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住脚,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对着石家发呆。
常来多年来,他曾渴望像邻家的小孩般能拥有一个家,有疼爱自己的家。但在听到桂花和张豪的谈话后,知道自己的身世,自己有名有姓,父母已死,心中猛地一阵激动,但长久来,过的日子就是没有爹娘疼、爹娘照顾的日子,虽然是心情激动,却没有感觉伤恼。
现在坐在自己父亲的石冢旁,心底竟然没有一点悲伤,没有激动,若要说有什么,恐怕是一丝解放的感觉。
“不孝吗?”常来自问着。
不!不对!只是在记忆深处,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试着在脑海中勾划出父亲的形象,也无法勾划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塌鼻子呢?还是大眼睛?
常来用力的摇晃着头,试着把那副空白的形象挥掉。
那形象是挥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个身着白衣,带着一脸温柔笑容的少女,如天仙般的驭风而来。
那少女,手挽着一个药篮,瞬间已来到常来的身边,常来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禁伸手揉揉眼睛。
老天!这不是脑海中想出来的,而是真的,活生生的一个人呀!
少女带着一脸盈盈笑意,低着头看坐在地上的常来。
“小弟弟!你是谁呀?坐在这里衣服会弄脏的呀!”
声音是那么的轻柔,娇脆,有如流水的睁琼,有如金玉的敲击,听了让人着迷。
“我叫常来,姐姐你是谁呀?”
少女抿嘴轻轻一笑,道:“我忘了,好久一段日子,我没用过名字了,随你叫好了!”
“忘了!不可能呀!小猫小狗也会有人为他取名字,连我常来,一个在妓院中长大的孩子,都还有个名字,何况像你这么美丽漂亮的姐姐呢?”
“常来,告诉我,你认为姓名重要吗?”
少女款移莲步,来到一块岩石边,轻轻手一挥,石上的泥沙都被拂落在地,那少女才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也许重要,也许不重要,不过,假使没个名姓,碰上人多的话,你叫一声——喂——,却有十多个人答应,很麻烦的呀!”
“嗯!除了这个外呢?”
“我想不出来了!”
少女膝盖上放着药草篮,微倾斜着头,等待着常来的回答,直到常来再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来。
少女微微笑道:“如果是单纯的怕别人误会叫错人,那么张三、李四都可以叫!”
“什么都可以叫?”
“是呀!如果你认为需要的话,那么你就为我取一个好了!当然是什么都可以!”
“但是这就不是你啦!”
“不是我?”
“对!你原的名字是代表你,我若是随便为你取个名字,那就不是你了!”
“错了!那还是我。我是我,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今天你叫我姐姐,那是我。你叫我喂,那还是我。你为我取个名字叫阿猫阿狗,那还是我。我就是我,万流同源,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你为我取任何一个名字,那还是我!”
常来被一大串的我,搞得有些糊涂,心想:管他的我不我,反正你要我随便取个名字,我就随意取。
“嗯!那我就叫你叫你湖姐姐好了!”
“湖姐姐?好!挺顺口的!”
那少女微笑的点点头,看到她笑容,常来只觉得心里好舒服好舒服,心情跟着轻快起来了。
“常来,你为什么坐在这石坟堆旁发呆?”
“因为有人告诉我,这个石坟里葬的是我爹。”
“你爹?你爹是谁?可不可以告诉我?”
“张老爹和桂花说我爹叫冷刚,我叫冷文远!”
“张老爹是谁?桂花又是谁?”
“张老爹叫张豪,桂花是我娘,也不是啦!应该这么个说法,桂花是养我的娘,我亲娘听说早死了!”
原先说到“冷刚”时,少女的神色微微一怔,瞬间又恢复正常。但说到“张豪”时,少女的脸色又是一变,这一次,常来可注意到了,他心中颇觉诧异。
“张豪怎么知道这坟冢中,埋的是你爹呢?”
