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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_第一章 突然的政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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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隶校尉曹嵩。”

    “哼!无缘无故的,他来做什么?”

    “回老爷的话,咱家侄少爷跑到曹府里去玩,曹大人发现后怕孩子小有危险,亲自把侄少爷送回来了。”

    “哦。”张温皱起了眉头。他极厌恶曹嵩的为人,私下根本不与其来往;可今天这老狐狸竟亲自送内侄过府,怎不叫人猜疑?有心不见,可又一琢磨,自己当初是因为其养父宦官曹腾向先帝举荐才有机会来京师做官的,不管怎样曹家对自己有恩,也不好驳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他就不大情愿地嘀咕了一声:“有请!”

    不多时曹嵩款款而来,只见他头戴通天冠、身穿青色深衣、腰系锦带、足蹬云履,装扮得一丝不苟,离得大老远就躬身一揖道:“伯慎兄!别来无恙啊?”

    “内侄顽皮,有劳巨高兄挂怀……坐!坐!”张温见他不亲假亲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随之客套。二人招呼打得响亮,可坐下来并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话,曹嵩只是问他身体如何啦、最近有没有和人饮酒聚会啦、家中内眷可安好啦之类的话,弄得张温满腹狐疑,只好有一搭无一搭地搪塞着。殊不知曹嵩是揣着一肚子心事来的,抱定了韩信乱点兵迟早寻得着话茬的主意,东拉西扯海阔天空地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爱文章,有的爱射猎,有的爱投壶,有的爱蹴鞠(踢球),像我这样什么都不会的,就只能睡大觉了……伯慎兄,您有什么爱好吗?”

    张温揶揄道:“没什么,我等都是公务繁忙之人,闲来观观书籍、写写文章也就算是消遣了。”

    “有一技之长就是好,伯慎兄诗赋文章我也有幸瞻仰过,神采奕奕啊!我这辈子都比不上了……但人家说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说书法现在当属梁鹄,那一手好字,我听说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传国御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么周正。但若论草书,那首推咱们孝章皇帝的御笔,章草之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

    “是……”张温越听心里越糊涂,难道大中午他跑我这儿聊天解闷来了,“我这两笔字再练八十年恐也赶不上梁孟皇,不过文章还是自认为可以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看似信口道:“要说文章,我倒是颇为仰慕当今陈太傅的文章。”

    “巨高兄慧眼!陈太傅气概过人文笔犀利,更得益于为人正直刚毅——这也是文随其人。”

    “没错!当年党锢一案,他为保李膺等人所上的奏章真是妙极!我还记得几句,‘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首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哈哈哈……这几句非寻常人敢言啊!”曹嵩笑了。

    “一字不错!巨高兄好记性。”

    “承蒙夸奖……我觉得这几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个字上。”

    “哦?”张温恍惚意识到他的来意了。

    “自梁冀受诛以来,宦官日益得宠,内横行于朝堂,外索贿于州郡,以至阻塞圣听、禁锢善类、谗害忠良、欺压黎庶。这些阉人竖子称为‘妖孽’难道还不恰当吗?”

    张温直勾勾看着曹嵩,仿佛眼前这个人他从来不认识一样。跟王甫、曹节混得烂熟的人今天怎么也骂起宦官来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辅佐新君……不会吧?他本身是宦官养子,能当上司隶校尉也赖王甫暗中相助,这些年来真不晓得他塞给阉人多少好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反戈呢?想至此张温憨然一笑:“巨高兄怎么和我这等愚人谈起国家大事来了?我不过是得清闲且清闲,只管自己的差事罢了。”

    “哈哈……”曹嵩干笑了两声,“伯慎兄,您是囊中之锥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将军和陈太傅掌握朝政,大胆起用党人,李膺、杜密位列九卿,看来真是要对阉人下手了。您岂会全然不知呢?”

    张温似乎明白了:好个老滑头,果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是眼瞅着阉人有难,跑到我这儿来借面子向窦武投诚来啦!张温恨不得把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一脚踹出去,嘴里却还得打圆场:“我不过是一介愚生,远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见人之未见。”

    曹嵩已听出他的生分之意,说:“伯慎兄过誉了!我不过是想竭力为皇上分忧罢了。”

    “是吗?难得曹大人的苦心呀!”张温的语气有些像在挖苦。

    “伯慎兄取笑我?”

