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赫里娅-亚历山德芙娜着急地说“我,真的,到这儿来的时候,坐在车厢里一路上都在梦想着:我们将怎样见面,怎样互相谈谈各自的情况我感到那么幸福,都不觉得是在路上了!唉,我在说什么啊!现在我也感到很幸福你不该那么说,杜尼娅!单是看到你,我就已经觉得幸福了,罗佳”
“够了,妈妈,”他不好意思地含糊不清地说,紧紧握住她的手,可是不看着她“我们会有时间痛痛快快说个够的。”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感到很窘,脸色变得煞白:不久前体验过的一种可怕的感觉,一种像死人般冷冰冰的感觉,又突然穿透他的心灵;他又突然十分清楚,完全明白,刚才他撒了个弥天大谎:现在他不仅永远不能痛痛快快地说个够,而且永远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什么了。这个折磨人的想法对他的影响是如此强烈,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几乎想得出神,从座位上站起来,谁也不看,就从屋里往外走去。
“你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声,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又坐下,默默地朝四下里看看;大家都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你们怎么都这样闷闷不乐!”他突然完全出乎意外地高声大喊“随便说点儿什么嘛!真的,干吗这么干坐着!喂,说呀!大家都说话呀我们聚会在一起,可是都不作声
喂,随便说点儿什么呀!”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又要像昨天那样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画了个十字,说。
“你怎么了,罗佳?”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怀疑地问。
“没什么,我想起一件事来,”他回答,突然笑起来了。
“好,既然这样,那就好!不然我倒以为”佐西莫夫含糊不清地说,说着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过,我该走了;
也许,我还会再来一次如果你们还在这儿”
他告辞,走了。
“一个多好的人啊!”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不错,是个很好的、出色的、学识渊博的聪明人”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出乎意外地说得很快,而且异常兴奋,直到现在他还从未这么活跃过“我已经记不得,生病以前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了好像是在哪儿见过瞧,这也是一位好人!”他朝拉祖米欣点点头“你喜欢他吗,杜尼娅?”他问她,而且不知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很喜欢,”杜尼娅回答。
“呸,你是个多么不讲交情的人!”给说得很不好意思、满脸通红的拉祖米欣说,说罢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微微一笑,拉斯科利尼科夫却高声大笑起来。
“你去哪儿?”
“我也我也该走了。”
“你根本不该走,请你留下来!佐西莫夫走了,所以你也该走吗?你别走可是,几点了?十二点了吗?你这块表多可爱呀,杜尼娅!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说!”
“这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送给我的礼物,”杜尼娅回答。
“价钱很贵呢,”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说。
“啊——啊——啊!多么大啊,几乎不像女表。”
“我就喜欢这样的,”杜尼娅说。
“这么说,不是未婚夫的礼物,”拉祖米欣想,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高兴。
“我还以为是卢任送的礼物呢,”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不,他还什么也没送给过杜涅奇卡呢。”
“啊——啊——啊!您还记得吗,妈妈,我曾经恋爱过,还想结婚呢,”他看着母亲说,话题突然转变,还有他说这话的语调,都使她感到惊讶。
“唉,我亲爱的,是呀!”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涅奇卡以及拉祖米欣互相使了个眼色。
“嗯哼!是的!我能跟你们说点儿什么呢?甚至记不得多少了。她是个有病的小姑娘,”他接下去说,仿佛又突然陷入沉思,低下了头“完全是个病魔缠身的姑娘;喜欢向乞丐施舍,一直梦想进修道院,有一次她跟我谈起这件事来,泪流满面;是的,是的我记得记得很清楚。长得不好看。真的,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对她产生了那么深的感情,似乎是为了她总是生病如果她再是个跛子或驼背,我大概会更爱她(他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这就像是春天里的梦呓”
“不,这不仅仅是春天里的梦呓,”杜涅奇卡兴奋地说。
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留神看了看妹妹,但是没有听清或者甚至不理解她的话是什么意思。随后,他陷入沉思,站起来,走到母亲面前,吻了吻她,又回到原来的座位上,坐下了。
