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接一个的新面孔向不善交际的父亲打招呼,好奇之余不禁发出窃笑。
“是啊。”
邦省简短应答,增永则无视他冷淡的态度,径自抱起一个酒瓶。看来这个美食家的确相当珍惜这瓶名叫夏特什么碗糕的名酒。
“想必东堂企业一定会极力掩饰这个突发事件,尽可能不让它公布于世,在他们看来,如何应付新闻媒体,可能比拯救游客性命要来的棘手多了。”
“话虽如此,新闻媒体真的有可能不闻不问吗?”
“北海日报与北日本电视台的最大股东正是东堂复合企业,而且他们还握有东京国民报与樱花电视台的大多数股份,只要东堂有心,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哦,原来如此。”
邦省点头并露出苦笑。增永这段话虽含有明显的偏见,不过虽不中亦不远矣。
东堂复合企业的创始者敬四郎,人称魔王、奸雄、暴君、但在面对新闻媒体时态度却略显不同。
“我的目标是赚钱,不想插手新闻媒体。”
这段话反而为他只将媒体视为商业工具的观念提供了明证。此人在商场上采取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扩大地盘,对于外界的批评充耳不闻,他的心态则来自“我做我的,他们说他们的。”
第二代的康行对于媒体的作风与先父迥然不同,在他尖酸刻薄的印象中,社会主义国家的新闻媒体,充其量只是政府的宣传工具,而资本主义国家的新闻媒体,则只是一个以营利为目的的企业罢了。因此有利用价值时尽可能利用,捅出漏子时就要他们闭嘴。由于前阵子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报纸对董事长的责任归属问题只字未提,便可证明上述的做法充分发挥了功效,同时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实。
“东堂企业坚信,只要控制大众媒体便能管理一切真相,你不觉得这种心态太狂妄自大了吗?相马先生。”
“看来你很不满东堂复合企业。”
邦生故意转移话题,美食家立刻换了一个表情。
“我老实告诉你,我祖父是俄国人。”
增永语气严肃地表示,但以长相来看,俄国人稳重的形象跟他并不搭。但他一脸正经的表情惹得邦生得极力克制笑意。
“我祖父是跟随哥尔契克将军,在冬天横越西伯利亚的白军士兵,他侥幸逃过白魔的侵袭,渡海到日本,最后老死在神户。”
“于是你祖父留了遗书,说明了有关五百吨黄金的真相?”
“正是如此。”
“也因此,你认为你有权利瓜分这堆黄金?”
邦生的冷嘲热讽总算激起增永的反应。他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挑起胡子露出贼笑,原本就不大的双眼此时眯得更细,整个人似乎陷入沉思当中。终于他再度露出贼笑,故意扯开话题。
“关于这点,我会向东堂伸彦确认,我对于他在这块土地上所挖出来的东西很感兴趣。”
“你认为他真的挖到金块了吗?”
“哦,我有这么说吗?”
增永故意挑动着眉毛与胡须,邦生一看便立刻失去探索的意愿。透过美食家的肩膀望去,窗外的雪愈下愈大了。
4
札幌市的北海道市政府里,知事与警察局长两人四目相视、神情凝重。一个是左派政党出身、四十出头的知事,一个是警察官僚、年约五十的局长,这两种人的想法往往很难有交集,不过现在并不是论及私人交情的时候。
警察局长手里拿着意大利制的手帕,拼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目前乌拉尔休闲都市里总共有五六二〇名游客,光是名流知士就占了一成以上。”
知事无奈的目光停留在传真机送来的游客名单上,他所知道的名字起码有一个中队以上,而且其中有半数是反对党员,此时知事的心情十分矛盾。
明年春天知事将参加选举,而北海道警察局长有顶头上司——警政署长、国家公共安全委员会与首相的监控,只要走错一步棋,不管是政治家,或是高层官僚,都将断送大好前途。
暂且不考虑这么远,至少也不能坐视数千条人命不顾。乌拉尔休闲都市等于是北海道最大的地标,即使身为左派党员,也不能因此将政治因素摆在现实状况之前。
“救援部队全体进入待命状态,能够在一小时内启程吗?”
“道路可以通行吗?”
“只能利用直升机从千岁机场起飞,日前正在研讨阻挡野狼方面路线的可行性。”
“好,总之希望你们尽力而为。”
知事轻叹一口气。
“乌拉尔休闲都市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能不能具体说明一下?”
“大批野狼出没,杀了人,并包围整个建筑物。”
“野狼”
知事喃喃自语,在这个紧要关头,警察局长还苦笑回答道。
“我和你一样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此时,有人轻敲知事办公室的大门,秘书长走了进来。
“富野良南方的三十公里处,凌晨发生落石,国道目前交通受阻。”
“交通受阻?”
一看到知事的视线,秘书长整个人吓得僵硬不动,连声音也是。
“是的,也因此所有通往乌拉尔休闲都市的陆路完全不通,现在只剩下空路了。”
“全是这场大雪惹得祸。”
警察局长听完,一脸不悦地摸着肥厚的下巴。
“这么一来,也许必须请求自卫队出动才行。”
“你是说北海道警方对此事无能为力?”