    “不敢。”张温冷冷地说。曹嵩见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心里正没成算,一低头看见他的书案上放着一卷绢套的《论语》,猛然想到孔夫子“君子喻于义”的话,眼珠一转赶忙起身对张温施以大礼。

    “你这是……”

    “伯慎兄,在下求你指点迷津!”

    “这……快起来,同殿称臣我怎么担得起!”张温连忙伸手相搀。

    “我不瞒你!我自知往日与阉人牵扯不清,但此实非本心。说到底我只是想保住这顶官帽,不负养父之恩,给子孙族人留个好前程罢了。自入仕途以来,人人皆道我是宦竖遗丑,对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虽不免吮痔之举但未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为官,可……可世风之下谁能奈何?伯慎兄通晓经籍,试想一番,洋洋洒洒之《中庸》说的不就是‘不得已’三个字吗?伯慎兄,千不念万不念,权且念在先人的分上为我指条明路吧……”

    张温动摇了,心中暗想:“此人从小给阉人做了儿子,大半辈子受人冷眼,提心吊胆才练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论又何尝不值得可怜?我当初不过是寒族子弟、一介落魄书生,要不是他养父曹腾提携,哪有今日九卿之贵?”想着想着不禁百感交集,点了点头道:“你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余,何况是这小风小浪。好吧!请巨高兄详思,我朝自定天下以来,宦官横行乱政,但所为可有窃国之举?”

    “未有。”

    “然外戚可有此心呢?”

    “这?”曹嵩一咬牙,“我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窦、邓、阎、梁。”

    “好!乱政窃国两者孰重?”

    “窃国为大逆!”

    “你这不是很明白嘛!宦官刑余之人篡不了国……你再想想,刚才例数窦宪、邓骘、阎显、梁冀都是宦官扳倒的,他们当中除了梁冀专横跋扈,其他几个就真的十恶不赦吗?”

    “这……以您之见呢?”

    “他们未必就是恶人,但子弟跋扈、门生仗势,难免就会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于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虱子,阴风点火,趁除外戚之际邀取富贵,但谁又能直截了当去捉皇上的御虱呢?所以扫灭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论事、个案个办,绝没有斩尽杀绝的办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无鱼……”张温沉吟着,“何况现在是一潭浑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吗?这些外戚大将军,哪个不是阉人帮忙才能掌握大权的?宦官外戚本为一体,都是日久变心反目为仇罢了!”

    曹嵩听了这话真如大梦初醒一般,连连点头:“高见!远的不论,此番窦武得以主持大局实有王甫等人相助。说句不好听的,也有卸磨杀驴之嫌。”

    “没错!所以他现在起用党锢之人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细论起来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窦武的心腹,就连一直声援他的当今太傅陈蕃也不是。他们这些人不过是借窦武之势向宦官发难,而窦武真正的实力根本没多大!”

    “这么说,窦武是扳不倒宦官的了?”

    “不好说,万事没有一定的道理。他若是能事事谨慎周密,虚

    心向陈太傅求教,借党人之声势、少主之懵懂,还是有胜算的,未必不能将这浑水暂时滤一滤。不过窦武其人,性情过直,急功近利……我可不太看好呀!”张温冷笑一声。

    “依你之见,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文事虽重要,武备更关键!”

    “武备?!”

    “对!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此话一出口张温顿觉失口:不该说这个的!若是他与王甫串通一气弄得窦氏与党人失败,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曹嵩见他脸色大变已明白他的顾虑:“伯慎兄不必多疑,我现在只想避祸,岂敢多求?”

