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凡高傲的扬着脸,恶狠狠的一摆手,几个戈什哈就冲过来,就要按住依克唐阿。底下一直心悬这里的吉林练军数千将士不约而同的一声大哗,他们还未曾有所动作,溥仰已经一摆军刀,山丘下环布的禁卫军一营官兵已经摘枪。溥仰还在朝陈德使眼色,小丘北面拴着马桩,都是健马,这么些禁卫军,怎么样也能护着徐一凡离开这里。要是吉林练军敢乱动,这戕害大帅的罪名就吃不起,周围营头过来,随随便便就缴了这八千旗营的械!
说起来也奇怪,溥仰是真的没有半点想到自己也是旗人的心思。他这样的混混儿从军,又最佩服的是英雄好汉,徐一凡这等作为,如此功业,早就成了溥仰的信仰一般牢不可破。戈什哈们就听见他也从牙缝里面挤出命令:“***瞧他们敢闹?大帅为这吉林练军担足了心思,他们后腿也扯够了,正好收拾了他们!军心定了,大家伙儿清清爽爽的去干鬼子!陈德,待会儿护住大帅先走,要是大帅有三长两短,老子要你脑袋!”陈德答应一声,早就带着几个弟兄护住了徐一凡的身影,底下人想打冷枪都没法儿打。
这等厉害,吉林练军自然也想得出来,在禁卫军的枪口下,所有人都木然不动。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一切。
依克唐阿猛的一甩胳膊,他身子粗壮,力气极大,几个戈什哈竟然没按住他。就见这满洲猛将昂然抬头,死死看着徐一凡:“大帅,标下早知道大帅看我这八千旗人子弟如眼中钉肉中刺!补给,我们少,装备,咱们坏。可是标下就这一句话,你拉咱们上去拚命打仗,这仗打不赢!谁也布知道,大帅到底想当什么人,军心不定,此仗如何能打赢?”
徐一凡踏前一步,陈德挡在他面前,却被徐一凡狠狠推开:“老子有禁卫军!”
依克唐阿昂然不惧,回得又急又快:“大帅又曾经想过没有,禁卫军以一支新练之军,如何能战胜两个师团的鬼子,更有千里回师辽南,成为天下定海神针之伟业?现在不仅辽南诸军心思乱作一团,大帅之禁卫军,又何尝不是在看着大帅如何行事?大帅已经为两江总督,为何还不奉表朝廷,交代奉天将军关防职位?三万败军向前当向日军正面,大帅却无一言向诸军交代大帅将如何行事,如何对待朝廷!纵使有十万虎贲,又何能成事?可惜天下皆降,我徐一凡独不降时那位海东徐帅,那时是郭子仪,现在却是李光弼!……也许李光弼也是高看了大帅,仆固怀恩之事,恐为大帅之所设!”
谁也没想到,依克唐阿居然有如此风骨。而且以一个旗人武夫,中唐名将,居然如数家珍。这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两个名字用来比作徐一凡,李光弼还算是给徐一凡留了一点面子,这仆固怀恩一比,竟然是分外诛心!
徐一凡脸色先是青下去,接着马上就涨得通红,伸手就是用力朝下一劈:“绑了这个王八蛋!升炮,行军法!你的吉林练军,老子不希罕!”
依克唐阿尤自冷笑:“多谢大帅成全标下身后事业!”
大雨滂沱之中,几千将士,就只是呆呆的看着徐一凡身边戈什哈,将依克唐阿一下按倒在地!
雨后京城,空气分外清爽。只是这道路有些不堪,京城首善之地,除了从颐和园到紫禁城那一条路是石板的外,其他的都是土路了,出名的刮风满天灰,下雨成泥潭。街面儿上泥都能埋了脚背,饶是这样,还掩不住京城的热闹。前些日子大家人心惶惶的,现在仿佛圣君一上台,一切又都天下太平了。前些日子,街头巷尾还在传说徐一凡徐大帅是如何的国朝定海神针,现在四九城内,却又有一个谣言幽幽飘起。
这徐大帅,到底是不是咱们大清的曹操?