知事的目光充满了嘲谑,令北海道警察局长皱起粗眉。他打算在退休后,在北海道选区里角逐众议员的选举,因此不能在知事面前出任何差错。但是任意出动救援部队,如果造成无谓的牺牲,更是一个致命伤。
解铃还须系铃人,知事适时出面解围。
“啊警察局长,请恕我刚才的无礼,我相信北海道警局一定能圆满解决此事的。”
“是,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恐怕跟这个事件有关的所有人都必须努力,但努力耕耘并不代表会有同等的收获,人类与自然间的关系,并不能以简单的加减乘除公式求得,受到一股不祥预感的驱使,知事与警察局长同时望向窗外。
雪仍然下个不停。
5
为了方便游客在广大的区域活动,乌拉尔休闲都市特地购置了西德制的子弹巴士,全长十公尺、宽二点五公尺,造型相当巨大,可容纳四十名乘客,这是考虑到冬季时前来滑雪的大批游客。
而今天这些子弹巴士停止营运,默默地并排在总站。总站位置正好靠近六栋摩天大楼中的西塔,从西塔的大厅看过去,子弹巴士等于近在咫尺。这种假象激起大厅的人们亟于脱身的欲望,他们没有勇气乘着私家轿车冲进狼群之中,但是
“喂,那巴士应该有办法突破野狼的重围,直接逃到札幌去。”
有人如此建议,这番话却成为行动的导火线。游客们面面相觑,引发一阵低声的骚动,大家都认为有一试的必要。
只消开两个小时的车就能直达札幌,与其做而面临未知的危险,不如起而行动自救,在大雪完全封锁道路之前,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众人下定决心后,总经理方面要求谨慎与镇定的声音已形同耳边风,这群人原本就不喜欢听命于别人,更何况温水游泳池又发生血腥惨剧,这证明了躲在屋内也不是绝对的安全。
在这群中老年游客中比较年轻的三十人,同时从大厅采取行动,乌饲警长与吉崎巡警正好由电梯间出现。他们才刚在室内游泳池见过令人反胃的命案,在得知这个情况时,立刻跑来要求游客们自重,而这群人当中有个能言善辩的中年男子,他盛气凌人地破口大骂。
“你要我们待在这儿等死?我们不是人质,而是受害者!遇到这种状况,你们应该先让游客到安全场所避难才对,连这点常识都不懂,难怪你这把年纪还窝在深山里当巡查,好好反省吧!”
这后半段的话不仅不必要,而且过于恶毒,惹得乌饲警长想来温和的脸上也闪过一道怒气,但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借由深呼吸抑制住这个情绪。
“您是崛山先生对吧?我们已经联络北海道警局总部了,救援队很快就会到达,请您耐心在此等待救援吧。”
“哼,日本警察再怎么有本事,也没办法让人死而复生吧,快让开,不要挡路。”但凭他们两人的力量,实在抵挡不住陆续往前的人潮。
一进入工作人员专用的地道,理所当然会遇到阻碍,但带头的崛川推开工作人员,率领着陷入兴奋的群众,浩浩荡荡地挤进地道,前往巴士总站。
由于休闲都市内的道路都经过专人除雪,所以子弹巴士的轮胎并没有装止滑铁链。但这指的是一般状况,而今天并没有除雪。
“爸爸,你不去吗?”
邦生以点头来回答叶月的问题,虽然他并不认为警方会如预期般立刻赶来救援,但跟着一群暴动的游客,恐怕叶月会发生意外,他也了解此时必须自重。
第一辆巴士在雪花中从总站驶出摩天大楼,没有止滑铁链的轮胎不时地产生空转,但巴士上的驾驶者却不断朝摩天大楼挥手,以夸耀自己的胜利,但他的表情在一瞬间立刻转为阴沉,因为黑褐色的怪物塞满了巴士,车内顿时悲鸣四起,跳下座位的游客们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恐惧。
“哇、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但野狼根本无视人类的命令,黑褐色的旋风发出低吼,接着传来众人的惨叫,但声音很快就被撕裂。
鲜血一股脑儿的迸开,将车顶、窗玻璃、座位与车地板渲染成朱泥色的镶嵌图画。
从远处仍然可以清楚看见子弹巴士上的惨状,巨大的车身已经失去控制,摇摇晃晃地忽左忽右。车上宽广的玻璃窗像是被喷上了近似涂料的物体,挤在玻璃上的人们,脸上被染成红黑色、他们张大嘴巴用力呐喊着。很快地,这个景象被不断落下的白雪所遮掩,正当一切即将缝进白色丝绢内的瞬间,巨大的车身竟以惊人的速度撞上南塔。顿时巴士化为烈焰与浓烟的混合体。轰然的爆炸声持续冒出,仿佛在抗议人类的愚蠢,害自己沦落到这个下场。
从总经理室的窗口目睹巴士惨状的东堂伸彦背对着赶来报告的保全主任。
“死了多少人?”
