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曹操把脸一沉:“这里是军营,没有你姐夫!”
“诺。”卞秉一缩脖子,“尊将军令。”
任峻见卞秉去了甚感诧异,却见曹操镇定自若忙自己的事,便不好再说什么,默默走开。他自从跟随曹操以来一直管理军粮,这会儿便心不在焉地指挥兵士安顿粮食。一辆辆的平板大车都是空的,吃的已经快没有了,恐怕明天就完全吃光了,再不赶往东武阳就来不及了。任峻越想越觉事情紧急,转身要再谏曹操,却忽闻一阵熙熙攘攘的喊叫声音。
只见顿丘县城门大开,除了卞秉领着兵,后面一大片形形色色的百姓如潮水般涌了过来!这些百姓扶老携幼一路小跑,箪食壶浆尽皆在手,有一身粗布的庄稼人,还有身穿锦绣的乡绅,甚至有县寺的衙役,还有几十个手持棍棒的护城乡勇。
曹操摘下头盔往营门口一站,就听到那群百姓齐声叫喊:“曹县令回来了……曹县令回来了……”昔日曹操初登仕途任洛阳北部尉,因棒杀黄门蹇硕之叔等事得罪权贵,迁至顿丘县为县令。在任其间,他打击豪强,善待百姓,甚得民望。如今十五年后,他复归顿丘县,当年的功德人心还在,受其恩惠的百姓哪个不来逢迎犒劳?
霎时间人声鼎沸,各色人等全拥过来,把曹操紧紧围了起来,喊什么的都有。
“曹大人您好呀!”
“孩子快看,这就是爷爷说的曹大人……”
“县令大人,您还认得小的吗?我是王二啊!”
“要不是您,我儿子就被抓走从军了。”
“您救过我们全家的命啊!”
……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这时一个穿着皂衣、头戴武弁的中年人挤到了前面。曹操一看到那张神气精明的脸,马上认了出来,赶忙作揖:“徐功曹,您如今可好啊?”
来者正是顿丘县功曹徐佗,他见曹操认出他来格外欢喜,滔滔不绝道:“曹县……曹郡将,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您还能回来。想当年您志向高远英气勃发,断案如神爱民如子;您离任之时,黎民百姓无不挽留,士妇老幼洒泪相送如丧考妣,那时节真是……”
“徐功曹,你我也算老相识了,何必讲这些客套话?”曹操听他夸张谄媚甚是不喜。当年他任顿丘令的时候与徐佗相处并不很好,甚至还起过一些争执。
徐佗吓了一跳,当年他是县令时就开罪不起,现在成了太守,还带着这么多兵,更加不敢得罪了,忙回头招呼:“来!大家把东西抬来……大人,您看看这是什么?”
曹操不看便罢,看了险些潸然泪下——原来是昔日自己执法用的那对五色棒。如今它们已锈迹斑驳,颜色都几乎难辨。
当年他与楼异扛着这对大棍千里迢迢从洛阳到顿丘来,用它上打豪强下打盗贼,治理出一个夜不闭户的小县。现在想起来,当年他是多么疾恶如仇、正气凛然,可如今历经世态炎凉出生入死,自己的性格都快磨圆了,哪还比得了当初那么耿直倔强……
“大人,自您走后,这对棍可一直是我顿丘的镇县之宝啊!”徐佗是睁眼说瞎话,自曹操走后,这对棍就被扔到县寺后院风吹雨淋,有一次还差点儿叫衙役改了门槛,这是听说曹操来了,刚从乱蒿草丛里刨出来的。曹操见百姓熙熙攘攘,实在不愿意让大家看到他伤心,忙道:“徐功曹,我初到本郡,又有些事宜要问。你安置好这里,就来我身边做事吧。”
徐佗乐得险些蹦起来,他出身微薄,到四十多岁都没有升官,一直是个不入流的小吏,现在因为这对棒子就抱上了曹操的粗腿,赶紧跪倒谢恩。
“起来吧,现在战事未息,大家的安危要紧,快带百姓们回去,严守城池要紧。”
徐佗爬起来微笑道:“大家可都是冲您来的,在下说话不管用的。”他这个态度甚对曹操爱面子的心思,曹操赶紧高声呼喊道:“乡亲们,静一静,大家都坐下吧。”
百姓果真听他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全都坐下了。曹操登上一辆辕车喊道:“在下离开顿丘十五载,天下的形势可谓大变。如今皇帝蒙尘地方割据,到处都在打仗,我的兵马现在要去平灭青州来的贼人,多谢大家送来的粮食。现在请徐功曹带领大家速速回去,把守好城池,不要让贼人得逞。我已经是东郡的太守了,日后回顿丘的机会多的是,大家各自珍重,等打完了仗,我下令蠲免本县的赋役。现在西京政令不达,免赋之事我能说了算!”