    “但愿巨高兄能心口如一吧。”张温叹了口气,“该说的我说了,不该说的我也不留神讲了。你好自为之吧。”

    回家的路上,阿瞒搂着父亲的脖子一直念叨个没完,说蔡瑁养了一只名叫“车骑大将军”的大公鸡,可好斗了,京城各府公子的斗鸡没有一只敌得过它。

    曹嵩只是看着儿子笑,也不说什么。他脑子里还在回忆刚才张温的话——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如果窦氏发难,宦官最佳的应对之策就是劫持皇帝发号施令,这样兵权就很重要了。而洛阳城最主要的部队就是北军五营:屯骑校尉营、越骑校尉营、步兵校尉营、长水校尉营、射声校尉营。这五营负责京师防务,可以说谁掌握他们就掌握洛阳城内的生杀大权。现在这五营中窦武之侄窦绍任步兵校尉、其心腹冯述任屯骑校尉。两营抵不过三营,若是宦官再劫持皇上登高一呼,只怕他手中那两个营也靠不住。

    “阿瞒,听爹爹话,这几天京师可能会有些事情发生,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要随便跑出去玩,会很危险的,知道吗?”曹嵩拍了拍儿子的小脑袋,“哈哈……你今天可给爹爹帮了个大忙呀!”

    阿瞒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实在不明白自己帮了什么忙。

    深夜惊变

    阿瞒才不会关心爹爹忙些什么呢,在他看来不让自己出去玩才是最头疼的事。洛阳城花花世界这么好,有宽阔的街道,车水马龙的金市马市,还有蔡瑁那帮整日厮混的玩伴……不许出门那多残酷呀!在家憋了半个月,阿瞒百无聊赖,再不出去脑袋上就顶出长犄角来了。

    这天夜里,阿瞒辗转反侧,随后还是摇醒了睡在身旁的弟弟:“德儿,咱们出去玩吧。”

    德儿不似阿瞒,是个老实孩子。听哥哥这样说,小脑袋马上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这可不行,深更半夜私开门户,岂是我等人家子弟所为之事?”

    阿瞒狠狠戳了一下弟弟的头:“傻小子,偷偷溜出去哪儿能走门呢?后院庖人房边有一大堆柴火,爬上去不就能翻墙了?”

    “哦,原来你和蔡瑁就是从那儿进出的。”德儿恍然大悟。

    “你去不去?”

    “不去。”德儿一撇嘴,“行必告、归必面才是正理。”

    阿瞒见他跟自己讲大道理,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去,我可自己出去了。”

    “别!”德儿拉住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君子之人是没有夜半出门的。”

    阿瞒笑道:“你这是什么道理,哪本书上有这样的话?”

    德儿挠了挠头说:“孔子看见宰予白天睡觉,很是生气,说他‘朽木不可雕也’。宰予白天睡觉,想必夜里一定是出去玩了,所以孔子才批评他。”阿瞒“扑哧”一声笑:“亏你想得出来……我得赶紧走了。”说着爬起来就穿衣服。

    “你去哪儿呀!”

    “抱上咱的‘骠骑大将军’,斗斗蔡瑁的‘车骑大将军’去!”

    “将军会将军,这倒是不错。”德儿打了个哈欠,“可人家蔡瑁不睡觉吗?”

    “谁像你这么听话,天天除了读书就是睡觉。”说话间阿瞒已将衣服穿好,“我走了……你可不许告诉爹爹呀!”

    “那是当然。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就放心吧。”

    “谁跟你背《论语》呀?快睡吧,书呆子!”

    阿瞒偷偷摸摸出了房门。夜半三更可真安静呀,各屋的灯火都已经熄灭了,所幸还有朦胧的月色,他蹑手蹑脚跑到后院的鸡窝。这会儿鸡也已经睡觉了,安安静静卧在草堆上,活像一个个大毛球。阿瞒三摸两摸找到他的‘骠骑大将军’,一把揣到怀里。

    那只鸡被惊醒,在他怀里又叫又扑腾。阿瞒怕惊动家人,赶忙用衣襟把它裹了个严严实实,掐着鸡脖子不让它叫出声来。“骠骑大将军,你乖乖地听话,我带你出去会个朋友,天不亮咱就回来,不会误了你打鸣的。”可能是整日厮混的缘故,那鸡听他这么一说还真就不扑腾了,规规矩矩缩在他怀里。阿瞒见它安静了,赶忙爬上木柴堆,小心翼翼地翻过了墙头。

