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得大,每每被琐事所缠生气恼怒,他就会把自己扔进奏折堆里,看看能臣的功勋,看看庸臣的谄媚,看看贫瘠之地的辛苦,皇帝烦躁的心就会冷静下来。
“皇上不要生气,可以听臣妾说说吗?”见皇帝不言语,便一五一十将前后的事说了,说起为何不提前来告诉玄烨,她很坦白地告诉皇帝,自己也有私心,害怕温妃要算计的人,其实是自己,怕自己太冲动上了人家的圈套。
玄烨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来,他怎能奢望岚琪永远是那个,为了留住自己而不惜掀开被子露出身体的小宫女?既然想要她永远留在身边,好好地留在身边,她就必须融入这个世界,沾染后宫的气息,成为一个后宫女人,而自己并非厌恶,只是舍不得,只是心疼。
“实在不明白温妃娘娘为什么要先告诉臣妾,她不怕有今天,不怕臣妾会向您坦白?”原是玄烨问她话,岚琪现在反过来问玄烨,“臣妾不是想帮贵妃娘娘,就是觉得这样的事不好,后宫里的正义太模糊,也许能让不该受冤屈的人清清白白,就算是正义了。”
“正义?”玄烨苦笑,爱怜地将岚琪的脑袋拢在自己的肩头,“真是不该让你看那么多书,你都来与朕辩讲何为正义了,是不是再过些年,朕就能领着你登堂入室地和大臣进讲?”
“臣妾说正经……”
“你做得没错,朕是恼怒自己无能,一个帝王载于史册的何止千秋江山,他背后的女人会跟着他一起留存于世,朕到底会留下些什么?眼下想一想,实在可笑。”玄烨侧脸垂目看岚琪,眉间笑容稍见和缓,“你能留下什么?”
岚琪仰着脑袋笑道:“臣妾留在皇上心里就好。”
千年历史改朝换代,皇帝有数而后宫无数,这些女人的名声留存于世,贤后贤妃屈指可数,被众口相传的仍旧多是红颜祸水妖女误国,家中教导子女,通常一褒一贬并驾齐驱,一方面要女孩儿们贤惠淑德,一方面又要她们牢记褒姒妲己。
可世上究竟有多少女人可以真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武周媚娘旷古绝今,褒姒妲己却仿佛历代辈出,终究如太皇太后所说,是活着的男人们将祸水罪孽推在死了的女人身上,以逃避他们祸国殃民的过失。
苏麻喇嬷嬷就曾告诉她,太皇太后心里明白,耽误了先帝,并非董鄂妃之过,可不论朝野大臣,还是她自己,都拿这个女人挡在前头。
岚琪心想,她做不到什么一代贤妃,既然无法如此名垂青史,就要好好记着太皇太后的话,绝不做无能男人们口中的祸水红颜。此刻玄烨问她能留下什么,死后的留存究竟有什么意义,她能在活着的时候留在他心里,足矣。
这一整天的消息点点滴滴传到慈宁宫,太皇太后要安寝时,玄烨竟顶着夜色匆匆来,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要来禀告,太皇太后却是先问他:“你责备岚琪了?”
玄烨摇头,笑着说:“就怕她回去胡思乱想,才留在乾清宫一起和孙儿冷静一下,之后听她说些缘故,更不愿意责怪了,要怪只怪孙儿无能。”
太皇太后欣慰,这才问皇帝来做什么,玄烨则道:“温妃的事,孙儿想饶过她,孩子们也都没事,皇祖母能不能饶她这一回?”
“饶她?”太皇太后冷然一笑,“怎么个饶法?她几乎害死所有的阿哥公主,你要我怎么饶她?”
