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已在四月,春暖花开时,太子侧福晋正式入宫。四月初十前皇帝侍奉太后一道回了紫禁城,毕竟畅春园不是正规的皇宫,虽然只是纳侧福晋,也标志着太子的长大成人,皇帝没有太草率,一切礼仪皆回皇宫举行,妃嫔们一同随驾回宫观礼,阿哥公主们自然也要去贺喜太子。
只有岚琪因腰伤不便坐马车走太远的路,被玄烨要求继续留在畅春园里休养,而他们在四月下旬就回到畅春园,这一次随驾来了更多的妃嫔,太子也携侧福晋一道住进了无逸斋。
太子侧福晋李佳氏,年纪比太子小一岁,是昔日众多候选秀女中太皇太后挑中的人。彼时岚琪虽一同在侧,但早就印象模糊,这日侧福晋特地来给她请安,瞧着便是很陌生的面容。
不过这两年家中必定悉心教导,侧福晋举止从容,落落大方,言笑间一派大家千金的贵气,岚琪瞧着她眼底有不显露的傲气,想必心里头,也在乎那太子妃的位置。且虽然只屈居侧福晋,可比起许多连无逸斋、毓庆宫的门都进不了的人强多了,距离太子妃一位仅一步之遥,她若努力,未必不能成为将来的皇后。
五月初,皇帝携太子与侧福晋前往祭奠赫舍里皇后。有两日不在园子里,天气渐热,园子里少有人出来晃动,终于又清静下来,但都知道,转眼要回宫准备大公主的婚礼了。而此刻还传出消息,章佳氏有喜了。
两日后黄昏时分,圣驾归来,皇帝与太子和侧福晋来给太后请安后,太子与侧福晋回无逸斋,皇帝则径直往瑞景轩。在瑞景轩洗尘换衣裳,等岚琪张罗完进屋子,却见十三、十四缠着皇阿玛嬉闹,父子三人在炕上滚作一团,她不禁嗔怪:“皇上可要把他们惯坏了,下回在外人面前见了阿玛,也这样没规矩。”
玄烨却凑在儿子们耳边不知低语什么,两个小家伙大笑,都捂着脸偷偷看额娘。岚琪知道玄烨没好话,虎了脸上来把俩儿子拎到地下,推在门前唤乳母来领走。回身时玄烨已正经坐着,脸上暖暖地笑:“难道见不得朕乐一乐,你生什么气?”
“晚膳预备好了,臣妾可催好几回了。”身后有宫女端来水盆,她亲手接过递给玄烨洗手,玄烨说:“时辰还早,你着急什么?”
岚琪却道:“早些用了膳,您好去瞧瞧章答应,皇上不知道她有喜了吗?”
玄烨点头:“知道,怎么了?”两人都愣了愣,玄烨道,“这有什么新奇的。”
岚琪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来哪儿硌硬着,一时不再多嘴,等与玄烨坐下用膳,闷闷地伺候布菜。半天后玄烨也看不下去了,问她:“难道朕去看别人,你才高兴?”
她立时摇头:“不是,顶好你谁也别去见。”
“朕现在不是陪着你?”玄烨道,一面胃口极好地往嘴里送菜,再抬眼看岚琪,见她紧绷着一张脸,才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食物问,“那你要朕怎么做?”
岚琪心头一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抬手盛汤来掩饰尴尬。待端到玄烨面前,听他道:“你是不是觉得,因为她有了身孕,朕才特地来陪着你哄你高兴?”
岚琪别过脸不言语,玄烨继续说:“朕若是说没有这回事朕也只想来你这里吃口饭,你信不信?”
屋子里静静的,环春早已有眼色地领着宫女太监们下去,但天气热吃几口饭身上就汗涔涔的,加之心里紧张,岚琪起身去一旁长案上,将插在八彩琉璃瓶里的团扇拿来,坐在玄烨身旁轻轻摇几下,嗫嚅着:“皇上别想这些,您用膳吧,臣妾过一会儿就好了。”
玄烨道:“可朕现在要用膳,你板着脸,哪个吃得下?要么就现在好了,要么朕这就离了,园子里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这话实在经不起,岚琪心里突突直跳,眼圈也跟着红了,但硬生生忍耐下,抿着嘴一言不发,玄烨就那么看着她,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从大碗里分出的小碗汤都不冒热气了。
终于听得皇帝长长一叹,伸手在岚琪脸颊上戳了戳:“吃醋就大大方方吃醋,吃一半藏一半,你叫朕怎么才好?”