“不清楚,只知道整辆车全坐满了人”
由此推算可知总共有三、四十个人随着子弹巴士丧身火窟。
东堂伸彦听罢点点头,极力克制想借酒逃避现实的念头。前来报告巴士爆炸事件的保全主任,面如土色地凝视着年轻的上司,如果连伸彦也“输了”那保全主任的精神也快到了几近崩溃的程度。伸彦回过头来,想指示该如何处理时,电话铃声大作,当他接起话筒,一个急迫的声音直接灌进伸彦的耳里:
“野狼、野狼跑进大楼里了”
黑褐色的狼群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出现在大厅一隅。
尖叫声此起彼落,激荡着天花板与墙壁。有人想逃,两腿却不听使唤,跌个四脚朝天,有人径自瘫坐在地上,有人则贴在墙壁上,呆呆地张着大嘴。
截至目前为止,野狼只袭击在屋外的人,但现在却侵入建筑内部,它们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哪?三楼的突发事故,让那些在楼梯间架设路障,打算死守岗位的警卫们有一种攻其不备的感觉,他们在既狼狈且困惑的心情下持枪冲上阶梯。
三楼的大厅已经化为一个充满了鲜血与哀嚎的漩涡,黑褐色的影子交错飞掠,每一次都引发另一阵混乱,不断有人横倒在地。
相马邦生俯在叶月身上以沙发作掩饰,他听到上衣碎裂的声音,一个影子快速地飞过他的头顶。前来救援的警卫们面对这种乱象,完全忘了开枪,只是持枪杵在原地,动也不动。原本趴在盆栽旁边的大门启介趁机俯身冲向距离十公尺左右的警卫。
“枪借一下!”
在吼出这句话之前,他抢先一步从警卫手上抢走一把英国制的双筒枪。枪声随即响起,让四周男女大吃一惊,众人立刻发出哀嚎,有人抱住头、有人趴在地上。
“住手!会打伤人的!”
这句话由相马邦生口中喊出,但以实战经验自豪的大门完全无视于其他人的反应。他的双眼正燃烧着斗志与欣喜,并露出微笑地扣下扳机。
一声轰然巨响,子弹划破了空气。
狙击大门的是一只体格雄壮的野狼。能够当场打死一只大熊的大口径子弹贯穿了狼的身体,结果却是铺有高级瓷砖的壁面开了一个大洞。野狼的身影在子弹抵达前半瞬间,竟消失在半空中。
地板上看不到任何血迹,磨亮的大理石瓷砖正清楚地反映着人们的影像,一张带有七分苦涩与三分狼狈的面孔六神无主地左顾右盼。
“不可能,我明明”
话中断了,寂静再度支配整个大厅,野狼们跟先前出现时一样,毫无预警地消失无踪。
大门甩甩头,凌乱的头发贴在满是汗水的脸颊上。他露出比野狼更凶恶的目光,朝着完全无用武之地的游客们吼:
“这到底是谁搞的把戏?你们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喂、该不会是你们之中有谁在操纵那些野狼?”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无凭无据的诬赖。但说话的人却十分认真,也没有人对这种指责一笑置之,反倒是被大门这一点醒,引发众人面露恐惧与猜忌,口中不时喃喃自语。
伸彦和他的部属、以及两名警官随即感到,一方面协助护理伤患,一方面则向众人强调此处已经恢复安全,并指出医务室的所在地。邦生扶起叶月,挥掉身上的灰尘,觉得现在一个头比两个大,因为看样子事态不可能有所好转了。
覆盖在地面的雪,白得有点诡异,风愈吹愈猛,几乎成了水平方向。
野狼的攻击行动暂时告一段落,但是游客们忧郁的表情,却如同雪花般苍白。
“敬请镇定,敬请放心,警察很快就会赶到,敬请放心。”
人称gc的工作人员不停地重复相同的台词,每重复一次就磨掉一点安全感。责任并不在他们身上,他们根本无能为力。这些人故作镇静的表现只是在履行工作上的义务。游客们形同难民般地聚集在大厅各个角落,连怒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大口咬着配给到的三明治并啜着咖啡,事到如今,再怎么没食欲的人,也会把咖啡一饮而尽,因为没有人知道在一觉之后,还会发生什么状况,目前只好寻求咖啡因的协助来逃避恐惧。
大风雪如果继续肆虐,警察的救援行动就不会如期到达,受损的铁、公路也无法迅速修复,至于直升机更不可能起飞。
如果暖气长时间停止运转,恐怕有人会冻死,云层愈来愈低,雾气愈来愈浓,风雪愈来愈剧烈,灰色的敌意在人们四周堆积而起。
人际灭绝的滑雪场上,由于事前设定了夜间照明的开关,所以仍然亮起了数十支灯火。这是东堂伸彦的指示,他明白光有安定人心的效果。透过大厅的窗口眺望这个景色,仍然活力充沛的叶月高声激励父亲:
“爸爸,好漂亮哦!就好像对、就好像整片白雪在发光一样。”
“嗯,真得很漂亮。”
邦生表面上这么回答,其实完全心不在焉。即使他一直努力想改变现状,但他并非彻底的乐天主义者,也没有任何能力来解决事端。就算现在叫他去写稿,恐怕也挤不出半个字来。邦生之所以无法成为现代文豪,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目前的时刻距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