玄烨垂目,缓缓说:“皇祖母,孙儿保证不会再让后宫发生这样的事,您看在孙儿的面子上,饶恕她。”
太皇太后长长地一叹:“玄烨,其实现在好些事我已经不再插手,你还看不出来吗?你长大了,是顶天立地的君主,皇祖母只想颐养天年,不想再卷入朝廷后宫的纷争,往后你做什么决定,不必来看慈宁宫的脸色,皇祖母不会再对你绊手绊脚,你放开了去做,我总要离开你的。”
玄烨微微皱眉,苏麻喇嬷嬷忙在旁解释:“主子的意思万岁爷可不要曲解了,您皇祖母的意思,是答应了。”
“朕明白。”玄烨微笑,拉了祖母的手,宛若幼时撒娇的模样,“可皇祖母再不要对朕说离开的话。”
太皇太后无奈地笑道:“你和岚琪一样,就会哄人。”
如此,佟贵妃生辰上发生的闹剧,罪责全推在了承乾宫那个撞死的奴才身上,皇帝只说还在查这奴才背后的主子是谁,但一边又让李公公在宫里放出话去,让妃嫔宫人甚至外头的大臣都知道,这个人是钮祜禄一族派来安插在佟贵妃身边的。因死无对证,只是传言,佟府不能因此发难,钮祜禄一族也不能上赶着来辩驳,两厢都沉默缄口,只等这件事查无果,好渐渐被时间冲淡。
且因两大家族相争,不相干的人不敢在这时候跳出来胡说什么,再者皇子公主们都已平安无事,外头看起来唯一损失的是温妃的胎儿,但谣言里已说她早就因身体不好滑胎,如此种种,这件几乎灭了皇帝所有子嗣的大事,有惊无险,最终变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
深宫里,皇帝虽未重责任何一个人,但因为太后以温妃滑胎悲伤的名义,责令各宫闭门思过,几时太后心情好转几时才能出门。自玄烨登基大婚以来,后宫从未有过这样的事,都明白皇帝是动了大怒,而见佟贵妃和温妃都无事,也知皇帝有心偏袒二妃,惠嫔、荣嫔这些孩子遭了罪的额娘们也不敢随便向皇帝讨什么公道,只人人闭门自省。十月入冬时分,后宫静得连初雪飘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初雪这日岚琪自己先趴在窗上看见的,星星点点的雪花从空中打着转落下,前几天突然冷得人骨头都要碎了,都说是要下雪,所以她天天趴在窗口等,终于叫她等到了,欣喜地拍拍肚子说:“好孩子,下了雪,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要冻死了,肮脏不好的也被雪掩盖了,你生下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干净洁白,额娘就放心了。”
太医院早已经来布置好产房,稳婆乳母都齐备,苏麻喇嬷嬷来看过两回,李公公更是隔几天就来问怎么样。因这些日子后宫全都闭门思过,皇帝也不往后宫来,她和玄烨之间,就靠着几个乾清宫的小太监维系着。那日李公公还传来好消息,说云南大捷,三藩气数就要尽了,盼着德贵人顺利安产,给皇室再添喜讯。
太医诊断岚琪在十月下旬生,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连太后下懿旨为她积福解了后宫禁足,岚琪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眼看着十月都要过去了,拖得越久孩子危险越大,钟粹宫里每天有太医候命,因德贵人气色精神都很好,可推断胎儿在腹中也健康,故而也不能催产,只能数着日子,一天天等她分娩。
这日荣嫔和惠嫔结伴来,荣嫔先到,进门时见岚琪立在镜子前,端嫔和布贵人坐在边上看她,见她们来了,也说:“你们也瞧瞧,她的肚子是不是坠下去了?”