    夜幕下的洛阳城如此的寂静,也不知白日里那喧闹的车水马龙都躲到哪儿去了。阿瞒这是第一次自己半夜出门,霎时间像投入了另一个安静凉爽的世界,仿佛有无尽的新奇等着他去探索。他迈开步子,连蹦带跳地在空旷的大街上跑了起来。大公鸡在怀里突突动着,就像他自己那颗懵懂快乐的心一样。

    跑了一阵子,阿瞒突然收住脚步:深更半夜的,怎么叫蔡瑁出来呢?脑子一热就翻墙出来了,这会儿回过神儿来才明白自己想法多愚蠢。他放慢了脚步,思考着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时候,北面的方向突然闪起一大片火光,在幽暗的夜里竟映亮了半边天,这得多少火把呀!紧接着嘈杂的叫喊声便响了起来,那声音此起彼伏传来,虽然离得很远,却隐约能够听见。城里出了强盗吗?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阿瞒吓坏了,这恐怖的夜晚是什么人在作怪啊?孩子毕竟只是孩子,阿瞒早把斗鸡的事情抛到夜郎国去了,抱着大公鸡哆哆嗦嗦就往回跑。

    跑过几条街,眼见着已经到了家门口了。突然,从墙角处蹿出一道黑影,还没等阿瞒反应过来,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阿瞒简直快被吓死了,只感觉身上的血液都不动了,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怪人。手里一哆嗦,鸡也落在了地上,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别叫!”那人开了口,“小兄弟,我不是坏人。宦官作乱派人追杀我,你能找个地方叫我暂时躲避吗?”

    阿瞒定了定心神,借着月色才发觉这个人头戴皮弁,身上的袍子染着不少血迹,手里攥着一把泛着绿光的宝剑,说话间一个劲儿地喘息,脸上还带着惊魂甫定的神色。这会儿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了,那人叹息一声:“生有时死有份!看来我今天在劫难逃,又何必再累他人。”说罢松开阿瞒,一横手中的宝剑就要自刎。

    “别!”阿瞒顿时从心里生起一阵仗义感,“快跟我来吧!”说罢引着那人就奔自家的后院西墙。阿瞒淘气,常常从这里爬进爬出,墙上早有了可以蹬踏的大砖缝。两个人没费吹灰之力就翻进了院子,倚在柴禾堆上不敢再出声。少时间只听得人声鼎沸,窸窸窣窣的铠甲声和马蹄声自墙外传来。还有人喊了声“追!别叫太学的余党跑了!”聒噪了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

    阿瞒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随他躲藏的这个人差不多二十岁的年纪,一张宽额大脸,两只眼睛透着一抹感伤。

    “你是逃犯吗?”阿瞒眨么着眼睛直勾勾看着他。

    “不是!”

    “那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那人犹豫了片刻,拄着剑低声答道:“我叫何颙。”

    “我听爹爹提起过你,你是太学生何伯求,名气可大了!”

    何颙苦笑一声:“名气何用?如今我已成了待罪之人。”

    “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

    “宦官劫持了皇上和太后,假传诏命诛杀大将军窦武,北军五营的官兵全出动了。陈太傅带着我们八十多个太学生杀入宫中想要解救皇上,不想被王甫那阉贼带兵劫杀。”何颙说着说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一共八十多人啊……大家都死了!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人了……老太傅都七十岁了,竟被那帮阉人毒打致死……”

    阿瞒也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看见这么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涕泪纵横,心里也怪难受的:“你别哭!当初我娘去世的时候我也哭了,但是时间一长也就过去了。爹爹说过,凡事还得向前看。”

    何颙似乎真被他这几句话劝住了,擦了擦眼泪:“总有一天我要报仇,要把阉贼刀刀斩尽刃刃诛绝!”说着他又爬上了柴堆。

    “等等!你要去哪儿?”

    “我得赶紧逃出洛阳城。”

    “你一身血迹,肯定会引人注意的。暂且留一步……”说着阿瞒便跑向柴房了。

    何颙一愣,自己真是急糊涂了,还不及一个小孩考虑得周全。转眼间就见阿瞒捧着一件仆人的破衣服跑了回来:“快把这个换上。”

    穿下人的衣服逃跑,这真是个不引人注意的好办法。何颙连忙脱下血衣,三两下就换好了破衣服。

    “你倒是把帽子除了呀!”

