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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小倩笑了笑,道:“鬼之说固可信,我也以为忆卿所见似乎是鬼而不是人,但是,郡主,霞姑娘确实被殉葬了么?”
美道姑微微低下了头,状若不胜悲凄,道:“我亲眼看见小霞被送进陵墓中的。”
聂小倩美目中异采又复一闪,道:“郡主,难道说霞姑娘她不可能再出来么?”
美道姑身形极其轻微地一震,道:“姑娘该知道,小霞是个不懂武学的弱女子。”
聂小倩道:“这个我知道,我是说,有没有人会救她出来:”
美道姑摇头说道:“姑娘也该知道,那不可能,姑不论玉泉禁地,挖掘亲王之墓,罪连九族,而那和亲王的墓又是牢不可破,便是可以救她,只怕救出来的也不会是个活人了!”
聂小倩点头说道:“这话不错,墓道一闭,墓中便难有生物”
顿了顿,忽又问道:“郡主可知道那营墓的是谁么?”
美道姑身形又复一震,道:“不知道,姑娘问这做什么?”
聂小倩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我听说古时候有人不愿意被殉葬,往往暗中买通了营墓的工人,在营墓之时,留下一个出路,以便关入墓中之后,再由那预留的出路逃走”
美道姑当即摇头说道:“那不可能,亲王之墓非同小可,营墓的时候,亲王府曾加派亲信护卫临场监工,寸步不离!”
聂小倩道:“这么说来,我的希望又幻灭了,郡主可曾想到这一点?”
美道姑道:“姑娘是说”
聂小倩道:“我是说郡主可曾想到买通营墓之人,暗中谋救霞姑娘!”
美道姑黯然摇头说道:“这我倒没有想到,其实,我要能救小霞,我早就救了,哪能让她被殉葬之后再行图谋?”
聂小倩点头说道:“郡主说得不错,郡主总不能为一个民女力争,苦就苦在又不能说明那是傅威侯的爱女”
美道姑欣然点头,道:“姑娘说的不错,正是这样,我要力救小霞倒不是不可以,只是那又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了。”
真要如此,一旦事发,第一个被连累的将是九门提督纪泽夫妇,人家牺牲自己的儿女救朱汉民两兄妹,总不能为救小霞而不顾连累人家。
这种利害,聂小倩明白,她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沉默了一阵之后,美道姑似乎是有意打破这沉重的静默,望了望朱汉民,道:“忆卿,现在你该可以明白怡姨的苦衷了吧!”
朱汉民点了点头,哑声说道:“怡姨,侄儿懂了,可是怡姨那暂时二字”
美道姑“哦”了一声,说道:“怡姨是要有个时间思考,该怎么告诉你比较妥当!”
朱汉民黯然不语,半响,忽地扬起双眉,道:“怡姨,容叔说,我义父所以坐罪是因为朝廷有人进谗,容叔又说,可能您知道那个人是谁?”
美道姑沉吟了一下,道:“有可能是和坤,只是怡姨不敢肯定!”
朱汉民目中电闪寒芒,道:“怡姨,这话怎么说?”
美道姑道:“和坤是在你义父被害之后得势的,假如有你义父在一天,这个奸佞就永远别想抬头,加之,在你义父被害之前,和坤便一直在御书房里鬼混,有一次皇上还问过我,和坤说小天不忠,问我看法如何”
朱汉民变色说道:“我义父忠不忠,他比谁都明白。”
美道姑摇头说道:“话虽这么说唉,伴君如伴虎,你知道,怡姨为什么出家皈依三清,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朱汉民眉宇间陡现杀机,冷哼一声,道:“这么说来,是和坤那老贼该没有错!”
美道姑道:“怡姨也认为是他,只是没有把握,拿他没办法,再说,他如今是皇上面前的第一大红人,身兼数职,权势赫赫,谁能扳得倒他?能自保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朱汉民神色怕人地道:“朝廷中固然没人能扳倒他,也没人敢惹他,可是武林中却不乏能扳倒他之人,侄儿就是一个。”
美道姑叹道:“其实谁要能杀了他,未尝不是大清朝廷之福。”
聂小倩面有异容,朱汉民却冷哼说道:“侄儿今夜就进他相府去问问他”
美道姑道:“忆卿,他不会承认的,”
朱汉民道:“那由不得他,侄儿有办法让他实话实说。”
美道姑说:“为公为私,怡姨都不能阻拦你,只是,忆卿,和相府中戒备之森严,犹甚于当年之神力侯府,不下于大内禁宫,他所养的那些死士,个个都是当今武林的一流高手,可不比一般的护卫。”
朱汉民道:“多谢怡姨提醒,侄儿尚没有把他们放在眼内。”
美道姑淡淡说道:“忆卿,多学学你爹,对敌首忌一个‘骄’字,”
朱汉民一震,满面羞愧,道:“多谢怡姨明教,侄儿下次不敢了。”
美道姑默然片刻,一叹又道:“忆卿,宗人府带着亲军夜围贝勒府的事,怡姨已经知道了,怡姨也知道,你此来绝不会是单为找寻小霞,你容叔跟我都能不在乎己身的后果,可是你要为纪泽夫妇着想,站在怡姨的立场,也不能不劝你早日离开北京!”