“昨天早晨起来觉得肚子掉下去了,本来在这儿。”岚琪比画着自己的肚子,荣嫔忙道:“可不敢再乱动了,孩子入盆就快了。”
钟粹宫里喜气洋洋,时不时有笑声传出来,再不是前些日子各宫禁足思过,死气沉沉的模样。而前头承乾宫,静默了大半个月,佟贵妃终日无所事事,也惦记起后头待产的那个人,当日她走进内殿来喊自己起来,说坐着哭于事无补的话还清楚地记着,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想要去致谢,又抹不开面子放不下架子,总觉得亲近这些低贱的妃嫔,不该是她做的事。
这会儿青莲进来,说几位娘娘都在钟粹宫陪德贵人说话,佟贵妃耸了耸眉毛,好像不耐烦地说:“她们怎么天天都去,吵死了。”
青莲不语,自太后令各宫不必再禁足后,她照主子的吩咐准备过一份礼物,似乎贵妃挑着日子想要去一趟钟粹宫,可那里如今是香饽饽,各宫各院没事儿都来道声喜,她总是插不进空儿,今天大概又想去,可荣嫔、惠嫔都在那儿,这才又发脾气了。
“她们几时走?”佟贵妃恹恹地问,随手掐着那只她亲手缝的布老虎,已不是当初给大阿哥的,是闭门思过那几日没事倒腾的,这几天一直把玩拿捏在手里。
青莲笑说道:“咱们住得这么近,夜里过去坐坐也成啊,比不得其他娘娘老远的路走过来呢,主子想去,多少会儿都成,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奴婢去和环春说一声。”
佟贵妃扬着下巴看她,眼珠子悠悠一转:“你去吧。”
青莲暗喜,若主子真能与德贵人交好,对她将来是万万有好处的,做什么非要和皇上喜欢的人对立,还动不动闹得鸡飞狗跳,要是自此改了性子,往后她也不必总慈宁宫、承乾宫两头跑了。
过来时荣嫔几人正要离开,瞧见青莲都很新鲜,她恭恭敬敬地行礼没多说什么,只等二位娘娘走远了,才进来找环春,说夜里贵妃要来看望德贵人,环春有些尴尬,青莲说了好些好话才离去。
环春转述给岚琪听,布贵人正在边上,蹙眉嘀咕这个人不来最太平,岚琪却不
以为意地说:“她又不会来害我,你们不要草木皆兵。”
见她如此,别人多说无益,只等夜里用了晚膳,而今岚琪即将临盆,太医要她吃去胎毒的东西,比不得从前她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众人只能哄她说生了就什么都能吃。岚琪还自己感慨,若是生在寻常百姓家用不起奶娘,做额娘的就要自己辛苦喂养,仍旧是什么好吃的都不能碰,但说着说着又羡慕那些可以自己喂养的女人,做额娘连一口奶都不能给孩子吃,生养生养,只生不养吗?
可惜没人理会她多愁善感,盼她分娩都急死了,谁来管她心里想什么。这会儿布贵人刚领端静和纯禧回端嫔那儿,贵妃就大驾光临,端嫔不得已又出来行礼,贵妃让她们自己歇着,领着青莲来了东配殿,比不得以往出门浩浩荡荡十几人拥簇,今天只一主一仆两人来。青莲将厚重的礼物放下说:“娘娘送给德贵人,祝祷安产的。”说着打开匣子,露出送子玉观音笑,“是咱们家大人从永安寺请来的。”
岚琪起身要谢恩,佟贵妃慌张地站起来,冲她说:“你别乱动,万一有什么事,本宫可担当不起,就是她们都来看过你,本宫若不来显得小气似的,没什么事的话这就走了。”
见贵妃要走,岚琪觉得她们本来也没什么话可说的,走就走吧,扶着环春的手往门前送,佟贵妃却好像躲瘟神似的躲着她,离得远远地说:“你小心些,肚子怎么这么大……”
贵妃话还没说完,只见德贵人身子一紧,皱眉捂着肚子,边上的人都呆住了,她紧张地说着:“好像……好像羊水破了……”
一语闹翻了钟粹宫,小太监们私下奔走去两宫和乾清宫禀告,太医稳婆来把孕妇按回了床上,乳母嬷嬷们都待命在殿外,端嫔和布贵人帮不上忙,一起在她正殿的佛像前给岚琪祝祷念经,苏麻喇嬷嬷很快从慈宁宫过来,外头看似乱糟糟,实则井然有序,宫里都出生过多少孩子了,也不差德贵人这一个。
岚琪倒是很淡定,不疼的时候她还能和嬷嬷玩笑,疼的时候就眼泪直流。稳婆看过说一时半会儿还生不出来,这罪是要受一阵子了,岚琪这才突然哭了,害怕得抓着苏麻喇嬷嬷的手,说她想家里额娘了。
苏麻喇嬷嬷自己没有生育的经验,但从太皇太后到孝康皇后到赫舍里皇后等,她帮着接生过太多的皇子皇孙,每一个产妇都不一样,岚琪这样已经算很坚强,还是头一胎,比当年主子初产还强一些。
“嬷嬷,皇上来了。”环春突然跑进来说,似乎故意大声讲给岚琪听的,“皇上就在外头,您快去劝劝。”
岚琪的目光直直地看着窗外,明明连一抹身影都看不见,可知道玄烨来了就站在外头,止不住眼泪的同时,心里又十分踏实,含泪笑着对苏麻喇嬷嬷说:“我不怕了,嬷嬷您快去劝皇上回去,夜深了。”
“奴婢这就去。”苏麻喇喇嬷嬷让诸人照顾好德贵人,自己匆匆出来,这里能劝得动皇帝的,只有她了。果然见玄烨立在廊下,院子里钦天监的大人正领人选了风水好的地方刨喜坑,苏麻喇嬷嬷才走近,玄烨就心虚地说:“朕来看他们刨喜坑,好了朕就回去。”还怪苏麻喇嬷嬷,“您不陪着岚琪,出来做什么?”