哇……此言一出百姓哗然,更是兴高采烈。徐佗劝了半天,这些人总算是稀稀拉拉离去,有的人真是恋恋不舍,非要拉着曹操的衣襟说两句话才愿回去。毕竟是战乱时节,曹操唯恐黄巾斥候出没,忙令夏侯兄弟小心戒备,自己则逐个搪塞着百姓,叫他们快点回城。即便是这样,也耗了半个时辰才算清静。
等人差不多走光,曹操发现还有几十名乡勇默默无语列队立在一旁:“你们不回去守城吗?”
“不回去!”为首一人摇摇摆摆走了过来,“守在城里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带着这帮兄弟投奔将军,以后就跟着您打仗啦!”
曹操差点笑出声来:此人二十出头,一身乡勇打扮,敦实精干,却身高不足五尺,比自己还差着一截。胖墩墩的一张小黑脸,小鼻子小眼,大嘴短胡须,五官往一处挤着,走路还有些罗圈腿——这样的人也能打仗吗?
这厮恐是被别人挖苦惯了,高声嚷道:“将军莫瞧我个子矮,我能带兵打仗当将军。”他嗓门颇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的。
带兵打仗当将军,好大的口气——既然人家敢开这个口,好赖不问,必定是有两下子,曹操也不好怠慢,笑道:“这位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乐进,是从卫国来
的。”
曹操一听是卫国人,赶紧客气道:“圣人乡民,本官失礼。”
卫国本名卫县,也是东郡治下,但那更是大汉天下仅有的两个公国之一。自光武中兴以来,宗室皆封王国,辖同一郡,唯有孝桓帝之弟渤海王刘悝曾被贬为瘿陶王,出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县王国。凡立有大功的臣子封侯国,辖同一县,却没有公国这一等级,即便是三公与太傅也都是封侯而已。光武帝刘秀爱好儒学、心慕圣贤,为了尊崇姬旦与孔子,在建武十三年(公元37年)封周朝后裔姬常为卫公、殷商后裔孔安为宋公,父死子继世袭罔替,各立公国待为汉室上宾,从此便有了卫、宋两个县公国。
曹操素来崇拜周公姬旦,听说乐进是卫国人,马上显出和蔼之色。
乐进抱拳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个粗人,只想投靠将军建立功名!”
曹操瞧他说得这样露骨,也不好扫兴,但他的样子实在不值得抱多大信心,只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们且归到我帐下夏侯司马处听用吧!”那人似乎不大乐意,但还是带着人去拜谒夏侯惇了。
曹操回到帐中,见派去巡查消息的曹洪已经回来了。原来青州黄巾于毒一部盘踞在武阳以西的山谷之中,由于王肱懦弱无能,于毒已经带领数万兵马包围了郡治武阳县,开始攻城。
“既然战事有变,等用饭已毕,传令开拔!”曹操吩咐道。
曹洪大喜道:“在袁绍那里养了这么久,我早就手痒痒了,到东武阳打贼人,好好宰他娘的蛋!”
“错!”曹操指了指曹洪,“不打东武阳,咱们攻于毒的本屯。”
“什么?”曹洪瞠目而视,“孟德忒小心眼,姓王的固然不是他娘的好东西,咱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曹操有些不高兴:“子廉你听着,这里是军营,要有上下之礼,更不能随便动粗口。以后只能称呼我将军、郡将,不允许叫兄弟、表字。若有下次,军法无情。”
戏志才洞若观火——曹孟德现在立起身来,以后要板着脸做人了。
“将军,在下有一言。”任峻因为是外人,日常比其他人规矩得多,“武阳乃东郡治所,一旦陷落举郡皆乱,民心复不可定,末将以为当先解围。”
“伯达莫要焦虑,我决定攻其本屯,乃围魏救赵之计。昔日孙膑救赵而攻魏,耿弇欲走西安而先攻临淄。咱们攻其本屯,敌人闻我等西进自然回救,武阳自解也。如果他们不回来救,咱们也不会吃亏。黄巾营寨易攻,而武阳城池坚固,我能捣毁其根基,于毒却攻不下武阳城。”说罢,曹操瞅了一眼戏志才,“戏先生,我这一计如何?”