朱汉民心头震动,扬眉说道:“是,怡姨,您放心,侄儿不会在北京待太久的。”
美道姑口齿启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为这种事,当年你义父曾一再告谏皇上,要他别那么排斥汉人,仇视异己,大清朝廷有窃据之实,前明的遗民,自然是仇恨在心,思图报复,这,换了任何人也一样,要他善待汉人,以德化怨,与汉人打成一片,要不然,大清朝廷的这些满族之人将来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义父眼光远大,有独到之处,只可惜皇上他不听逆耳忠言,我恐怕将来有一天真的会死无”
朱汉民毅然挑眉说道:“怡姨,对您跟容叔,侄儿一直未敢视为异己,有句话,侄儿已向容叔说过了,如今侄儿愿再对您表明,有朝一日侄儿大业幸得成功,只要您们看得起,侄儿保您跟容叔世代承袭爵位,尊荣犹胜于今日!”
美道姑笑得很勉强,还带着点黯然意味:“谢谢你的好意,忆卿,只是,你容叔跟我,却只能心领了,你知道,不管朝廷怎么样,我兄妹生为满族人,死为满族鬼,不能做个不忠、不孝、不义主人。”
朱汉民悚然动容,默然未语。
美道姑淡淡一笑,又道:“其实,这满旗人三字,害苦了我,要不是因为这三字,今日你也要喊我一声娘了,懂么,忆卿?”
朱汉民难掩心中激动,点了点头:“怡姨,在侄儿的心目中,您跟侄儿的生身之母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美道姑眼眶一红,美目中倏现泪光,笑道:“谢谢你对怡姨好,忆卿,可是我究竟没能伴着你爹,跟他成为夫妻,这一辈子不谈了,我们都等下一辈子,好不?”
朱汉民激动地道:“怡姨,您这是何苦?我爹他只是”
“何苦?’’美道姑淡淡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情字难解,不是言辞所能说明的,他这一辈子不要我,我这一辈子也不嫁人,我知道他不是不要,而是不能,所以我只恨生为满旗女儿身,皈依三清,但卜来生,当年我送你出京,虽然没见着你爹,可是他留了封信给我,这封信我一直带在身畔,其中有一句话,才使我满怀希望的过这一辈子,他说,人非太上,孰能无情,夏梦卿不是铁石心肠无情人,实碍于大义不敢点头,郡主奇女,知我当能谅我,倘真心垂爱,请候我来生。有他这句话,我就满足了,你没见我替他跟我预备好了长眠之处么?生难相随,死愿相依,此情长久,永世不绝”
她面含微笑,佩侃而谈,朱汉民却已听得热血沸腾,激动得不能自己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
其实,那该是敬佩,感动,对上一代的爱情,对这感天动地,惊神泣鬼儿女真挚深情,又多认识了一层。
聂小倩突然说道:“郡主,夏大侠多年来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深感歉疚,如今既蒙郡主曲谅,他该心中稍安了。”
美道姑美目转注,嫣然一笑,道:“姑娘,当年我是有点不谅解,可是自见了他那封信后,我想通了,也明白了他的苦衷,所以我回来之后,立即抛弃荣华,隔绝尘世,板依三清,这一辈子为他保留个清白之身,静静地等侯那美好的来生。”
聂小倩道:“郡主,你令聂小倩敬佩!”
美道姑报以一笑:“姑娘,你令德怡羡煞妒煞!”
聂小倩脸上一红,随即庄容说道:“郡主,我承认,这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以郡主与小倩论,我当时绝不敢相信他会垂顾小倩”
美道姑道:“而毕竟伴他这辈子的,是姑娘而不是德怡!”
聂小倩道:“所以我认为这是我天大的荣宠,天大的缘份,但是郡主该知道,当年小倩是以奴婢自居,自愿侍候他一生,直到如今,聂小情仍未敢非份,小倩将永远以奴婢自居”
美道姑道:“他可没有把姑娘当奴仆看待!”
聂小倩道:“那是夏大侠的垂爱,小倩的厚福!”
美道姑点头笑道:“他永远是这么个人,其实,你伴他这辈子,我伴他下一辈子,只不过是迟早而已,该很公平了,我又羡得什么?妒的什么?你说是么,姑娘?”
聂小倩点头说道:“是的,郡主,”
美道女,关于,笑得很开朗,既甜又美,笑着,她忽地转向了朱汉民,笑问道:“忆卿,你会跟你爹一样的想法么?”