岚琪躲开他的手,玄烨却捏了她的下巴扳过来,轻轻一揉说:“朕一进园子,就有人来说章佳氏有喜了,朕还来不及高兴呢,就想一会儿到你这里来,该怎么看你吃醋。照你的脾气,一定不愿意朕为了哄你高兴而故意冷落别人,可是朕真的跑去看她,你一定也会吃醋难过,反正里外不是人,是不是?”
岚琪挣扎开,离座站到了一旁,玄烨却笑:“身子灵活多了,看来伤养得不错。”
“侍寝可还不能。”岚琪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玄烨呆了,旋即转过脸偷笑,岚琪又扑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说,“不许笑。”
玄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说:“能不能要试试看才知道。”
岚琪脑袋晃得拨浪鼓似的,轻声说:“太医叮嘱了,要悠着点儿。”话说出口,脸上绯红,其实她心里很明白,正月至今整整数月玄烨不能近她的身,年富力盛的男人,身边美人如云,章答应会有身孕一点儿也不奇怪。布姐姐、戴贵人她们都是一夜承恩产子,但又多年无宠,非要说皇帝对她们有没有情,很没意思。
可是,章答应总有些不同,且是自己身边出去的人,换作王常在,岚琪都未必这样难受。可杏儿就是不一样,她不想悖逆自己的心意表现得大度无所谓,可她也不能缠着玄烨一哭二闹,她有身为妃子的尊贵和本分,她本来就是他的妾,妻不容妾也罢了,自己算什么?
“太皇太后说,臣妾心里若觉得苦,皇上心里一定更苦。臣妾若是受了伤,皇上的心早就碎了。”岚琪痴痴地望着玄烨,一阵阵酸劲从眼底溢出,眼角几点晶莹不成泪,但让双眼看起来楚楚动人,她委屈极了说,“可臣妾怎么觉得,我心里千般酸万般苦的时候,皇上可乐呵了?”
玄烨微微笑着:“朕的确没什么不乐呵的。”
岚琪不知是自己词不达意,还是玄烨故意怄她,一时急了,推开他的手说:“皇上离了吧,反正园子里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玄烨凑过来说:“那朕就走了,你慢慢用。”
岚琪吃惊地抬起头,却见他不疾不徐地离了座,朝门前踱步而去,一面还唤梁公公到跟前,立定在门口说:“备辇。”
门前竹帘被卷起,梁公公眼睛睁得大大的,含笑尴尬地说:“万岁爷这会儿工夫,是要去……”他一面说一面朝里头张望,见德妃娘娘坐在桌边动也不动,心里知道没戏了,也不等皇帝开口,便躬身应喳。
玄烨跨门而出,竹帘哐当放了下来,岚琪心头一惊,抬眸见竹帘晃动,门前已不见人影,外头则有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里头一寸寸冷下来。
想想刚才说的那些话,想想之前他们说好的默契,今天的确是她有些无理取闹,人家来了也不好,不来也不好,到底要他怎么做?她舍不得玄烨离去,说的不过是想他哄一哄的气话,结果适得其反真的把他赶走了。
门外头,玄烨跨出门槛后,朝边上稍稍一闪就不动了,却推了廊下几个小太监让他们慢慢往外走。众人都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但皇帝虎着脸示意他们噤声,只能个个大气不敢出地候在一旁,除了小太监们走出门外的脚步声,屋子里静悄悄,外头也轻悄悄,好半天不见动静。
梁公公正一头汗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得屋子里桌椅挪动的声响,旋即竹帘被猛地掀开,一道倩影从里头蹿出来,但见一身水蓝色夏裳的德妃娘娘急急忙忙跑出去,看傻了一屋子的人。
玄烨唇边泛出促狭的笑意,负手缓缓踱步到屋前,正对着岚琪远去的背影。梁公公环春几个立刻明白了皇帝在做什么,他们干吗对人家夫妻俩打情骂俏的事儿瞎操心,赶紧吆喝不相干的人退下,离不开的,则都背过身子去不许看。
岚琪一口气跑到门外头,两边张望,连御辇的影子都看不着,失望至极地转过身,乍见玄烨负手立在屋前。天色暗了,离得又远,即便玄烨站在灯笼下,也看不清他的五官,可岚琪怎么觉得他就是笑若春风的模样,而“春风”一阵阵过来,都是他对自己又笨又傻的嘲笑。
“娘娘……”那几个被皇帝要求走出来等着的小太监尴尬地说,“娘娘,万岁爷没走,您……您要去哪儿,奴才给您掌灯。”
岚琪脸上憋得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她可三十岁了,却做出十几岁小姑娘才会干的傻事,刚才一屋子人看着她跑出来,她往后还怎么做他们的主子?
