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三笠之森宾馆。位于旧轻井泽深处,从大正时代起到昭和前期都是上流社会的夏季社交场,久负盛名的高级宾馆。曾经封闭过一个时期,后来被外国资本收购,全面装修一新之后重新开始营业——这当然都是导游手册上写的,怪不得是“高雅古典的洋馆”风格。所谓的外国资本,十有八九就是罗特里奇家族出资的。
窗外是绵延的落叶松林和宽阔的草坪庭园。我避开眼目,悄悄地沿着走廊走下去。
到底还是失了平常心——我自己又没做出什么犯罪行为,还不如堂堂正正地走出去,直接去找负责警备的警官呢。事态公开的话,有麻烦的应该是罗特里奇家才对。
如果对手只是罗特里奇家的话,我还能冷静地做出判断。但是“被凉子抓住就惨了”这种焦虑心理占了上风,误导着我的行为。为什么会有多余的顾虑呢?曾经牺牲在“驱魔娘娘凉子”爪牙之下的人们,必然可以理解我这种心理吧。
我沿着职员专用的通道走到一扇可以转到客用走廊的门前,轻轻推开。有人背对着门站在那里。那人就要转过身来了,黑色的长发轻轻甩动。
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捂那个人的嘴,却意识到对方是个女子,赶紧住手。下一瞬间,无数火花在眼前乱迸——我脸上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泉田警部补?”
这个女子轻声惊叫,却是我的旧相识——警视厅警备部参事官,我上司在东大法学部的同学,室町由纪子警视。她拥有白皙的面庞,黑缎似的长发。此刻,眼镜后漆黑的眸子正茫然地注视着我。
“室、室町警视?!”我也愕然了。
“你怎么在这儿?!”
双方提出疑问,不过我觉得自己更有必要解释。
“这个说来话长”
“也是啊。不过,请尽量简短清楚地解释一下。说不清楚的话,打你那一耳光也不能怪我呀。”
那是自然,谁叫我冒冒失失差点去捂警视厅干部的嘴的。
“我被车撞了,然后被带到这所宾馆,直到刚才一直关在一间客房里呢。”
挑重点说明一下概况就行了,二十秒左右就能解释完。同时,走廊一角传来问话声。
“谁在那里?这里一般人不可以进入的。”
看影子对方是个制服警官。由纪子马上踏出一步,向他回答:
“我是警视厅警备部的室町警视。这里没有可疑人物。”
“啊,打扰了。”
我可以看到两位制服警官的侧影。他们敬了个礼,转身走远了。
由纪子转过来苦笑着:
“也不算撒谎啦,你不是可疑人物嘛。刚才打你,真对不起。”
“不敢当。”
“不过,情况是很奇怪啊。”
没错。就因为是彼此相识的人,才不得不解释清楚,反而麻烦。不管多高级,睡衣毕竟是睡衣。
又一阵寒气袭来,我握住下半部分脸。
“那,室町警视是”
“我是警备部的人嘛。”
“啊,对了,有什么要人来这里吗?”
不言而喻,这里要召开广邀财政界要人的盛大宴会嘛。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的上司作为要人之一,也受到了邀请,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对了,请不要吃惊——我来轻井泽的理由是”
我也简短地说明了原因。由纪子的表情,好像赤手空拳遇上白蚁群的驱虫公司工作人员。
“是么,凉子也来了呀。”
“真对不起。”
“怎么要你道歉呢。她来干什么?”
“似乎是休假。”
“那只是表象吧。嗯,真实目的是?”
“我也想知道呢。”
这真不像警官之间就上司、同僚应有的对话。可是“驱魔娘娘”药师寺凉子对警视厅来说,根本就是灾难和阴谋的代名词。
由纪子抬手摸摸我的额头问道:
“好像很疼啊?真的没关系吗?”