戏志才连连点头,没有表示异议。
“伯达,粮草可还欠缺?”曹操笑着问他。
任峻脸一红:“在下不知您曾是此间县令。百姓送来粮食,不但有干粮,竟还有些胡饼和肉,现在够五日之用。”
“哼,哪里用得了五日?两天就足以。”曹操志气满满,“大家也速速用饭吧,午后出兵直捣敌穴。”
果如曹操所料,当兵马行至黄巾本屯的路上就有斥候禀报,于毒已经撤了武阳之围,率领大兵回救。曹操精神大振,命令兵马火速前进。于毒的大寨虽然设在山谷之中,却不懂得如何因地制宜把守险要,加之黄巾之众多有家属跟随,所以曹军未费吹灰之力就荡平了营寨,俘虏、辎重颇丰。而紧跟着,于毒的大军也快要杀到眼前了。
这等阵仗再不用曹操亲自出马了,他由亲兵保着坐于山头之上,左右有楼异、王必贴身相护,居高临下观看战局。那于毒乃是黄巾军中的悍将,他虽有数万之众,但尽皆乌合武器落后,远不及曹操那三千多人善战,特别是本屯已经失手,军心已经波动,只有于毒本人率领的几千农夫敢于在前相拼。
楼异看着下面僵持不下的景象,急得直跺脚:“将、将军,我去杀他一阵。”
“别动!你现在是我的护卫,保护将军才是你的职责。你若去了,若有人从小路上山刺杀我怎么办?给我老实待着!”
“诺。”楼异又低下了头。
“这场仗我有把握,只是还需再战一时,于毒亲帅的前队一乱就好办了。”曹操见不让楼异下山,他便无精打采的,又教训道,“你给我精神点!”
“诺。”楼异忙站直了身子。
“如今咱们有一郡之地,一切都得像个样子了。你得学着当个亲兵队长,我也得学着当个一郡之帅,咱们都要重新开……”突然,曹操的眼睛直了,只见自己军队阵脚大乱。曹操不在下面,夏侯惇就是直接指挥的统帅,他的部队在最后面。可是就从他的阵营中,竟涌出一支几十人的小队,这队人也不管阵形,硬是从前面曹洪、夏侯惇的阵营中挤了过去,把自己的队伍冲得七扭八歪,然后一直杀进了于毒的本队。“这是怎么回事……是那个矮子!”
就是那个身材矮小的乐进,他竟带着几十个乡勇从后面挤到前面去了。他赤着大脚板,迈着罗圈步,手握两把乡勇使的大砍刀,舞得似圆盘一般,在于毒的本阵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眨眼的工夫,乐进杀得跟血瓢一般,敌人遇到纷纷退却,如避猛虎。他领着人这么一闯,对峙的局面立刻大变,黄巾军阵中如被楔入一把尖刀!后面曹洪、夏侯渊的人马声势大振各自奋勇向前。
“胜了!?”曹操眼望着四散奔逃的黄巾军,“好一个卫国乐进!”这一仗黄巾败得甚是狼狈,被曹军撵上斩杀者数以万计,众人成鸟兽散,再也集结不成队伍了。黄巾首领于毒不敢停留,火速北逃渡河投奔黑山军去了。
各部喜滋滋地清点所获的辎重财物,曹操则带着亲兵穿行在屯中,老远就看见乐进蹲在一棵大树旁嘘嘘大喘,忙信步走去:“乐进,我看见你了,周公之土不单养儒士,还有你这等勇士!”
乐进抹去一脸的血迹,咧着嘴道:“这仗打得不起劲,我要是有马骑,有长矛使,于毒他跑不了!”
“好。”曹操点头,“给你马给你枪,去给我曹子廉做个副手吧。”哪知乐进脖子一梗,朗朗道:“我才不要当别人副手呢,我可是来自建功名的!您要是让我回一趟卫国,我马上给您拉来一千多人,我要自己领兵。”
楼异、王必吓了一跳,这个人也忒狂妄了,普通一个小兵,刚打一场胜仗就要自己带兵。曹操却不计较,只道:“你可知军中无戏言?”