“你现在还在爱她!”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她?现在?啊,对了您说的是她!不。现在这一切就好像是在那个世界上而且那么久了。就连周围的一切也似乎不是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
他留心看了看他们。
“喏,就连你们我好像也是从千里以外在望着你们唉,天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谈这些!问这问那的作什么呢?”他懊恼地加上一句,随后不说话了,咬着自己的指甲,又陷入沉思。
“你住的房子多么不好啊,罗佳,像个棺材,”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说,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默“我相信,你变得这么忧郁,一半得归咎于这间房子。”
“房子?”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是啊,有很多事情是由房子促成的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妈妈,要是您能知道就好了,您刚刚说出了一个多么奇怪的想法,”他突然补上一句,奇怪地冷笑了一声。
再稍过一会儿,这一伙人、这离别三年之后重新聚首的亲人,还有这谈话的亲切语气——尽管他们根本无话可谈,——最后就都将使他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有一件刻不容缓的事情,不管怎样一定得在今天解决,——还在不久前,他一醒来的时候,他就这样决定了。现在他为这件事感到高兴,仿佛把它看作一条出路。
“是这么回事,杜尼娅,”他认真而又冷淡地说“昨天的事,我当然请你原谅,但是我认为我有责任再次提醒你,我的主要意见,我决不放弃。要么是我,要么是卢任。让我作个卑鄙的人吧,你却不应该这样。总有一个是卑鄙的。如果你嫁给卢任,我就不再把你看作妹妹。”
“罗佳,罗佳!这还不和昨天一样吗,”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伤心地高声说“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叫作卑鄙的人呢,这我可受不了!昨天也是这样”
“哥哥,”杜尼娅坚决地回答,语气也很冷淡“这都是因为你有个错误的想法。我反复考虑了一夜,找出了你的错误。这都是因为,似乎,据你推测,好像我要嫁给什么人,是为了什么人而牺牲自己。根本不是这样。我要出嫁,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因为我很痛苦;其次,如果我能为亲人做点儿有益的事,我当然感到高兴,但这不是我作出这一决定的最主要的动机”
“她说谎!”他暗自想,同时在愤恨地咬着指甲。“骄傲的女人!她不愿承认,她想施恩于人!噢,庸俗的人们哪!他们爱,就像是恨噢,我是多么憎恨他们所有的人!”
“总而言之,我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杜涅奇卡接着说下去“是因为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愿诚实地履行他期待于我的一切义务,所以,我并没有欺骗他你为什么这样笑?”
她也发火了,她的眼里闪射出愤怒的火花。
“履行一切义务?”他恶毒地冷笑着问。
“到一定的限度。彼得-彼特罗维奇求婚的态度和方式立刻就向我显示出,他需要的是什么。他当然自命不凡,也许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不过我希望他也能尊重我,你为什么又笑了?”
“你为什么脸又红了?你在说谎,妹妹,只是由于女性的固执,你才故意说谎,这只不过是为了在我面前坚持己见你不可能尊重卢任,因为我见过他了,还和他谈过话。可见你是为了钱而出卖自己,可见,不管怎么说,你的行为是卑鄙的,我感到高兴的是,至少你还会脸红!”
“不对,我没说谎!”杜涅奇卡高声叫嚷起来,失去了冷静的态度“如果我不是深信他尊重我,珍视我,我是决不会嫁给他的;如果我不是坚决相信,我会尊重他,我也决不会嫁给他。幸而对于这一点我可以深信不疑,就连今天,我也毫不怀疑。这样的婚姻决不是像你所说的那种卑鄙的事!即使你是对的,即使我当真下决心要做卑鄙的事,那么你像这样和我说话,从你那方面来说,难道不是太残酷了吗?你为什么要求我表现出也许连你自己都没有的英雄气概?这是专横霸道,这是强制!即使我毁了什么人,那么也只是毁了我自己我还没杀害过任何人!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脸色为什么变得这么白?罗佳,你怎么了?罗佳,亲爱的!”
“上帝啊!你说得他都快要昏厥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高声惊呼。“不,不,没有的事没什么!头稍有点儿晕。根本不是昏厥您怎么老是忘不了这些昏厥啊!嗯哼!对了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你今天是怎么会相信你能尊敬他,他也会尊重你的,用你的话来说,是这样吧?你好像说过,今天,是吗?还是我听错了呢?”
“妈妈,请把彼得-彼特罗维奇的信拿给哥哥看看,”杜涅奇卡说。
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用颤抖的双手把信递给他。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接过了信。但是在把信打开之前,他突然不知为什么惊奇地看了看杜涅奇卡。
“奇怪,”他慢慢地说,仿佛突然有个新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我操的是哪份心?我干吗大嚷大叫?你爱嫁给谁就嫁给谁好了!”