“没事,不是什么大伤。又没骨折,只是跌打伤而已。”
“就算这样,你也要小心啊。”
“谢谢您。”
不知道怎么表达我的心情才好,还是老老实实道谢罢了。
“我得走了国务大臣和县警本部长都要来了。”
“请您回去工作吧。”
“就这样不管你我也不太放心,可是”
“您放我走就足够了。”
由纪子点头,随后表情又变了:
“开车撞了人却不把伤者送去医院,罗特里奇家看来也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内幕吧,早晚有必要揭露出来。那我先走了,你一定要小心。”
由纪子又叮嘱了我一下,然后离开了。我轻轻叹口气,无论如何,先往由纪子离去的反方向走廊走去。
仅仅五秒之后,我就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千钧一发”一个红色的人影从走廊拐角出现,向我投出声音的炸弹:
“泉~~~田~~~!”
我的反应快得简直不像地球人,仿佛听觉神经不经过大脑直接跟四肢连在一起了似的。转身虽然及时,但因为全身上下一阵疼痛,刚刚跑出一步,早就被玛丽安和露西安绕到面前拦住了去路。
我立在原地不动,凉子扳着我的肩膀:
“你逃跑干什么!”
“没、没有逃跑呀。”
“不对,你刚才明明想转身跑掉来着。上司费劲苦心专门来救你,你这叫什么态度,真是忘恩负义!”
我举着两手表示彻底投降,一边偷偷看她。
酒红色的宴会礼服裙,与她本人合衬得简直令人叹息。她那质感仿佛用极品大理石精心塑造出来的颈部垂着一条白色项链,在她胸前熠熠生辉——不过镶嵌的是什么宝石我当然不知道了。
“说话呀?”
“嗯,那个,项链真漂亮呀。”
“知道是什么石头吗?”
“钻石,不对,珍珠”
“是月光石哦。”
“这、这样啊,跟您很般配。”
“一点都不像真心话!”
两位美少女回到凉子左右。当然,忠实的侍女们这时候也不是女仆打扮了。
两人身着同样款式的礼服裙,玛丽安的是珍珠色,露西安的是翡翠色,搭配得和谐别致,真是赏心悦目——玛丽安换衣服还真快。
“亏我还费心救你呢!你这家伙呀,真不值得人帮忙。”
玛丽安盯着我的眼神里,有几分可怜的意思,大概也有责怪我凭空从储藏室消失的意思吧。可是,难道我不是被害者吗?脑袋上缠着绷带,全身受了好几处伤,为什么反而是我该受责备呢?
“这是天罚。”
“天罚?!我到底做了什么才招来这种事的?”
“你手摁胸口好好想想,难道你没有践踏人家的善意吗?难道你没有曲解人家的好意吗?难道你没有抛弃人家的诚意吗?”
“”“怎么样,给我好好记住了哦。”
“不对,就算这么说”
我不是什么圣人贤者,没有自信断言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应该的、正确的。我知道自己有很多地方应该反省,可也不至于被“驱魔娘娘”教导我做人的道理吧?这回我算栽大了。
又有人影靠近过来,是制服警官,想必是听到了凉子的声音。看到我们这奇怪的男女四人组会说什么呢?
“哎呀,你们辛苦了。”
凉子用流利的英语先发制人,抢了两位制服警官的先机,
“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只有相关人士才可以从这里通过的哟。”
制服警官们被高原的阳光晒红的脸上展开玫瑰花一样的笑容。如果是惯于接待外国人的宾馆工作人员,或许还能对付,而这些很可能只是被县警本部长轰过来的警官们,只好顺水推舟糊弄过去了。
“啊,请、请通过。”
“谢谢。”
魔女国的女王陛下甚至还有闲心眨了眨眼,从容迈步。既然对方说请通过,我们就不光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警官们对睡衣打扮的我给以狐疑的目光,可是看到玛丽安和露西安涌起天使般的笑容,左右簇拥着我走开,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在他们面前通过之后,我好像听见他们自言自语地说服自己“这就是玩cosplay的吧。”
转过走廊的拐角,凉子又瞪我一眼:
“你穿着睡衣到处跑干什么?老实说。”
“打点滴呀。”
我老实回答了事实情况,凉子眨眨眼,小声嘟哝着:“对了,是这回事来的。”
“总之,那么没品味的睡衣,还不快脱了!”