似乎是见岚琪不动,玄烨朝她走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几个小太监见圣上要来,都纷纷背过身去,岚琪再想往后退,可看到玄烨越走越近,她怎么就定住了似的,动也不能动。
玄烨走到跟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伸手牵住转身就往回带,一面说着:“天就要黑了,跑出去喂蚊子?”
岚琪朝后扯了扯,玄烨回身瞪了她一眼,她心里一慌,老老实实就跟上来,一路回到屋子里,但明明环春她们都背过身,可岚琪还是觉得她们都在嘲笑自己。
玄烨进了门才松开手,他往里走,岚琪定在门口不动,玄烨不得已又回来带着她,啧啧道:“刚才看你跑出去的样子,心想你的腰伤真是好了,朕很安心。”
岚琪跟在他身后,玄烨突然停下来,她便撞上了他的身子,不等自己让开,就被玄烨转身搂入怀里,轻声道:“朕今晚来,本是有件事要与你讲,章佳氏有没有身孕,与朕今晚来没有关系,关起门从来只有朕和你,做什么去想别的人?你心里不痛快,就大大方方发脾气,朕几时与你计较过?朕有那么多妃嫔,可你只有朕一人,还不许你撒个娇吃个醋吗?”
岚琪嗫嚅:“皇上故意说这好听哄人的话,却让人家更难堪。”
玄烨笑道:“人家是谁,和你什么相干?”见逗得岚琪发急了,才正经些许道,“今晚是要与你讲,朕要御驾亲征了。”
“御驾亲征”四个字钻入耳朵里,岚琪浑身都绷紧了,方才一切儿女情长的痴缠胡闹都消失殆尽,这四个字有多郑重,仿佛一瞬间什么都能无所谓了。
玄烨轻轻拍她脑袋,皱眉道:“朕才说一句,你就呆成这样,改日朕带兵离京,怎么放心你?”
岚琪抿着嘴,不自觉地紧紧抓住了玄烨的手,玄烨笑着道:“朕从正月进园子起,就开始部署这件事,到如今万事俱备,就等发兵漠北痛击噶尔丹。朕胜券在握,而你呢,好好在家等着,朕把这个大家交给你了,等朕凯旋。”
岚琪高高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臣妾等皇上凯旋,宫里的事皇上不要担心,臣妾会侍奉太后,会和荣姐姐一道管理好六宫,不给您丢脸。”
“朕信你。但这件事除了你,连太后都还没说,现在还不着急说,等朕把纯禧嫁出去了,六月里会诏告天下,到时候后宫里必然有些波澜,又要为难你了。”玄烨微微笑着,低头与她几乎鼻尖相触说,“想想你是怪可怜的,朕逍遥快活,你一面要忍耐,一面还要受委屈跟着收拾,可朕总是欺负你。”
本来满肚子委屈不甘心的人,为了“御驾亲征”四个字完全变了模样,满心就想照顾好他,让他高兴让他放心,盼着他早去早回,盼着他万丈荣光凯旋,一时间什么杏儿什么王常在都无所谓了,只要玄烨此番出征顺利归来,她什么都能不计较。
“吓坏了?怎么不说话了?”玄烨揉了揉岚琪的脸颊,几乎是哄着她说,“朕就是怕到那天你被吓着了,才亲自提前来告诉你。这没什么可怕的,从朕第一天坐上龙椅,就想到会有这一天。朕幼年即位,靠的是皇祖母和宗亲大臣扶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看得出什么?即便朕三十年来再如何努力,依旧少了一分能让天下人真正臣服的魄力,在他们看来,朕不过是蒙祖荫继承大统。不只是汉人们,连皇室之中也仍旧有人不服皇祖母三十年前的决定,至今还试图挑唆福全、常宁和朕的关系,此次出征,朕要向他们证明很多事。”
“臣妾不是害怕,是郑重。”岚琪认真极了,方才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现在满心想着皇帝出征的雄姿和凯旋的荣光,露出自信而骄傲的笑容,“臣妾不能随您上战场,可咱们有儿子,将来胤禛长大了,就能随皇阿玛驰骋沙场。”
玄烨笑道:“傻子,国泰民安方好,谁愿意连年征战?”但又说,“不过这一次,朕要带大阿哥上战场,要让他们看看,他们眼中七八岁的幼皇帝,连儿子都长大成人了。”
“大阿哥孔武有力又有胆魄。”岚琪夸赞道,“一定不会给皇上丢脸。”
玄烨笑道:“你这样夸奖他,因为他救了你?”