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说出了声,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他瞅着妹妹,好像大惑不解。
他终于把信打开了,脸上仍然保持着某种奇怪的惊讶神情;然后他慢慢地、很用心地看起信来,看了两遍。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特别焦灼不安;大家也都预料会发生什么不平常的事情。
“这使我觉得奇怪,”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说,一边把信递给母亲,可是他这话并不是对着某一个人说的“因为卢任是个办案的,是个律师,就连他说话也是这样一副律师腔调,——可是信却写得文理不通。”
大家都骚动起来;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他们写信都是这个样子,”拉祖米欣断断续续地说。
“莫非你看过了?”
“是的。”
“我们让他看了,罗佳,我们不久前我们商量过,”感到很窘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
“这其实是司法界的文体,”拉祖米欣打断了她的话“司法界的公文至今都是这样写法。”
“司法界的?对,正是司法界的,公文式的倒不是说十分不通,可也并不完全合乎语言规范;是公文式的!”
“彼得-彼特罗维奇并不隐瞒,他没念过多少书,甚至夸耀他是靠自我奋斗,取得了目前的社会地位,”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说,对哥哥的新语调有点儿生气了。
“有什么呢,既然夸耀,就是说有值得夸耀的东西,——这我并不反对。妹妹,我看完了信,竟提了一个这么不够郑重的意见,你好像是生气了,心想,我是由于恼怒,故意挑出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挖苦你。恰恰相反,由于文体,我才想到了一个在目前情况下绝非多余的意见。信上有这么一句话:‘咎由自取’,写上这句话,意义重大,用意是明显的,此外,还有一句威胁性的话,说是如果我去,他立刻就走。这要走的威胁,也就等于威胁说,如果你们不听话,他就会抛弃你们,而且是现在,已经把你们叫到彼得堡来以后,现在就抛弃你们。嗯,你是怎么想呢,如果卢任的那句话是他(他指指拉祖米欣),或者是佐西莫夫,或者是我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写出来的,会不会同样令人感到气愤呢?”
“不——会”杜涅奇卡兴奋地回答“我很明白,这话说得太天真了,可能他只不过是不善于写信你考虑得很有道理,哥哥。我甚至没料到”
“这是司法界的说法,而用司法界的语言,就不能写成另一个样子,结果写出来的也许就比他所想的更粗鲁些了。不过,我一定会让你有点儿失望:这封信里还有一句话,一句诽谤我的话,而且是相当卑鄙的诽谤。昨天我是把钱送给了那个害肺病的、悲痛欲绝的寡妇,不是‘借口安葬’,而是,就是用来安葬死者的,也不是交给了女儿——像他信上说的,一个‘行为不端’的姑娘(昨天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而是交给了寡妇本人。我认为,这分明是他迫不及待的愿望:诋毁我,挑拨我和你们争吵。这句话又是用刀笔吏的语言说出来的,也就是过于明显地暴露了目的,而且是十分天真地急欲达到这个目的。他是个聪明人,不过要想做得聪明,单靠聪明还不够。这一切活活画出了一个人的面目,而且我不认为他十分尊重你。我把这些告诉你,唯一的目的,是让你接受教训,因为我真心诚意地希望你好”杜涅奇卡没有回答;她的决定还在不久前就已经作出了,她只等着晚上到来。
“那么你怎么决定呢,罗佳?”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问,他说话时这种出乎意外、极其认真的新语气使她比刚才更感到不安了。
“这‘决定’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吗,彼得-彼特罗维奇在信上说,叫你晚上别去我们那里,要是你去他就走。那么你去吗?”
“这当然不该由我来决定,首先要由您决定,如果彼得-彼特罗维奇的这个要求并不让您感到屈辱的话,其次,要由杜尼娅决定,如果她也不感到屈辱的话。你们认为怎么做好,我就怎么做,”他干巴巴地补充说。
“杜涅奇卡已经决定了,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赶紧插嘴说。
“我决定请求你,罗佳,坚决请求你,我们与他见面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场,”杜尼娅说“你来吗?”
“来。”
“我也请您八点钟到我们那儿去,”她对拉祖米欣说。“妈妈,我也邀请了他。”
“好极了,杜涅奇卡。唉,你们怎么决定,”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补充说“那就怎么办吧。我心里也觉得轻松些;我不喜欢装假或说谎;我们最好是实话实说现在彼得-彼特罗维奇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随便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