说是的,有鼻子有眼睛。宫里出来遛弯儿的太监们还能抖弄一点儿宫廷密辛出来。居然还有传说他是流亡海外朱三太子的后裔。朱和余字儿很象,是假借,再添一个立人儿,摆明了是要回来收揽人心的。要不然呢?这徐一凡还能从土里突然蹦出来?这洋鬼子地界出来的玩意儿,就是有些邪门儿。
这些话,大家爱说,也爱传。不过没那么肆无忌惮,谁也不能当着面儿说才是大功臣的海东徐帅是曹操。不过这带点神秘的口耳相传,却更有生命力。茶馆有的说书先生都悄悄收了徐一凡的段子,改回去说永庆升平,让康熙爷继续下江南和江南武林高手打个不亦乐乎去。
大家气氛都有些怪怪的,都瞪大眼睛,竖着耳朵,看着辽南方面消息。等着那里见仗的消息传过来。世道变化得这么快,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和小鬼子一场仗打得这么个朝廷墙角旮旯里什么东西都翻出来了。大家都觉着这天下该变,可是又怕变,更不知道朝哪里变。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后就化成了齐东野语,在四九城上空幽幽飘荡。
前些日子,京城百姓的孤愤精忠,转眼间似乎就消失得没有痕迹了。但是这种被一场未曾有过的民族战争激起的情绪,也许只是暂时的沉在水底,总有一天,会以更大的波澜,汹涌的翻卷出来。
在出水关门外的一处江南口味的茶楼里,二楼雅座门帘垂下,小二不断的朝里面送茶水,送点心。这里的口味,京城百姓吃不惯,但是来往官员,特别是南方籍贯的,都爱到这里来。清流多以南方人为多,倒不是地域区别真那么大,只是自从咸同中兴之后,朝廷一直维持着的中枢南北平衡早就没了,当权的多是北人,失意的官儿们,更容易变成清流,反正发牢骚简单。
于是乎,这个南方口味的茶楼,倒也成了京城清流们一个聚会的小小地点。
今儿聚在这里的人也不是太多,光绪上台,帝党总算分了一些位置。剩下一些黑到家的,才到了这里,给一个衣衫萧然的老头子送行。
这老头子就是两代帝师翁同龢了,他清癯了许多,一身竹布夹衫,端坐当间儿,慢慢的吃着烫干丝,周围送行的京官不住敬茶,他也只是淡淡点头。门口守着的差役不断探头进来看,却被那些官儿老大不耐烦的摆手朝外赶,差役们也不敢得罪,只是陪笑。
皇上现在又拿了点儿权了,翁同龢可是帝师,谁能担保老头子哪天不翻身过来?说是押解回籍,可是这趟差使是伺候老太爷的,赔钱的黑差使,也算倒霉。
屋子里面的京官们说了一阵善颂善祷的话,无非就是老爷子起复是指顾间的事情,这次就当回去休息一下了,未尝不是福气。翁同龢也只是不置可否的听着,没什么回应。吉利话儿说了一阵也就没趣了,到了后来,自然而然的就发起了牢骚。
“说是这次南北要相衡,结果还是一场空!文廷式文大人他们为什么不大用?就选了一些平时首鼠两端的家伙,给了点闲曹的位置,咱们就算打发了?”
“皇上能回来,那不错了…………慢慢儿熬吧…………现在外面还在打仗,颐和园又唱起大戏来了!”
“翁老师,这个家还得你来当!皇上是圣君,可是没人辅佐不成,咱们一起使劲儿,总要让老师尽早起复,这天下,还得老师辅佐圣君来经纬!”