岚琪没有否认:“臣妾也算看着大阿哥长大的,多少有些感情,何况他还救了臣妾一命,这份情臣妾会记在心里。”
“哪怕他额娘、他舅父对你做出过种种伤害?”玄烨道。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岚琪也不能否认,颔首淡淡一笑:“孩子是无辜的,臣妾看待大阿哥,不能带上对他们的芥蒂。”
“朕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玄烨释然,欣慰地说,“你能公正地看待他们,朕就放心了。”
然而御驾亲征的事,尚未传出去,但就在纯禧公主婚礼前一日,漠北传来消息,噶尔丹在沙俄的怂恿下,以追寻土谢图汗和哲布尊丹巴为名集兵三万大军,渡乌札河,扬言欲纠集沙俄军力,合攻喀尔喀。消息传来,朝野震怒,玄烨一面警告沙俄不要干涉清廷内政,一面令理藩院尚书阿喇尼征调科尔沁、喀喇沁等部兵力,随时听候调遣。
五月十五,纯禧公主的婚礼在即将爆发战争的动荡下顺利举行,但天家气魄没有因此受到一点儿影响,大公主风风光光嫁入科尔沁,举国同庆。
可是公主的婚礼,终究无法掩盖战争的恐惧,喜宴一散,宫内张灯结彩的布置撤下后,六宫氛围迅速坠入不安。漠北不比当年三藩远离帝都,连不谙朝政的女人们,都知道其中的厉害,朝廷多年来一直防着这头野狼,如今狼子野心终于不可遏制。
纯禧公主婚礼后,果然如岚琪所料,归来的宫嫔们再没有随驾返回畅春园。五月之后的日子里,皇帝一天也没有入后宫,也没有妃嫔被宣召至乾清宫侍寝,就连德妃也没见过皇帝一面。所有人都明白这一次事态的严重,偷偷打听着乾清宫的光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不敢在皇帝每天紧蹙的眉头上再添一道怒意。
后宫中,只有这种时候会有难得的安逸甚至团结,女人们不会再争风吃醋,因为她们知道,朝廷一旦出了事,皇帝一旦出了事,就没她们什么事了。而也只有这样的日子里,荣妃和岚琪才会闲下来,闲得荣妃都自嘲说:“不如咱们换了骑马装,替皇上打仗去?”
玩笑自然是玩笑,谁也不盼着战争,且其他人只知道要打仗了,岚琪还知道,这一次出征,玄烨会亲自领兵。酷暑时节,她每一天都手脚冰冷地在惶惶不安中度过,恨不得睡一觉醒来就是隆冬腊月,好快些把这一段日子度过。
转眼至六月,噶尔丹领兵进入乌尔会河以东,尚书阿喇尼奉命率军阻截,几乎全军覆没,清军大败。噶尔丹顺势挺入乌珠穆沁,势不可挡。
因乌尔会河的战败,朝廷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文官武将们真正意识到噶尔丹有行兵布阵的智慧和胆略,有傲视群雄的霸气和果敢,如不彻底将其击败,后患无穷。
这一日,岚琪领着温宪、温宸和十三、十四一道写字画画,温宪还能像模像样写出几个字来,三个弟弟妹妹则都是乱涂乱画。姐姐摆出一副先生的架势,正训斥他们不听话,吓唬他们将来在书房这样胡闹会被皇阿玛揍屁股。岚琪在边上笑呵呵地看着,小十四不堪被姐姐训斥,噘着嘴扑过来跟额娘撒娇。
温宪追来责备弟弟:“男孩子不能总撒娇,你快站好了,再黏着额娘,我就揍你了。”