“当年,他到这里找他家小姐,没找着,在崖边看到一个垂死的少年,说是白衣女中计,跌下石崖中的灵香湖,在葬完了那少年,结果被那群去而复返的蒙面人打伤,现在功力都使不出来,逃到杏花香里,碰到我娘,最近他们才说出来的。”
“现在张豪的身体好了吗?”
“没有!上次我听他和古老哥说的,经脉淤血过久,穴道阻塞,这辈子是医不好了!”
“不见得吧!”那少女笑着说:“如今你到此,见到你爹的坟,以后预备怎么办?”
“见是见到了,可是心里反而什么感觉也没有,不像我在金陵那般。在金陵时,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我爹的坟,可是我在这里呆了半天,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你说,我这样子,是不是不孝?”
“傻孩子!怎么会呢!这是人之常情呀!你从懂事起,就不曾见过你爹,父子间没有感情,所以面对石坟时,才会有空白陌生的感觉呀!”
少女慈祥的对常来招招手,示意他坐到她身边去。
常来很温驯的移近少女坐下,等到坐下,常来忽然发觉这不像自己,生平除了娘外,他从来没这么乖驯,听人指使过,这少女似乎有一股魔力,使得他心甘情愿地听她话而做任何事。
少女将药篮放一旁,伸出一双纤纤玉手,抬起常来的脸,仔细看了半晌,又伸出那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摩娑着他的脸颊。
少女缓缓地道:“依稀是当年旧轮廓!”
常来不懂,张开口想问,少女摇摇头,一手拿起药篮,一手牵起常来,起身朝湖畔方向而行。
常来闻着身旁少女身上传来淡淡的香味,已醺醺然了,不管少女牵着他走到哪里去,他都不在意了!
少女牵着常来直往湖中行去,奇怪的是当他们走入水中时,水竟然向两旁自动分开。
少女拉着常来的手,道:“走吧!”
两人已进入水中,接着少女身子一晃,带着常来穿进湖中央。
常来只觉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住,不停的旋转,四周是黑嘛嘛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想开口说话,却又被那股巨大的力道,压得张不开口,干脆闭上眼睛。
过了片刻,忽觉眼皮一亮,身子已经停了下来
那少女放开拉着常来的手,等常来睁开眼一看,自己竟然站在一个潭边。
这是一个大潭,方圆有二三十丈宽,潭水清澈无比,可是竟然看不出有多深
潭的四周,是一片片陡直的岩壁,有数十丈高,从岩壁口射下的日光,照的四周光亮无比。
那少女袅袅的走到一个大洞口,一声轻笑,那洞里头便冲出一条小小的黑影,速度真是快得无以复加,奇的是那条小小的黑影,竟向那少女直扑过去。
常来大为着急,口刚开,话未出——
那少女已弯腰抱住那冲过来的小小黑影。
“姑姑!姑姑!小灵儿想死你了!”
说完,抱住那少女的脸颊亲了又亲,发出“啧啧”的声音。
那少女含笑任凭那叫小灵儿的亲亲抱抱,眼角却扫到看到常来落寞的神态。
“好!乖乖!小灵儿!别撒娇了,不要让哥哥笑话喔!”少女放下那小灵儿,牵着他的手,走近仍站在潭边的常来。
常来一看到穿青色衣裤,头上两根冲天辫子,缺大门牙的幼童时,不禁愣住了,好一会儿——
他才手指着幼童,诸声道:“你你不是‘灵香湖仙童’吗?你怎会在这里?”
那幼童却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
“什么‘灵香湖仙童’?他是小灵儿呀!”少女莫名其妙的来回看着他们俩人。
“他说他是‘灵香湖仙童’,还让我跪下磕头,才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走到灵香湖!”
“小灵儿——”少女拉长声音叫着。
“姑姑,是他自愿磕头,又不是我逼他的。我也没骗他呀!每次小灵儿问你,我是谁生的,你总是说:小灵儿是天地精血所孕育出来的,老天爷把小灵儿放在灵香湖边让姑姑收养的。”
小灵儿一本正经的说着,少女哑口无言。
“上次,那个玩‘小点点’的云叔叔也说过,姑姑是白衣仙女,小灵儿是灵香湖的仙童。”
少女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那不叫‘小点点’,那叫做骰子,以后不可以再顽皮了,快跟哥哥道歉去!”