朱汉民何等颖悟,立即明白了八分,心头一震,迟疑了一下,嗫嚅说道:“怡姨,您知道,侄儿是我爹的儿子”
他避实就虚,答得很妙,可是美道姑绝不放松,道:“我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我问的是你自己的意思!”
朱汉民知道非面对现实不可了,暗一咬牙,道:“怡姨,我承继了我爹的一切,无论在哪方面,都不会跟他老人家不一样,您既能谅解我爹”
美道姑笑了,她已有点勉强,有点黯然,有点忧虑,道:“你也要我代表兰珠对你有所谅解?”
朱汉民大窘,玉面飞红,却是不得不点头。
美道姑摇头说道:“女儿家涉及一个‘情’字,都是死心眼儿,尤其我们家的女儿家,看来,兰珠这一辈子,要跟我这个做姑姑的一样了。”
朱汉民心中又是一震,急忙说道:“怡姨,在您面前,侄儿没有不好说的话,侄儿也不是人间贱丈夫,天下寡情人,只是,请怡姨早些劝劝兰珠!”
美道姑笑道:“好一个不是人间贱丈夫,天下寡情人,难不成你也要她等你来生”
朱汉民脸上一热,忙道:“怡姨,侄儿不敢耽误兰珠!”
“耽误?”美道姑道:“谁能耽误了你怡姨,你怡姨又何曾怨得谁来?她只有满足!”
朱汉民一阵搬动,垂首默然。
美道姑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老子奇才儿第一,看来上天独厚朱家,谁叫你父子天下翘楚,比别人都强,你放心,我会劝劝她的,不过,也许她的福份比我大,运气比我好。”
又谈了片刻,聂小倩起身告辞,美道姑却也未强留,出了精舍,聂小倩带譬朱汉民走向了傅小天伉俪墓前。
“民儿,站近些,让你义父跟你娘看看你!”
按说,朱汉民应该立即应声上前才对,可是,他却迟疑了一下,才走了过去,神色之中,竟有些勉强。
美道姑向聂小倩投过一瞥,聂小倩扬扬眉,道:“民儿,跪下,给你义父跟你娘叩头!”
朱汉民状颇勉强地跪了下去,扬眉说道:“义父、义母,卿儿这里给您们叩头了”
说着,他便要甲下去,美道姑突然说道:“忆卿,梅霞是你的生身之母,你该叫娘!”
朱汉民直挺挺地跪着,未接腔。
聂小倩陡撬双眉,变色沉喝道:“民儿大胆,叫娘!”
朱汉民一震,忙道:“娘您别生气,民儿叫就是”
低下了头,勉强叩下道:“义父、娘,卿儿这里给您二位叩头了。”
他一连叩了三个头,轰小倩威态一敛,美目中突然涌现两眶晶莹泪光,目注青冢,哺哺说道:“侯爷、夫人,忆卿就在二位面前,您二位看见了么?小儿女辈巳长大成人,二位该瞑目了。”
一句话也赚了美道姑不少热泪,她皓腕轻抬,扶起了朱汉民,举袖擦泪,轻轻说道:“忆卿,怡姨知道你对你娘当年怀着你嫁了你义父,很不谅解,其实你错了,你万不能有这种想法,要知道,你娘没有对不起你父子的地方,便是你爹,他也不敢有这种想法,你娘对你爹心存歉疚,那是她过于自责,而且这也是老一辈的事,做儿女的不该有丝毫不敬念头,况且错不在你娘,那是造物弄人!当年,你娘跟你爹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你爹远赴南荒,诛灭罗刹教,武林误传死讯,你让她一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怎么办?固然她可以守,但后来境遇的演变却不容许她那么做,她为了不愿让你做个没爹的孩子,只好嫁了对她恩义两重的你义父,事隔数年,你爹回来了,可是你爹回来之后,对你娘的态度如何?——仍是一本深爱,丝毫没有怨言,站在你这个做儿子的立场上,你不但不该恨你娘,反之你还该同情她,你娘当年临去的时候,曾交给我一封信,要我在你长成后交给你,现在我可以给你了,你拿去看了之后,就会了解你娘的苦心了。”
说着,由贴身处摸出一封折叠的信,递向了朱汉民。
朱汉民静听之余,脸色连变,默默地接过了那封信。
适时,美道姑又道:“忆卿,现在不用看,等回去后再细细地看吧!”
朱汉民遂默默地把那封信放进了怀中。
美道姑又转向了聂小倩,笑道:“姑娘跟忆卿现在住在哪儿?”
聂小倩笑了笑,道:“郡主当知忆卿是朝廷捉拿的叛逆,所以我娘儿俩是居无定所,今东明西,不过郡主放心,必要的时候,我随时会带着忆卿再来的。”言罢偕同朱汉民告辞退出。
美道姑一直送到春花园外,方始依依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