小十四泪眼汪汪地望着姐姐,可竟然听话地撒开了手,乖乖站在那里。岚琪乐不可支,搂了儿子对温宪说:“十四还小呢,等他再大两岁了,额娘就让你管教他好不好?现在可别把他吓坏了。”
正说话,外头火急火燎有人跑来,岚琪心里莫名发紧,须臾果然见竹帘掀起,环春紧绷着脸来说:“娘娘,乾清宫刚刚颁旨,万岁爷要御驾亲征了。”
岚琪浑身一颤,咬了咬唇定下心说:“我知道了,你告诉宫里的人,别到处嚷嚷,镇定些。”
六月末,皇帝钦命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大阿哥胤禔为副将随从,出古北口;恭亲王常宁为安北大将军,简亲王雅布、信郡王鄂札为副将随从,出喜峰口;内大臣佟国纲、佟国维、索额图、明珠、阿密达,都统苏努、喇克达、彭春、阿席坦、诺迈,护军统领苗齐纳、杨岱,前锋统领班达尔沙、迈图俱参赞军务,随圣驾于后线指挥作战。
消息传入后宫,岚琪得知皇帝不会冲在前头,暗暗松了口气,她稍稍有些幼稚单纯地以为,御驾亲征的话,皇帝就会策马扬鞭身先士卒,她听说沙俄支援了噶尔丹鸟枪,那东西比箭矢厉害得多,她的心从玄烨亲自告诉她要出征起,就一直悬在嗓子眼。
晚膳时,岚琪正哄着十三、十四吃饭,四阿哥来请安。夏日昼长,这会儿太阳才刚刚落山,依旧十分炎热,他跑了一身的汗,抓了凉茶就咕嘟咕嘟灌下去。岚琪说道:“青莲说你下了书房没回来,去哪儿了?”
四阿哥兴奋地说:“我们去给大皇兄践行,三哥把皇阿玛赏给他的宝刀都送给了大皇兄,说那回大皇兄用他的刀杀了狼,这一次带着他的刀去,让大皇兄杀敌。”
岚琪见他们兄弟几个还能有这样好的情意,到底是欣慰的,不论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也许他们自己回想起来时,多少还能体会到手足情深的纯粹。
“额娘,我能长得像大皇兄一样高大吗?我怎么觉得这几年我不长个儿了。”胤禛摸着自己的脑袋,拉了十三阿哥跟他比一比。小十三望着哥哥,崇拜地说:“四哥,你可高大了。”
岚琪笑道:“额娘的个子比惠妃娘娘还高些,大概你能长得和大阿哥一样,大阿哥在你这会儿时,差不多也这么高吧,着急什么,你还小呢。”
胤禛却坐下笑道:“明年额娘就要我成亲,怎么还小?”
岚琪瞪他一眼:“你挂在嘴边做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只是额娘的念想。”
胤禛点头笑,眼中熠熠生辉,瞧着很兴奋。到底年纪尚小,自以为国运昌隆,根本不明白敌手有多强大难缠,看着兄长意气风发,就觉得羡慕向往,即便冷静下来能明白许多事,眼下这十几岁年少轻狂的冲动,终究怎么也掩盖不住。
不过四阿哥的性格稍许沉稳些,坐着与母亲絮叨半天父皇和兄长出征的事后,不再像刚才进门时那么兴奋,平静下来突然想起一事,轻声道:“听说大皇兄去长春宫给惠妃娘娘请安辞行,我们兄弟几个下了书房就跑去长春宫等,可是进门就听见惠妃娘娘的怒斥声,把十弟都吓着了。”
岚琪奇怪:“怎么了,怎么这时候冲大阿哥发脾气?”
胤禛想了想说:“具体的话没听见,就听惠妃娘娘说‘你回去告诉她,有本事一辈子别进这个门’,额娘,惠妃娘娘是不是在说大皇嫂?”