苏麻喇嬷嬷只能笑:“德贵人让奴婢来劝您赶紧回乾清宫去,您在这儿贵人惦记着要分心呢,皇上听贵人的话,赶紧回去吧。”说着招呼李总管,让他们送皇帝走,玄烨欲走还留,犹犹豫豫许久,走到宫门前了又折回来,拉着苏麻喇嬷嬷轻声说:“之前的话,您还记着吧。”
“阿弥陀佛,盼着母子平安呢,皇上不能这样子。”苏麻喇嬷嬷嗔笑不已,亲自把皇帝推了出去,转身见青莲站在廊下,诧异地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奴……奴婢……”青莲支支吾吾,她素来怕苏麻喇嬷嬷,不过还是双手伸出来,捧着一只布老虎说,“贵妃娘娘要送给德贵人的,晚上来的时候忘记带来了,这会儿让奴婢送……送过来,嬷嬷,您能替奴婢送进去吗?”
青莲在这里都站了半个时辰了,她折返时来得晚了一步,被苏麻喇嬷嬷先到了,弄得她不敢进去,而钟粹宫里人来人往也没人注意她,等她横下心要进去,皇帝又来了。眼下终于被苏麻喇嬷嬷看见,话说完了,又害怕被苏麻喇嬷嬷拒绝,她只是不敢出言劝,因为此刻若拒绝了,贵妃一定会伤心。
“我替贵人谢过了,你去告诉贵妃娘娘,谢谢她。”苏麻喇嬷嬷何等睿智,断不会做这种伤人心的事,哪怕转身就把布老虎扔了呢,也不能当着面做这些事,笑着接过来,打发了青莲回去。
灯光下看清了布老虎的样子,憨态可掬可惜针脚太烂,一看就是从来都不做针黹女红的人,老嬷嬷心善,走到床榻边把布老虎递给岚琪:“青莲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子亲手做的,特地来送给您。”
岚琪正被阵痛折磨,伸手捏过抓在手里软硬适中,也顾不得看是什么样子,但那之后也不曾放手。苏麻喇嬷嬷跟他说了玄烨的事,岚琪心里安慰,便少了几分恐惧,哪怕之后一阵阵盆骨撕裂的剧痛袭来,也咬牙硬忍着,虽然止不住流泪,却不吵不闹也不呻吟,坚强得苏麻喇嬷嬷心都软了。
可是初产辛苦,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钟粹宫里仍旧没有好消息传来,端嫔和布贵人在佛龛前都跪得累坏了。前头承乾宫也还没熄灯火,慈宁宫、乾清宫更不用提一夜灯火通明,似乎上回宫里这架势等待孕妇分娩,已经是四年多前赫舍里皇后生太子的时候。
很快过了子时,已是十月三十,因夜里突然飘雪,狂风大雪遮天蔽月,丑时才过,整座皇宫就被白雪覆盖。
狂风渐停,雪仍绵绵不绝,乾清宫里玄烨伏案醒转,身上有李公公披的厚毯子,好似闻见清冷的气息,他裹着毯子走到门前,院子里已厚厚铺了一层绒毯似的雪,他刚开口想唤李公公,突然一道惊雷炸响,玄烨浑身一震。
嘹亮的婴儿啼哭伴着惊雷在钟粹宫响起,折腾了一整夜,德贵人终于分娩,气若游丝的产妇在看过一眼皱巴巴灰红色的婴儿后,就昏厥了过去。乳母嬷嬷忙忙碌碌为新生儿擦拭清理,苏麻喇嬷嬷朗声唤人来:“快去报喜,德贵人生了小阿哥。”转身看一眼沉睡的岚琪气色平稳,又补一句,“母子平安。”
钟粹宫的喜讯立刻四处传开,承乾宫里佟贵妃已困得东倒西歪,听青莲来说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突然就有精神了,莫名欢喜地拉着青莲问:“那只布老虎,你送去了是吗?”