    “君子死不免冠,这可不能摘。”

    “你跟我弟弟一样,也是个书呆子!”阿瞒呵呵笑了,“你口口声声要给你朋友报仇,可要是连命都没有了,还给谁报仇呀?”

    何颙叹了口气:“唉……我自负甚高,想不到危难临头尚不及一个孩子。”说着除下了头戴的皮弁。

    “哎呀!”阿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骠骑大将军”丢了,咧开嗓子,“我的骠骑大将军呀……我拿什么去斗车骑大将军呀……呜呜……”这可把何颙弄蒙了,这孩子刚才还指挥若定劝慰自己,这会儿他倒哭起来了。而且什么骠骑大将军、车骑大将军的,这孩子怎么还哭出两位一品大员来了呢?

    “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的斗鸡丢啦!”阿瞒捶打着他的肩膀,“我的骠骑大将军可是从来没斗输过的鸡呀!”

    何颙这才明白:“不妨事的,这个送你了。”说着从腰上解下佩剑交到阿瞒手上。

    阿瞒拔出剑来一看,这家伙青铜打造,边刃锋利,在月光之下幽幽泛着青绿色的光芒,父亲和叔父也有不少佩剑,竟没有一把比这个漂亮,一定是价值不菲。阿瞒忙止住了悲声:“你没有剑怎么行?”

    “我现在一身下人打扮,带着这剑只会更惹眼。宝剑赠义士,你今天救我一命,这剑就送你了。”说着,何颙已经爬上了墙头,又回过头来,“小恩公,我倒孟浪了,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曹操。”

    “我看这府邸殷实宽阔,想必也是官宦之家,能否告知令尊官居何职吗?”

    阿瞒呵呵一笑:“我爹是司隶校尉。”

    “曹嵩!?”何颙仿佛被锥子刺了一下,木讷了好久,竟骑在墙上仰天大笑起来,“你是曹巨高的儿子?哈哈哈……你竟然会是曹嵩的儿子!哈哈……天意!这真是天意……”说着他身形一晃,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家族异类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窦武因为宦官政变而被逼自杀。他的心腹党羽被斩尽杀绝,那些被他破格提拔的忠良之士也纷纷锒铛入狱,刚刚摆脱囹圄的党人又重新被禁锢起来。七十岁高龄的老太傅陈蕃被宦官毒打致死,皇宫中太学生和羽林兵的尸体堆成了山,汩汩的鲜血把大地都染成了红色。

    曹嵩的族弟曹炽,官拜长水营司马,亲自参与了行动。待将窦武、陈蕃余党全部诛杀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曹炽忙中偷闲,得空便往兄长府中探望。

    一进府门,就见阿瞒直挺挺跪在当院中。这小子淘气惹祸罚跪是常有的事儿。

    “你又怎么了?”

    “孩儿昨夜私自跑出去玩了。”阿瞒耷拉着小脑袋。

    “你还真有出息,昨夜兵荒马乱的,亏你有胆子!”曹炽摸摸他的头,“怎么样?你那些鬼主意都哪儿去了?接着跟你爹装抽风呀!”

    “用得太多,不灵了。”阿瞒小嘴一撅。

    曹炽抿嘴一笑,低头道:“起来吧!今日咱家中有喜,免了你的家法!玩去吧!”

    “不准饶他!”曹嵩披着衣服拿着一口剑走了出来,冷冷道:“平日骄纵惯了,什么事儿都敢干!昨儿要是叫官兵伤了,我可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娘?”

    “兄长不必动肝火,窦武这一死,咱们兄弟又要交好运了。”

    “窦武的余党可斩尽杀绝了?”

    “该杀的不该杀的全杀了,窦府上下鸡犬未留。太后也已经软禁起来了,现在一切都是王甫、曹节说的算。昨天我带兵去的司徒府,胡广老儿看见我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我说‘您老是老好人,没有您老的事儿,麻烦您给窦武、陈蕃定个罪。’他拿起笔来手都哆嗦了。”曹炽说着说着笑了,“等完了事,他说我平叛有功,要给我官升一级,我要当长水校尉了!”