岚琪略觉尴尬,敷衍道:“不该你管的事儿,小孩子家家的。”
胤禛却说:“额娘您放心,毓溪将来一定会很孝顺您,她是很有孝心的人。”
岚琪一愣,就这么突然生出几分儿子被人抢走的醋意。孝懿皇后那是她自己把儿子送去的,谈不上抢,可现下毓溪还没进门,她儿子就满心都是未来的媳妇,难道不是毓溪抢走的?自然这是好事,岚琪是十足高兴的,可高兴里掺杂的几分无奈心酸,大概只有做娘的才能明白是什么滋味。
“你啊,傻子。”岚琪拍拍儿子的脑袋,笑他还不懂。忽听外头有动静,四阿哥跑去门前张望一眼,回身来道:“额娘,是皇阿玛来了。”
岚琪起身领着儿子迎到门前,玄烨带了一身暑气进来,见母子立在一起,十三、十四则挣脱了乳母的手扑过来撒娇,他一手拉了十三阿哥,一手抱了十四阿哥。小十三高高仰着头说:“皇阿玛,我会保护额娘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做阿玛的听了却喜欢,拍拍他们的脑袋夸赞他们懂事,便让乳母领走了。进了屋子里,岚琪见皇帝额头上汗涔涔,便让环春派人打水拿手巾。可才吩咐下人如何做,却听桌边皇帝语气闷闷地在说:“你的扣子怎么散了,腰带也松着,什么仪容仪态?”
岚琪不由自主地摸了摸领子,端端正正没有什么不妥当,猛然想起四阿哥来,转身便见儿子垂首站在父亲面前,他可不能像十三、十四那么没规矩地撒娇,转眼还因为散热而散开的衣服被责骂了。
“刚才一身热汗跑进来,臣妾让他解开散散热的。”岚琪走上前,拉了儿子给他系扣子整腰带,又听玄烨在旁絮絮叨叨说:“仪容不整就不知尊重,你是皇阿哥,人后光着膀子都随你,在人前,哪怕太监宫女面前也不能这般随意,更何况在你娘在朕的面前?这样的话,朕有没有告诫过你?”
岚琪看了眼玄烨,咕哝:“一进门就训儿子?”说着把胤禛往外推,要他回承乾宫去,可偏偏被当爹的叫住,又喊到眼前问:“难道朕说的话你不服气,仗着你额娘在
?”
“儿臣不敢,儿臣知错了。”话虽如此,可胤禛心里确实不服气,旋即脑门上被父亲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父亲说:“真不服气就做得更好,做得更好了,你就不会在朕的面前耷拉着脑袋。”
四阿哥稍稍抬头看向阿玛,可并没有在他脸上找到骇人的怒意,反而更多了几分亲和感,而玄烨自己也微微露出笑容,稍稍温和些许说:“快些长大,下回再逢战事,阿玛若不亲征,全靠你们了。别总仗着你额娘宠爱,还孩子似的毛躁。”
“是!”少年毫不犹豫地朗声答应,面上一扫方才的郁闷,意气风发地对父亲说,“祝皇阿玛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岚琪这才松口气露出笑容,又见儿子给玄烨行了礼,却把自己这个额娘忘得干干净净,乐呵呵地就跑了,跑出去半晌才折回来想起她的存在,玄烨则又笑骂:“才说你不要毛躁,混账东西。”
她自然不会再叫玄烨训子,反而怪玄烨:“皇上非当着臣妾的面教训他,往后他都不与臣妾亲近了。”
玄烨笑道:“过两年只和儿媳妇亲近,还有你什么事?你有朕哄你就成了。”
岚琪见玄烨心情甚好、言语暧昧,心里也暂放下不安的情绪,想好好陪着他说话,果然一坐下来,玄烨就说:“朕后日出发,不知归期几时,原不打算来看你,怕你见了舍不得,平白添了愁绪。”
岚琪努力地笑着:“臣妾很好,皇上放心出征,早日凯旋。”
玄烨捏了她的手道:“这是必然,但朕还是有句话要嘱咐你。”见岚琪郑重地点头,他稍稍凑近了些,忍不住在唇上轻轻一啄,看岚琪倏然脸颊飞红还宛若十几岁时光景,不禁心头热融融的,轻声说,“你安安心心在家等朕归来,不论前头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战争总有胜败输赢,可朕一定会带着胜利归来,我的妻儿在家等我。”
明明是安抚的话,明明是告诉岚琪不要惊慌害怕的叮嘱,她的心还是高高悬起,还是颤得不能安稳,她以为自己能摆出几分女将军的霸气豪迈来让他高兴,可她到底装不来。此时不过是软软地伏进玄烨怀里说:“臣妾无能面对千军万马,可是臣妾能为皇上操持家务,无论您几时归来,这个家都会平稳安逸,不叫您有半分后顾之忧。”
玄烨怀抱着她,细细地感受并牢记这份温存,欣慰地说:“家里有你,朕去到哪儿都安心,可朕也会贪婪,希望你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岚琪仰面望着他,伸出手轻轻揉玄烨的脸颊说:“皇上可是去打仗,想着臣妾做什么?太皇太后若是在,一定要训您了,就跟刚才您教训儿子一样。”