见青莲点头答应,佟贵妃脸上久违地露出灿烂的笑容,简简单单的笑容,就是开心而已。
乾清宫里,玄烨已经准备换衣裳,要上早朝。他也不晓得怎么突然变得气定神闲,只等听见李公公冲进来报喜时,才突然又心慌意乱,不知是欢喜还是心疼,眼底热热的湿润,但还是按捺住了情绪说:“预备早朝吧,把朕的赏赐送去钟粹宫,告诉岚琪,过些日子我就去看她。”
李公公应诺,吩咐小太监们准备好东西,这边派妥帖的人伺候皇帝准备上朝,他则亲自送贺礼去钟粹宫,但才要走到门口,外头一阵风刮过眯了眼,再睁开眼睛,就听见宫里有人慌张,转身瞧见那边伺候太子的嬷嬷慌慌张张跑出来,看到李公公在这里,奔过来跪地说:“公……公公……不好了,太子……太子好像出痘了。”
“什么?”李公公眼睛瞪得溜圆,天大喜事的当口,怎么闹出这样的事,片刻不敢耽搁,一边派人把太医找来,一边回去禀告皇帝,玄烨幼年出过痘疹不怕传染,亲自过来看太子,心里已明白几分,等太医再来诊断,太子的确是出痘疹。
玄烨立刻下旨封宫十二日,令后宫之人不得随意出入,阿哥公主都安居住所避痘,停朝十二日,各部院衙门奏折皆直接送入乾清宫批阅,他要亲自照顾太子。
半个时辰的工夫,皇城之内又换了另一种气象,就连才出生的小阿哥也变得不重要,被留在钟粹宫暂时不挪动,苏麻喇嬷嬷赶回慈宁宫后也不再出门,十二天里,只盼着太子度过最危险的日子。
岚琪分娩后,昏睡到这天中午才醒来,意识清醒还未睁开眼睛时,就想到孩子应该已经去了慈宁宫,她要出了月子才能再看到,顿时悲伤难耐,可耳边突然听见婴儿啼哭,就有人脚步匆匆,很小声地说着:“是不是饿了?”
岚琪立即睁开眼,撑着软绵绵的身体坐起来,就看到奶娘袒胸露乳地怀抱着小婴儿,众人见她自己坐起来了,赶紧过来伺候,岚琪则茫然地问:“孩子怎么还在这里?”又四下瞧瞧,“苏麻喇嬷嬷呢?”
这才有人说了太子出痘的事,岚琪听得心惊肉跳,也不晓得这十二天是不是自己捡了便宜,因为小阿哥会留在这里,等太子痊愈后再送去慈宁宫。她一边担心太子的身体,知道玄烨对太子的看重,一边又沉浸在生了儿子的喜悦中,乳母喂饱了孩子后,就将小阿哥放在了她的怀里。
不是第一次抱软绵绵的婴儿,但只有这个婴儿是自己掉下的肉,是自己怀胎十月的骨血,是她和玄烨的孩子,岚琪抱着的时候,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孩子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和他阿玛生气时特别像,环春伏在床下说:“苏麻喇嬷嬷讲咱们小阿哥和万岁爷生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也没见过皇上小时候啊,不过这样瞧着就挺像的,皇上冲我发脾气时就这模样。”岚琪嘟着嘴,好像也变成小孩子似的,欢喜地说,“你说他这么点儿大,弄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做什么,傻孩子,快给额娘笑一个。”
此时香月和紫玉抱着晒得蓬松柔软的干净被褥进来,说天气又要冷了,要给主子加一床褥子和被子,岚琪不经意地回头看,从她们抖落的被子里滚出一只布老虎,岚琪让环春去捡起来给自己,拍了拍灰尘,就放到儿子身边,绿珠阻拦说:“掉地上了,主子也不怕脏?”