    “你还真是有福气,又逞威风又升官的。”曹嵩酸溜溜道。

    “兄长不要急,您临危献策,王甫绝亏待不了您!”

    “不知死之悲,焉知生之欢……”曹嵩叹了口气,“陈太傅这些人何必要与宦官为敌呢?踏踏实实过自己的日子岂能得此下场?咱们恐怕又要遭人唾骂了。”

    “这年月谁挨骂谁过好日子。”曹炽见他无病呻吟,笑道:“兄长何必想这么多,这种你死我活的事哪朝哪代少了?你只管高官得做骏马得骑,将来阿瞒他们还指着你发迹呢!”

    “呸!指望这小畜生发迹,等太阳打西边出来吧!”曹嵩又想起了阿瞒的事儿,“你看看,兵荒马乱往外跑,还捡回一把剑来,多危险呐!想起来我都后怕。”说着把剑交到曹炽手里。

    曹炽只瞅了一眼便惊呆了:“这、这是……青釭剑!”

    “你认得?”

    “何颙的佩剑……当年何颙为朋友虞伟高报杀父之仇,手刃贼子用的就是这把剑。这把剑还背着昨晚好几条人命呢!”

    “什么?”曹嵩脸都吓白了,“何伯求的佩剑……”

    曹炽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冷汗:“昨夜……追杀太学生,唯独跑了何颙。有百姓传言,他乔装逃出洛阳城了……”

    霎时间,一种恐怖的气氛萦绕在兄弟之间。曹嵩一把抓住阿瞒的衣领:“这把剑究竟是哪儿来的?”

    “我……我昨晚在外面捡的。”

    “胡说!”曹炽一声断喝,“这么名贵的青釭剑怎么会随便捡到?我怎么就捡不到呢?”

    “那是您没赶上,我赶上我就捡到了。”

    “少贫嘴!你说实话!”曹嵩的大巴掌已经举起来。

    爹爹和叔父四只眼睛恶狠狠盯着阿瞒,他心头泛起一阵寒意,再也不能隐瞒,就跪在那里将昨夜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没想到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就挨了父亲一巴掌。

    阿瞒从生下来到今天虽然淘气惹祸,但从来没挨过打。他噙着泪、捂着脸,哆嗦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怎么也想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小畜生!因你一人险些害死全家!”曹嵩不依不饶,抡起大巴掌还要打。

    “算啦!算啦!”曹炽拉住他,“孩子小,哪儿懂得这些事儿。”

    “我没错!”阿瞒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冲着父亲嚷道,“何伯求他不是坏人!弟弟常说‘见义不为无勇也’,我怎么就不能帮他?宦官把他的朋友都杀光啦,八十多个人呀,七十岁的老头都活活打死,他们才是坏人呢!”

    阿瞒发现,随着这声歇斯底里的喊叫,爹爹的目光改变了,再不是那个和蔼的眼神,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失望、一种怜悯,一种看待异类的眼神!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比挨打更难受、更虐心。

    “好好好,你真有出息。”曹嵩嘟嘟囔囔道,“叫那些人把宦官杀了,把咱们一家老小都逼死就趁了你的愿了。都怪我管教不严,一直就纵容你……你不要在这里碍我的眼了,你给我还乡,明天就走!回去叫老七好好管教你!永远不准再进京来!”说罢瞧都不再瞧他一眼,气哼哼转身去了。

    “二叔!我爹不要我啦,您给侄儿求求情呀!”阿瞒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一把抱住曹炽的大腿。曹炽摇摇头,扳开他的手,把青釭剑又塞回到他的怀里:“虎毒不食子,你爹怎么会不要你呢?他是恨你不知改悔,你回到家乡跟着你七叔好好念书,不要再招惹是非了。你爹会让你回来的。傻小子,你好自为之吧!”

    阿瞒瞧着叔父远去的背影,怎么也想不明白:你们都怎么了,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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