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挽留他,因此他把话说完便逃避似地慌忙走了。在路上他仿佛听见淑英的凄惨的哭声。其实淑英的声音并不能够达到他的耳边,这是他的幻觉。
他的良心在折磨他。
回到自己的房间,觉新发见众人还在那里等他。他们恳切地问起淑英的消息。觉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完全告诉了他们。他不先发表自己的意见,却等着众人说话。他知道他们会发表种种的议论。
“想不到三爸会讨厌我。我自然只有听从三爸的话。我不来也可以,不过二小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剑云绝望地低声呻吟道。
“陈先生,你不要不来。我还要读英文,我是不怕的。”淑华赌气地大声对剑云说。
“三爸并没有说讨厌你,”觉新看见剑云的痛苦的表情,觉得不忍,就这样辩明道。
“这也是一样的。总之二小姐要被送进火坑去了。我从前总以为事情还有转机。现在才晓得是一场空。我昨天还听说陈克家的儿子为了争一个女人跟别人打架。太不成话了。”剑云摇摇头说。
“你也晓得这件事情?”觉民气恼地问。
“我这个消息是可靠的,”剑云痛苦地答道。他忽然把眼光停留在觉民和觉新的脸上,带了一点希望地问道:“难道你们真的就想不到一个法子?”觉民和觉新都不说话。觉民脸色阴沉,好像在跟别人生气;觉新无力地摇着头,唉声叹气。淑华受不住这种沉默,她又想起淑英。她看见芸在这屋里没有事情,便拉着芸的膀子说:“芸表姐,我们到后面看二姐去。她不晓得哭成什么样子了?”芸听说是去看淑英,她也愿意,便立刻答应了。淑华还要拉琴同去。琴却推口说有事情,等一会儿才去。淑华只得同芸一起推开门帘走了。
“大表哥,你看这件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没有?”琴等淑华们走远了,忽然正色地问觉新道。
“没有了,”觉新苦恼地摇头答道。“这回事弄得很糟。四爸又在旁边说过话。而且下定日期已经择定了,又说明年春天要接人。纵使三爸回心转意允许二妹读书,也只有几个月工夫,有什么用处?我也想不到别的办法。”觉新伸起手去搔他的头发,从他的头上落下少许头屑来。他正因为想不到拯救淑英的办法而苦恼。
“那么我们应该动手了,”觉民果断地插嘴道。
“是的,再不能迟疑了,”琴会意地点头答道。
“你们在说什么?”觉新惊问道。剑云也不明白那两句话的意义。
“你不记得三弟的办法?”觉民提醒觉新道。
“啊,”觉新猛省地吐出了一个字。他后来又沉吟地说:“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女人比男人困难得多。”“不管困难不困难,我们已经预备好了,”觉民骄傲地说。
“真的?”剑云忽然惊喜地问道。
“我想我们不会失败的,”琴镇静地微笑道。
“而且今天知道了蕙表姐的结局以后,即使会失败,我们也要试一试。总之,我们并不是任人宰割的猪羊,”觉民激动地说,近似残酷的微笑在他的嘴边露了一下,马上就消失了。
“轻声点,会给人听见的,我们到里面屋里去说罢,”觉新担心地说。众人果然依他的话转入内房去了。他等大家坐定后便低声问觉民道:“真的到三弟那儿去?”觉民点点头低声答道:“我已经同三弟商量好了。这里一动身就打电报给他。”“还是坐船?一个人怎么走?”觉新不放心地追问道。
“船随时都可以包到的。我们本来预备让她明年春天涨水的时候走,但是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临时会找人送她到重庆,”觉民很有把握地说。
“我看同路的人成问题。万一事情办不好,那倒把二妹害了。总之,先要有个可靠的人,才能够实行你们的办法,”觉新仍然不放心地说。
“大表哥的话也有点道理。我们应该找一个很可靠的人把她送到上海,三表弟会来接她。这个人现在还没有找到。可惜我一时又走不了;不然我同她一起走倒很好,”琴点头说。
她也想不出一个适当的人来。
“你万不能陪二妹走。这样姑妈以后就过不到清静的日子了,”觉新连忙提醒琴道。
“送二妹到上海去的人倒是不容易找的,好些朋友都有事情,一时抽不出身来,”觉民沉思地自语道。
“那么我送二小姐去好不好?我在省城里横竖没有什么事情,”剑云忽然红着脸自告奋勇地说。他畏缩地望着觉民,心里十分激动,他害怕觉民会把这个他盼望了好久的机会拿走。
“陈先生,你真的愿意?”琴不等觉民说话便惊喜地问道。
“琴小姐,只是不晓得你们肯不肯相信我?不晓得我配不配?”剑云胆怯地说。他害怕一下子他就会落进黑暗的深渊里去。
“陈先生,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你肯去,那是再好没有的了。我晓得你会把二表妹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的,”琴感动地说。她欣慰地微笑了。
“好,这件事情就拜托剑云罢。我们信得过你,”觉民恳切地说。
“我不晓得应该怎样感谢你们才好,”剑云感激得差不多要掉下泪来,声音颤抖地说。“那么让我赌个咒。”“陈先生,快不要这样,我们信得过你,”琴连忙阻止道。
“剑云送二妹去也好。不然,若是二妹走了,三爸一定会找剑云的麻烦,”觉新插嘴说。
“觉民,你们的办法固然好。但是二小姐不比觉慧。万一她一走,三爸追问起来,又怎样办?他报告到官厅去,他会打发人四处找寻我们,说不定会在半路上把我们找到的。那岂不是更糟吗?”剑云听见觉新的话,忽然收敛了喜色担心地说。他的决心有点动摇了。
“你放心,三爸跟四爸他们不同,他不会这样做。他平素最爱面子,自己又是有名律师,而且他常常在外面吹他的家风如何如何。如果遇到这种事情,他绝不会声张出去。你想要是外面的人都晓得高家二小姐逃走了,三爸以后哪儿还有脸面见人?即使把人找了回来,陈克家也不会要这样的媳妇了。那岂不是更丢脸的事?我可以断定三爸不会做这种傻事情,”觉民很有把握地说。这个问题已经被他反复地思索过了。
“那么三爸又怎样办呢?他不会白白地让二小姐走掉就算了,”剑云疑惑地问道。
“不会?哼。”觉民忽然捏紧拳头站起来,他的脸上又一次露出了残酷的微笑,他嘲讽地说“我看他至多不过大发几顿脾气,跟三婶吵几次架,对外面说死了一个女儿就完了。难道他还有别的办法?”“你这个想法真不错。我万料不到你一个人悄悄地想得这样周到,看得这样清楚。三爸的脾气的确如此。他如果知道剑云同二妹一路走,我也会挨他几顿骂。不过也不要紧。剑云也用不着怀疑了,”觉新钦佩地称赞觉民道。他的憔悴的愁颜忽然开展地笑了,他感到一阵复了仇似的痛快。
“并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我早同朋友们商量好了。而且这一年来我天天在想,我天天在看,那许多许多的事情也够把人教得聪明了。到了现在我可以说把他们都看得很清楚。我受的那些气,你受的那些气,都不是徒然的。”觉民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觉新道。他举起捏紧的拳头在空中猛然地劈下来,好像在打击什么东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