小灵儿眨着一对大眼睛,笑着对常来道:“哥哥!对不起啦!谁叫你那么胆小,上次癫爷爷来,就用这个方法,吓走好多坏人,很好玩,所以小灵儿才会这样子,学起来开玩笑,你是第一个啦!以后,我不敢了!”
常来生性豁达,对这种小事根本不在意,反觉得这幼童聪明得可爱,说那少女是天上仙姑也很切意。
小灵儿拉着常来,往洞里走去。
那洞很高、很大,也很深。
四壁都像水晶砌成的,到处都很亮,这前洞并没有什么摆设,靠近洞口处,放着两座药橱,左右分摆着。右橱前上尺,有一张长方小桌,几张木凳,桌上放着些药杵、药钵,药碗之类。
左边却是一只大鼎炉,旁边有石凳。石椅之类,浓烈的药香四溢,看情形似乎正在炼药的。
再走进去,是天然的石钟乳柱将内外隔成二室。
内洞的壁上,满壁都是雕刻着图像,有飘浮在上空的,有坐的,有立的,有卧的,个个举手投足的姿势都非常美妙、灵巧。
再进去则是两个利用钟乳石隔出的小房间,里面各摆了一张竹榻。
少女指了一张竹塌,道:“你和小灵儿一起住,明儿起,我想教你一套武功。”
常来摇摇头道:“不要!”
少女诧异道:“为什么不要!”
常来道:“我已经学了武功,现在没有人敢欺侮我了,那就够了!”
少女称赞的点点头道:“无妨!你只要记住!学武是强身健体,若进一步则应该是行善防身,只要你不利用武功为恶,那就行了!”
常来还想再说话,少女却姗姗然,转身走了。
随后几天,那少女教了一套又一套的武功招式,只是讲解、拆招,并不让常来有抗议的余地。
白天,她让小灵儿陪常来练壁上所刻的一套图形,原来那是一套身形,注重的是以气驭气,而不是“南偷”古笑非的那套以力驭气的方法。
仗着天资聪颖的常来,短短的几天,已将这套功夫,完全学会了。夜晚,常来和小灵儿就坐在洞口,听那少女讲说一些典故及为人行善之道。
这天,常来和小灵儿练招完,高高兴兴的走出洞外,那少女满面笑容地坐在外洞石凳上面。
一见常来、小灵儿走出洞外,便走了过来,一边笑着说道:
“想不到你如此聪明,竟然那么快就把这套身法学会了,这套身形失传已久,我想当今武林中能认出来的也没几个了,就是现在也只有小灵儿、加上你我三人会而已。”
常来连忙说道:“谢谢湖姐姐!”
少女拉着常来走到长方形的桌边,桌上早已摆了几盘菜饭,三副碗筷。
“快!坐下来吃!姐姐和小灵儿不杀生,前些日子你吃的荤菜,是托山下人家煮好,再带上来的,今天这一餐是姐姐利用这些山上药材做成的,多少吃一点,虽无法像山下做的那么好吃,但起码吃了可以强筋益骨,有助你的健康。”
少女为常来盛了碗饭,递过去。又转过头来想为小灵儿盛,小灵儿却笑嘻嘻地用手掩住饭碗,不让少女盛饭。
“好姑姑,让小灵儿吃菜好嘛,这有好多好吃的菜,姑姑叫小灵儿吃饭,那就吃不下菜了。”
小灵儿仰起小脸,一脸馋样的表情,逗得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灵儿一看她笑,知道她已应允,拿起筷子,风扫落叶般的挟了一大堆菜,狼吞虎咽起来。
常来咬下第一口,只觉菜味鲜美,再一口,更觉滑润可口,入嘴香甜,也不客气,和小灵儿你一筷,我一筷,争着挟菜吃。
秋风扫落叶,刹那间,只是盘底朝天,小灵儿还不放手的把汤汁倒在碗里,啧啧的喝着汤。
少女站起来,把碗盘收好,常来这才发现那少女的饭碗根本未装饭,筷子也未动。
“湖姐姐!你没吃饭呀!”常来有些难为情的摸摸头,道:“湖姐姐!是不是我们把菜都吃了!”