“脱掉我就没的穿了。”
“真是的,你这人好不麻烦。”
一边啧着舌,凉子一边打开一扇很隐蔽的门。我们四个人全都钻进去后,她命令露西安打开放在墙边上的一个大袋子。
“泉田君晚宴时穿的衣服,全都准备好带来了,赶紧换上。”
西装礼服、衬衫、领结,一件一件堆在不知道是谁的桌子上。
“磨蹭什么,快点换呀!”
“请您转过去面向那边。”
“为什么?”
“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脱睡衣、换西装啦。”
“哼,拽什么拽。”
凉子背对着我,两位侍女也跟她一样。如果有人突然开门,会被一排身着晚礼服的美女喝退吧。我慌慌张张赶紧把睡衣脱掉。
想来商店里的塑料模特也没有过这么凄惨的经历吧——我一边想着这样无聊的事情一边忍着疼痛,好歹把西装穿上、鞋子换好了,外表总算齐整了。唯一不像宴会出席者的地方,就是脑袋上的绷带。
“换好了。”
凉子转过身来,指指我:
“头发乱了。”
我赶紧用手掌抚平头发。凉子故意装作点头认可的样子:
“光凭外表来说,真是适合参加宴会和欣赏歌剧的好伴侣呀,你这家伙。”
不管我怎么回答,被讽刺都是免不了的,索性换个话题:
“睡衣怎么办呢?”
“还不扔掉!”
一声呵斥,凉子做了个手势。玛丽安拿起睡衣,扔进房间一角的竹编垃圾桶里。我在心底向无辜的睡衣双手合十,祈祷它安息。
虽然礼服西装只是个我不喜欢的替代物,跟穿着睡衣跑来跑去相比,毕竟更让人安心多了。至少可以解除别人的疑虑。
“给您填麻烦了,对不起。不过,连玛丽安和露西安都来了,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家宾馆的?”
“我收到急报呀,说一个高个子男人被罗特里奇家的人送到这家宾馆来了。”
我一瞬间理解了前后情况:
“也就是说,连这家宾馆都有您的间谍?”
“什么间谍,名声多难听呀。”
“那叫什么?”
“私设cia。”
“这不是更难听吗”
“哎哟,大半日本人都相信美国中情局是正义的一方呢。连少女漫画里都是以好人角色登场的哟。被cia杀死的那些人会很高兴吧。”
我岔开话题:
“您的眼线是门童还是侍者呢?”
“就是这房间的主人。”
凉子指着的门上,雕花玻璃处写着左右颠倒的“管理人室”四个字。我了解她是怎么回事了,接下来该我解释情况了。对由纪子只花二十秒能说清楚的事,现在花五分钟大约能解释得了吧。
iv
我刚一说完,凉子的怒气立刻爆发:
“怎么着,难道那丫头看见中意的男人,就用车撞倒抢回自己家吗?!”
——她话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居然交叉着手臂念叨:
“嘁,还有这么一手儿呀!”
“啊?”
“我什么都没说。可是你呀”
本来好像要诘问我的样子,凉子却没继续下去。侧腹部的摔伤疼得吱吱叫,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上也带出了疼痛的神色。凉子盯着我的表情:
“疼吗?”
“不”
当然疼了,我却说不出口。正想说没关系的时候“管理人室”四个字大幅度晃动起来。
随着脚步声杂响,一群黑衣男子涌进来。不,房间并没有那么大,他们只是聚在入口前后。这群人左右分开,中间露出窄窄一条通道,阿特米西亚出现在中间。凉子微微眯起眼睛,平静的声音里蕴含着喷火的预兆,用英语说道:
“站住。”
“我才不会。”
“哼,你就说罗特里奇家的恐龙女吧。竟敢伤了我的臣下(myman),还把他掳走软禁起来,你想干什么?只要对方是日本人或者伊拉克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啊?!真不愧是以战争当国民运动项目的家伙,做事就是不同凡响嘛!”(译者注:ohthebeautyofdouble-note!“我的臣下”这个词旁边专门注了片假名マイマン,myman)
如果日本首相或者外务大臣在场的话,一定已经绝倒了。
“因为我撞伤了准一郎”
“没错。你现在才拿出来说,还想怎么样?”
