竟是无泪,亦无语、无情!
(1):出自《道德经》:天下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东西了,但攻击坚强的东西却没有能够胜过它的。
(2):出自《诗经?秦风》。
(3):晋阳公主应于贞观十八年过世,年仅十二岁,晋阳公主是李世民最爱的女儿,自小带在身边长大,擅书法,临摹李世民的飞白书,连魏徵都辨不出真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