环春则好奇地说:“这只布老虎哪儿来的?奴婢没瞧过。”
“是佟贵妃送来的,那天嬷嬷给我拿进来的。”岚琪的眼底温和宁静,看不腻似的盯着儿子,一边笑着说,“那天抓着这只布老虎可管用了,我疼得都要死过去,抓着它很借力。这只小老虎陪着我安产,等小阿哥抱去慈宁宫,也让这只小老虎陪他去太皇太后身边,这小老虎很吉祥。”
“听青莲说,贵妃娘娘从前也给大阿哥做过一只,可惜大阿哥不喜欢,走的那天还扔在门口,被青莲捡回去了。”绿珠还是不放心似的,拿布老虎去外头好好拍了拍,再放回小阿哥身边,继续说,“青莲说贵妃娘娘连绣花要劈线都不知道,还是她一点一点教的,贵妃娘娘这个人还真奇怪,总做一些叫人看不明白的事,什么都随心所欲。”
紫玉抱着换下来的被子过来,说:“主子生小阿哥那天,外头炸雷,奴婢们震得耳朵都要聋了,刚吓得发抖,就听见小阿哥哭,您说咱们小阿哥是不是有些来头?”
几人都附和说那天惊雷很吓人,岚琪当时痛得要死要活根本没听见,这会儿见她们都这样说,不免心里乐滋滋的,想着自己的儿子一定不平凡,但心中又一紧,深知这种话可说不得,立刻叮嘱说,不管外头会不会传说这件事,让她们从此把这件事忘了,别人提起来也只许敷衍,低调一些不是非要显得卑微,而是不要折了自己的福气。
但宫里其他各处,那一晚也听到惊雷,惦记得宠的德贵人分娩生男生女是否平安,许多人都没睡,哪怕是睡了的也被惊雷炸醒。再者小阿哥才出生,太子就出痘疹,少不得暗下传言,说太子虽然接连克死了生母养母,这一回竟被才出生的弟弟克制住,若是所谓一物降一物,那太子的尊贵该怎么算?
好在因各宫避痘,宫里少有人走动,这些话没能成风传开,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身体渐好,也就淡了。
十二天不长不短,对照顾太子不能见岚琪和新生儿的皇帝来说漫长难熬,但对于可以跟儿子日夜在一起的德贵人而言,实在太过短暂。
封宫结束的这天,苏麻喇嬷嬷亲自来接小阿哥,岚琪虽然舍不得,可想再过十几天出了月子就能天天见,而且是太皇太后养着,她心里很踏实。苏麻喇嬷嬷也说太皇太后天天念叨见小孙孙,才一刻不等地让自己来抱走,更安抚岚琪不要胡思乱想,往后出了月子总还能相见。
至于玄烨这边,太子虽过了最危险的时刻,但身子羸弱还在静养,玄烨怕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不干净的,依旧不往后宫来,也不去两宫请安,预备再避上十来天方好。
可不能见岚琪也不能见孩子,当年为了破除立后的谣言,两人被迫分离,岚琪被打得重伤时他都没觉得日子这样煎熬,而今好端端的不能相见,才日日磨得玄烨心痒,不过是听李公公偶尔传些话来,知道母子都平安健康,才宽解几分安慰。
只是小皇子才出生,太子就出痘遇险,宫里人传闲话,朝廷上也有不好听的,玄烨知道是有人兴风作浪,只管冷着不理会。
且说南方捷报频传,就在小阿哥出生那天还赢了一场大胜仗,而今吴世璠节节败退,大将军察尼取岳州,克辰龙关,安亲王岳乐攻长沙,将军喇布复取衡州,傅宏烈等部收复桂林,甘陕清军攻克汉中、重庆等地,清军横扫叛军,势如破竹。如此好事,小阿哥的出身岂能有什么不祥。
这日裕亲王进宫议事,说起南边大捷,兄弟俩高兴起来,玄烨就预备于正月午门宣捷,让天下老百姓都知道,爱新觉罗稳稳坐着这瑰丽江山,必然千秋万代。
喜事传入后宫,众人皆为皇帝高兴。只有一件事,眼看着德贵人平安生了皇子,又出了月子,本盼着在她有孕时能在皇帝面前分得一杯羹的妃嫔们,似乎又要落空了博宠的念头,每日莺莺燕燕闹出不少笑话,如今正主儿可要重新回到皇帝身旁,眼瞧着德贵人一天天养好,乾清宫的龙榻,又该没有旁人的位子了。