玄烨笑道:“你也就嘴上得意些。”两人缠在一块儿,之后说的都是这些无关痛痒的悄悄话,好像压根儿没有皇帝即将出征的大事,玄烨不提其他的事,岚琪也不多问,两人亲亲热热地待了一个多时辰,皇帝终究要离了。
岚琪知道这几日皇帝不可能眷恋后宫,心中虽不舍,也含笑从容地将他送到门前。可玄烨要走时,又不放心地叮嘱她:“朕前头与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今夜的话,岚琪字字在心里,郑重地应:“我记得。”
那一晚,皇帝只去了趟永和宫,隔日白天再去了趟宁寿宫,之后再吩咐出征日后宫不用出面。到得这日早上三军集结点兵出征,军队浩浩荡荡震动着四九城,后宫里的女人们,好几天后才忘记了那一天响彻宫闱的威武声。
转眼皇帝已离京三日,前方什么消息,传到后宫总要滞后几天,这两日几乎没什么话传回来,但四阿哥因跟着太子在毓庆宫念书,得到消息要比别处快一些,每天下学后都会来告诉母亲他阿玛的队伍到了何处,岚琪总是面上带笑心中紧张,皇帝一天不归来,她的心一天不能安稳。
之后几日,平贵人与佟嫔闹了一场,竟查出有三个月的身孕,而宫外岚瑛传来消息说再次有身孕,岚琪心情起起伏伏,不想十来天后前线传来战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般震撼她的心。虽然玄烨说过不论前方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可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不到。
那几天,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安北大将军常宁率右路兵马最先在乌珠穆沁与噶尔丹对阵,清军大败。噶尔丹带兵长驱直入,一直打到离京只有七百里的乌兰布通,甚至已然一副胜者的姿态,派使者威胁清廷交出他们的仇人。
七百里,策马日夜兼程,两三天就能到帝都的距离,昔日三藩最张狂的时候,也不曾逼得这么近,一时人心惶惶,都害怕再吃败仗噶尔丹就要打到京城,只是这话不能说出口,谁都知道不吉利。
不想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时候,一道更坏的消息从前线传来,皇帝竟然在前线病倒了。
清军连连战败,皇帝又病倒,当日气势恢宏地御驾亲征,还未与叛军对阵却落得这样颓败的结果,朝野恐慌之余,宗室里些许心思活络不服皇帝的人,不免耻笑当今圣上无能,隐隐传出些不好听的言论,更加弄得后宫妃嫔精神紧张。
因皇帝病倒,前方传来圣旨,命皇太子前往行宫探病。消息一经传开,好些宫嫔偷偷在殿阁中落泪,在她们看来,这究竟是到了什么要紧关头,连太子都叫去了,难不成是要交代后事了吗?
况且眼下,裕亲王、恭亲王二者手中都握有兵权,太子手中却无任何实权。此番前往大营,若单单只是探望皇帝病情也就罢了,万一皇帝的病有什么好歹,太子孤身前往,难保不遭人算计,两位亲王手握兵权,只要有一人倒戈,或与噶尔丹勾结,太子指不定有去无回。而现在前方何种形式,宫内只能听消息,消息到底有多准确,谁也不知道。
太子出发在即,太后急召岚琪诸人到宁寿宫议事,最后商议,做出决定,让三阿哥胤祉陪同太子一道前往,虽然都是手中无权的皇子,但多一个人,太子心里或许能踏实一些。荣妃本不愿亲子涉险,可转念想,真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娘儿几个在宫里,早晚也落不得好,不如让儿子去前头看一看。她最希望的是,皇帝只是轻微染病,更不会有哪位王爷倒戈的事发生。更何况太后做出的决定,也容不得她说不好。
三阿哥随太子去行宫的事定下,四阿哥立刻跑回来找岚琪,说他也要随太子去看望父亲,岚琪没有向他解释任何的话,只是严肃地说:“你若听额娘的,就回去念你的书,好好在承乾宫里待着,不然,咱们也不必说话了。”
母亲难得强势,四阿哥敬畏,不敢再纠缠,隔天送走太子和三阿哥,四阿哥孤零零站在城门下,他突然意识到,现下自己是留在宫里诸阿哥中最大的皇子了。大阿哥之前就随军出征,二阿哥三阿哥赴行宫探病,外头局势混乱,几位年长的皇子都离开了皇宫,余下诸位皇子,四阿哥最年长,甚至最优秀,这里头的事,可以意会,但绝不能宣之于口。
太子出发前一晚,入夜后岚琪奉命到宁寿宫,太后无奈地对她说:“若真有什么事,我只怕没有皇额娘那般气势能力挽狂澜,可我会尽力坚持到最后一刻,也算是我这辈子做一件了不得的事了。”
这是极度悲伤消极的话,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稍稍冷静后,太后却问:“你想不想去前线照顾皇上?”