听到这里,翁同龢放下了筷子,淡淡了扫了在座京官们一眼,他微微一笑:“大家的好意心领,这次老头子回家,是再不打算出山了…………”
京官们正准备说话表示反对,翁同龢却伸手挡住了他们话头:“能归葬首丘,老头子还不知足?”
一个一脸道学模样的京官儿站了起来,肃然行礼:“老师,此话学生万万不能苟同!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老师身为两代帝师,圣君又如此悬顾?国朝深仁厚泽,老师岂能不报?学生以为……”
翁同龢笑着点头:“好啦好啦!这些话儿,我比你熟。我也要走了,奉劝诸位一句,也别争什么了,老头子回去也不全闲着,得给皇上推荐一些大才,指望诸位,都不行!”
他笑得随和,但语气坚决,让当下京官们全都愣住。谁也不敢在翁同龢面前发作,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翁同龢负手站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国朝要变,才撑得下去。关在颐和园的时候儿,午夜静思,竟然是一身冷汗!这场战事,谁最得利?不是我们,也不是园子里面儿的,我们大清,竟然在生死之间转了一个圈出来!这次的劫数过了,下次呢?国朝再不变,可没有下一次了…………可是怎么变,咱们不知道…………有人知道。现在最负天下之望的,一文一武,武的是谁,大伙儿心知肚明。朝廷也绝不可能信重他的……文的,却是咱们大清最后的期望!”
那道学模样的官儿还有些不服气,站起来行礼:“老师,不知道这班班大才,到底是何方神圣?”
翁同龢一笑:“除了谭复生,还能有谁?”
底下顿时大哗:“他不是和徐一凡一体么?”
这些京官都是宦海沉浮过的,谁不知道当前朝廷所思所想。光绪复位,还不是为了压制徐一凡?帝后两党算是斗得两败俱伤了,都有一位大老解职出京。现在算是大家就这样了,可是换一个体制外的家伙来将现有体制彻底推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儿。帝后两党现在在一件事情上倒是同心同意,必需压制住徐一凡!可是大家也都心虚,这徐一凡,就压得住么?这小子是属孙悟空的,天宫都能闹,大家不要自己沾一身腥。
翁老爷子是不是发了痰气儿,居然还要将谭嗣同引进朝中来!
翁同龢站在栏前,神色说不出的俨然,眼中闪动的,似乎就是他剩下的最后精力:“这世间,有一种微言大义,我们读书人几千年传承的,也就是这些东西。谭嗣同懂,徐一凡却不懂。这世上武人如白驹过隙,但是这微言大义却始终不坠。徐一凡要想不明白这个,他也就始终只是一个乱臣贼子而已!”
“乱臣贼子?”
李鸿章站在船头,只是看着眼前滔滔清波。他出京的阵仗比翁同龢还要小,在嫡系亲兵的护卫下,早就乘船就道了。去天津办了交代,就回合肥老家。
他最近也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却始终想不明白。
“如果徐一凡只是一个曹操,他又如何能走到眼前这一步?”
别人不明白天下大势,李鸿章是何等人物?他早就看出了,现在徐一凡虽然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儿,却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天下的目光,都瞩目在他身上,瞩目着他的一举一动。前面还有日军,后面还有那么多虎视眈眈的目光,手下是几万军心纷乱的败军。一着不慎,甚至只要一败,他就会跌落谷底。
“必然有一种力量,引着他一直走到这里。钱?权?”李鸿章自嘲的一笑,他用钱权两字拨弄天下英雄如许年,早知道这些东西是靠不住的。一旦只是依靠这些东西,当你无法提供的时候,就再也无法驾驭手下,而人的贪婪总是无止境的,北洋现在的渐渐驾驭不住自行其事,也正因为如此。
“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你走到现在?眼前风波,你却又如何渡过?”
李鸿章没有答案,下意识的,他将昏花的老眼远远向北投去。在那黑土地上,正有一个他不了解的人物,在这三千年的末世当中,掀起一阵阵也许会震动整个大地的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