那日玄烨到慈宁宫请安,提起德贵人坐月子的事,太皇太后问皇帝为何迟迟不去钟粹宫相见,玄烨笑道:“腊月二十一是封印的日子,这些天朕打算多往后宫去逛逛,但等封了印她也出了月子,就接岚琪去园子里住几天,天冷路不好走,皇祖母不要介怀,这一回孙儿就不侍奉您去了。”
太皇太后微睨他一眼,冲苏麻喇嬷嬷笑道:“开始嫌我麻烦了,咱们不如趁早回盛京老家去。”
玄烨急了,笑着哄祖母:“您这话叫她听见,是死也不肯跟孙儿去的。”
太皇太后叹道:“可要难为你这些日子哄着后宫里的几个,放着贵妃几位不带,光带一个小贵人去逛园子,人家一定有闲话,可你既然不怕我也不多心,先去好好玩几天,回来的事回来再说,好歹人家生了小阿哥,多宠一些也是应该的。”
玄烨却笑道:“回来也说不上,赶着过除夕,元日朕要去午门宣捷,那日还请皇祖母着了朝服,与孙儿一同去看看大清的江山和子民。”
苏麻喇嬷嬷忙笑道:“主子您瞧,要紧的事还是不忘记带着祖母呢,咱们皇上最孝顺了。”
说话的工夫,摇篮里小阿哥咿咿呀呀,似乎和着苏麻喇嬷嬷的话。玄烨过去抱他起来,小家伙乐呵呵冲父皇一笑,还是个奶娃娃的小东西,却特别会讨人喜欢,发脾气撒气都冲乳母宫女们来,但凡太皇太后或苏麻喇嬷嬷抱,从来只会笑,这会儿被玄烨抱着,也是傻乐。
“这孩子好养。”太皇太后感慨,“你非要磨我做些事,弄这个小东西来养,你心尖儿上那个,不定怎么舍不得呢,你且再好好疼她,再生个一男半女,早早封了嫔位,让她自己养去。”
玄烨微微脸红,只抱着儿子哄,不应祖母的话,这会儿门前却有宫女进来,说佟贵妃求见,皇帝和太皇太后彼此看了眼,想着她近来安分,上回又受那样的委屈冤枉,还是让她进来了。
佟贵妃也不是故意要来凑热闹,而是佟国维送了东西进宫,她立时立刻要先来孝敬慈宁宫。到了门前才见皇帝的銮驾在,心里也更高兴,这会儿喜滋滋地进来,临近年节穿得红彤彤很喜庆,太皇太后看着也是眼前一亮,瞧见她脸上笑容真诚,心里也少些芥蒂。
佟贵妃欢欢喜喜地将家里的事说了,把佟国维孝敬来的东西呈送给太皇太后。彼时玄烨已经把小阿哥放下,坐着一起听她说话,她交代好了事情,说还要去宁寿宫给太后献礼,转身要走时,摇篮里的婴儿大声啼哭起来。
众宫女嬷嬷都围过去,哄了半天不见好,玄烨说让抱来,不经意抬眼,看到佟贵妃满目期待和欣喜之色,不禁可怜她连失两胎,随口便说:“让贵妃抱抱。”
佟贵妃一惊,双手已捧起,嘴里却说不知怎么才好,只等乳母把小阿哥塞入她怀里,软绵绵的小人儿暖暖地入了怀,依旧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哭,佟贵妃学着家里女人哄孩子的模样哄他,微微晃动着身体,轻轻喊他,小家伙渐渐止住了哭泣,就听太皇太后吩咐:“把他放回摇篮里吧,你不是还要去宁寿宫?”
佟贵妃点了点头,也不敢留恋什么,随宫女乳母一同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摇篮,手里拿了被子要给他盖上,角落里忽然滚出熟悉的布老虎,她心里诧异,见外头太皇太后和皇帝在说话,便轻声问乳母:“这只布老虎从钟粹宫来的?”
乳母应道:“德贵人让带来的,说这只布老虎吉祥,一直守着小阿哥呢。”
佟贵妃心里热热的,可莫名又觉得不自在,转身就往外头去,行礼辞了太皇太后和皇帝,带了青莲就往宁寿宫去。这一路上也不坐肩舆了,春风满面心情甚好,周遭的人习惯了她喜怒无常,不过高兴成这样,无缘无故的,该不会只是因为抱了抱小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