“在下不夸口。”
“行。你要是能拉来一支千人的队伍,我就任命你为别部司马,自己带那些人。”
“谢大人。”
“慢,”曹操一摆手,“若是你带不来这么多人的话……”
“那您拿刀砍了我!”乐进猛地站了起来。
“哈哈哈……快哉!”曹操仰面大笑,立刻解下自己的战袍披到他身上,“以后打仗不要赤脚,足乃人之根本,要留心保护。我现在就任命你为别部司马,你只管放心去拉队伍吧。”
乐进愣了:“这……”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壮士无需推辞。”曹操莞尔道。
乐进呆立一阵,忽然跪倒在地:“在下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将军知遇之恩。”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曹操捋髯而笑。
烧了黄巾的本屯,带着缴获的军资器械,押着俘虏,曹营高唱凯歌浩浩荡荡直奔武阳城。离城还有二十里,忽有数骑迎面赶来。为首之人望见大纛,即刻联络斥候,被领到曹操马前。
“你是何人?”曹操勒马道。
“在下东郡从事陈宫,奉前任郡守之令来献印绶。”说罢他从背后解下包裹,将郡守大印捧了上来。
曹操一阵冷笑:“你家大人还真是客气,我离武阳还差二十里,尚未出示车骑将军诏令呢。”陈宫咽了口唾沫,低头道:“王郡将闻知您大破黄巾深感钦佩,自觉无颜面相见,便叫我相迎献印,此刻他已经带着家人,乘车离开武阳城了。”
“他倒是挺机灵。”曹操瞥眼示意戏志才接过印绶,“王肱把东郡治理成这等模样,黄巾一到竟还不敢出战。若是本官论罪,就该派兵追上,一刀把他杀了。”
莫说陈宫,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不过……”曹操又把话收回去了,“既然他逃走也就罢了。”
“将军宽宏大量。”陈宫擦了擦冷汗。
“陈宫,你先回去转告郡中官员。东郡遭难乃王肱一人之过,所有官员从事继续担任原职,一概不予追究。”
“啊?您真是宽宏大量。”如果说陈宫刚才那句宽宏大量是客气话,那么这一次可是真心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官员一帮人,陈宫眼见他身边有这么多亲随,却依旧不换东郡旧官,这样的气量确实少有。曹操换了一张笑脸:“陈大人请起。以后郡中之事,还要请您多多指教。我还要带兵前行,咱们各自赶路吧。”陈宫却没有动,抱拳站在那里,目送着他和亲随乘马而去。
行出去好远,曹操望了一眼戏志才:“戏先生,我请您担当本郡的从事。”
戏志才听他说“请”,而不说“任命”颇感不安,忙推辞道:“在下商贾出身不宜玷污庙堂,还是寄身您的将军府中当个幕僚吧。”
“好吧。”曹操并不强求,又道,“还有一件事请戏先生代劳,给袁本初写一封信,告诉他东郡黄巾已定。”
“诺。”
曹操扭头嘱咐道:“仰车骑将军之宏威,赖河北诸将之呼应……多说点儿这类的恶心话。”
“您放心,一定拿捏好措辞。”
“咱们得让那位坐镇河北的车骑将军放心,什么事情我都会听他的。叫他放心,我会顺顺利利为他在兖州打出一道屏障的。”曹操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
戏志才摇摇头道:“《吕览》有云‘存亡安危,勿求于外,务自知而’,袁绍虽有能识才,却无自知之明。”
“但是现在我必须与袁本初保持一致,敌人太多了。”曹操无奈地摇摇头。
戏志才又道:“这一场黄巾复起,几家欢喜几家愁啊!袁本初恐怕是受创最严重的一家,袁公路是得利最大的一家。”
“不对!”卞秉插了话,“得利最大的是姐……将军您。”他不敢再叫姐夫,慌忙改口。
“得利?出了这样的大乱子,天下没有能得利的。”曹操虽这样冠冕堂皇地说,心里却是颇为畅快。
卞秉想到了缴获辎重财物的事情:“将军,咱们缴获的东西……”
“到武阳以后再说,但是先得分一些给顿丘的老百姓,我还得还这个人情。”曹操耸耸肩,身体松弛下来,“就好像我得还袁本初的人情一样。”
“一切听姐……将军吩咐。”卞秉缓了口气,“咱们今天到了武阳,处理郡中事务,可以叫军兵歇一歇了吧?”
“歇不得,就休息一晚,明天开拔去陈留。”
“去陈留?”
“咱们还得帮张孟卓戡定陈留郡。”曹操活动活动僵硬的脖子,“今东郡已定,当一鼓作气再定陈留之乱。我听说於夫罗自从背叛袁绍后到处掠夺,如今已经搅到兖州来了,对付匈奴人还要多加小心。”
“姐……将军,”卞秉再次匆忙改口,“既然到陈留打仗,不如趁机会把我姐……把将军夫人和孩子们接过来。”
“对!”曹操拍拍脑门,“彰儿生下来这么久了,我这当爹的还未见过一面呢。”
卞秉笑道:“恭祝将军父子团圆。”
曹操斜眼看了看他,不满地说:“越听越别扭,你小子什么毛病啊!就不能叫我一声姐夫吗?”
“我……我……我错了。”卞秉摇摇头,低下头暗自嘀咕,“这叫什么脾气?一会儿一变,真难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