“所以,到准一郎全好起来之前,我会负责任照顾好他。这你都不懂吗?”
“什么‘准一郎’,我的私人物品,谁许你叫得那么亲热!”
我才不是你的私人物品——我虽然想这么说,在激烈碰撞的火花面前却没有丝毫插嘴的余地。
莫名其妙地,表面上看来,我赫然是被日美两个美女争夺的桃花男。但是,表面看似彩虹般炫烂,翻过篇却是灰暗的真相。我最多只是饲主虐待惯了的宠物罢了。
“准一郎好可怜啊,被这么凶暴的女人支使来支使去,每天都过着地狱一样的生活吧。”
“你说谁凶暴?喂,别自己乱编故事了!这家伙是世界上第一幸福的男人!”
我的上司也是惯于自己乱掰的女性。玛丽安和露西安都摆出女主人一声令下立刻开展的架势。特别注意着玛丽安蠢蠢欲动的,是那些刚刚败在她手下的保镖们吧。
说起来,阿特米西亚姿容不能说不美,不知为什么却感觉像没有色彩的画似的。
如果说凉子的美是跃动的生命力结晶,阿特米西亚的美则让人联想到幽幽闪烁的海市蜃楼,像没有实体的幻影一般。
“总之,我要把泉田君带回去了。你以为你有本事拦住,就放马试试。”
凉子斗志昂扬,或者不如说,她本来就运气亨通。一旦跟她在一起,连我都觉得必胜无疑——虽然怎么看都是反客为主了。
凉子的手在礼服裙上一摸,雪白的纤手上突然冒出权力的象征——警察手册。手法漂亮得连魔术师都得鼓掌称赞,那玩意儿本来到底藏在哪儿的?
“我可是日本的警察!”
“警察”这个词对阿特米西亚并不起什么作用,却多少镇住了那些黑衣保镖。邀请要人参加的宴会当天,与警察之间弄出嫌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喂,都干什么呢?还不快把准一郎从那个泼妇手里抢回来!”
“不要胡闹了,阿特米西亚!”
一个我听到过的语声冷冷地响起“不然,我就去告诉你母亲。别理那男人了,快走吧。”
阿特米西亚怔住,眼见着脸色渐渐苍白。看到站在门口披着薄薄白长袍的人,凉子忽然变了表情:
“那个,谁呀?”
“名叫莫沙的医学博士,她家的私人医生。”
“莫沙?哼,那家伙呀。”
她的语气让我警惕,可不能听漏了:
“您知道这个人吗?”
“算是吧。”凉子简短地答了一声,瞅着脸色苍白的阿特米西亚似乎要走出管理人室了。她身体摇摇欲坠,好像醉了酒似的。过去我也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况,那是被极端的恐怖所摄,失去平衡感的反应。阿特米西亚竟然这么恐惧她母亲吗?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黑衣保镖们半簇拥着年轻的女主人离去了。白衣的莫沙博士环视室内一圈,眼光好像钝涩的剃刀,嘴角邪恶地扭曲着,也转身走开了。他肯定看见了凉子,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管理人室里只剩下我们四个人。凉子跺着高跟鞋,不高兴地叫:
“竟然让他们这样溜走了,太不爽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干脆放把火如何?”
“不要啊,不能在日本国内进行破坏活动呀。”
“装什么和平主义者嘛。我是为了人权遭到侵害的日本人,毅然决然地做出反抗哦。你这个被害者本人倒要阻拦,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了。就随您的心意去吧。”
我在叹息的同时说道。
“随您的心意”和“爱怎么着怎么着”意思是一样的,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同。就走昨天,丸冈警部按照一桩热门案件的报告书写起诉总结的时候,还为这种微妙的事情感叹过。“日语可真奇妙,‘人妻的午睡’和‘主妇的白天觉’,意思一样,描述的景象可大不相同呀。“
唉,他说的果然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