彼时岚琪凝望着太后,她的心早就飞去了玄烨的身边,可她答应了玄烨,不论前线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能惊慌失措乱了阵脚,她要坚定地守在这里,等着他归来。她能做到答应玄烨的一切,玄烨也一定会做到他所许诺的平安归来。
不等她回答,太后又说:“万一前方有什么危难,咱们这里要先镇住他们才好。说句不吉利的话,万一皇帝出了什么事,连带大阿哥、太子也出了什么事,皇子里头能继承大统的,只有四阿哥了,我们要比他们更早地确定皇位,才能保住皇上的血脉传承,不让小人得志。”
这样的话一经说出口,就成了了不得的事,她屈膝求太后不要胡思乱想,可太后继续说:“所以我也不能让你去前线看皇上。万一有什么事,连你也一去不回,宜妃、惠妃尚在宫中,我怕我镇不住她们。你要陪在四阿哥身边,咱们娘儿俩,尽一切可能力挽狂澜。当日皇额娘也不过是永福宫庄妃,你能做得到。”
彼时岚琪只说:“太后,臣妾不想有那一天,臣妾只盼着皇上平安归来。”
太后叹道:“我何尝不想,可眼下的形势,咱们必须有所准备。皇额娘昔日就对我说过,不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能乱了朝纲乱了血统,子承父业才是长久正道,若是兄弟传承,咱们就走了前明的老路了。”
那夜一整晚,岚琪都在想太后的话,可背过人的她也没有落下半点眼泪,想着可能发生的最糟糕的事,想着她可能要去面对的一切,从心底生出的坚强,也许是她这一辈子最强大的信念。无论如何,她都要为玄烨守住血脉传承,只要是玄烨的儿子,哪怕不是她的四阿哥,也绝不能让皇位落入旁人之手。
太子与三阿哥离京后,过了两天宫内依旧阴霾不散,此刻大阿哥府里却传来大福晋有身孕的事,原先是最值得皇家高兴的好事,如今也没什么人在意,对于所有人而言,没有比战事消停、圣驾归来更好的事。
这日夜里,阿哥所的人照旧来禀告苏麻喇嬷嬷的饮食起居。听说嬷嬷今天多了几声咳嗽,岚琪心里不踏实,晚膳也没用,领着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来看望嬷嬷。嬷嬷精神很好,就是嗓子有些痒,岚琪唤太医来问了究竟,知道没有大碍,才安下心。
十二阿哥领着俩弟弟在别处玩耍,嬷嬷派人小心看顾,千叮万嘱的,惹岚琪笑道:“嬷嬷这样费心,我倒不忍心让您照顾孩子们了,太费心神了。”
嬷嬷则笑:“十二阿哥很可爱,奴婢把心思都放在十二阿哥身上,近来也觉得活着有意思了。”
“您这话说的,皇上听了可要吃醋的。”岚琪说笑,手里已经装好了烟丝,递给嬷嬷说,“这烟丝皇上一早就给我了,可怕您抽得多对身子不好,叫我藏着些,瞧着日子给您送来。听说是西边儿什么国送来的,反正我也不懂,嬷嬷尝尝看。”
苏麻喇嬷嬷笑道:“太医可才说不让奴婢抽烟呢,您这会儿怎么反让奴婢抽烟?”
岚琪心里有事儿不好说出口,只道:“及时行乐嘛。”
苏麻喇嬷嬷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才开始抽烟,烟瘾不大只是解忧,玄烨和岚琪都没阻拦,反而为她各处搜寻上好的烟丝。玄烨是觉得嬷嬷年纪也大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跟了皇祖母去,让她舒舒坦坦地活着,才不辜负皇祖母对他们的嘱托,也不辜负嬷嬷几十年辛苦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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