少女含笑地摇摇头道:
“不是,事实上,我这半年来已逐渐在习辟谷之术,但刚才我是被你们那种吃得津津有味像,甜迷住了!”
“可是没菜了!”常来更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
“没关系,我等会儿可以吃些玉蜀黍。”
少女摇摇手,道:
“别起来,姐姐拿件衣服给你。”
莲步轻移的走入内洞,只听环佩叮当响起,那少女已转回,手上拿了件似丝非丝,似绸非绸的长衫,道:
“常来,这件衣裳,是当年白衣门的东西,虽非至宝,但穿在身上,却是冬暖,夏凉。”
说完,将衣服交给常来。
常来将衣服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再抬起头来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哽咽着道:
“大姐姐,你真好!谢谢你!”
说着,将衣服,紧紧的抱在怀中,泪水也不争气的流下来。
少女似乎了解他为什么哭泣,但小灵儿不懂,即使小灵儿的刁钻古怪早已超出他实际的年龄,但还是有些地方,不是用言语所能形容的。
少女稍微用力地捏住小灵儿的手,制止小灵儿开口。
“我在外面的潭边等你,你把衣服收好,再出来。”
微一使力,扯着小灵儿直往外走。
等常来来到潭边时,小灵儿已不见了。
“湖姐姐!”
“坐!坐下来!”
少女指指面前的小石头,示意常来坐下来。
“常来,你看到水面上的影子吗?”
“有!”
“你知道这影子是怎么来的?”
“天上来的!”
“是的!这是天空的云彩倒映下来的。”
“你觉得水中的影子美吗?”
“嗯!”“你知道它会很快的消逝的!”
这次常来不作声,只是点点头,他弄不清楚,这少女一连串的问话,是作什么用。
“它就像人生一般,很短暂,很平静。”
少女弯下腰,伸手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斜斜使劲一抛,抛在水面上,连跳了几下,每跳起一次,总会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看!这粒石子就像一个灾祸般,搅乱潭水的平静,常来,人生就是这样,你若想让它平静!它就会平静,你想让它起波涛,它就会起波涛。宇宙间的一切,尽皆在我,身世、背景、姓名,一切只是虚幻中的假像,在永恒中,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常来似懂非懂的听着。
“让逝去的永远逝去,让平静的永远平静,常来!这是姐姐所能给你的最大的劝告,现在你不懂,将来你会懂的。”
少女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常来,又道:
“这一瓶是我研制多年,炼装而成的药九,你回去后,拿给张豪,告诉他,早晚各服二粒,待淤血化开时,改服一粒,每日午正,做一次调息,会加速复原的。”
“等他复原,告诉他,不要记挂那些恩恩仇仇、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兰因絮果,自有定数,凡事以和为贵,以无事为安。”
“明日一早,你跟小灵儿出去,就回金陵去。忘掉这里的一切,回到小桂花身边去。”
“明天?”
“是的,明天一早你就走!”
“可是姐姐,你对我的”
“我没对你做什么,你只是碰巧来到这里,这是‘缘’,常来,人生要‘随缘’,别做那些歌功颂德,报恩报仇的俗事。”
少女站起身来,用手摸摸常来的头,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他日在某一地方,你会和我们相逢,回洞去练熟那些功夫,去吧!”
只见她长袖一甩,身形飘飘然而起,朝数十丈高的直壁上飞去,刹那间已飞上岩壁,朝外飘去。
常来张大眼睛,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这少女是凡人了。
第二天一早,小灵儿牵着他的手,朝潭中走去,只听到呼呼风声,再睁眼时——
小灵儿不见了——
他自己却傻傻的立在灵香湖畔——
逗妞、阿奇对常来的回来,虽然高兴,却总有一些不痛快,因为他瞒着他们先走,不可原谅。
但小桂花却高兴地抱着常,来大哭,哭得常来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