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象更新,正月初一,在普天之下,这时候,正是大过年的时候。
在北方,这时候也是天寒地冻,朔风呼啸,阴云密布,瑞雪厚积的时候。
在这时候,只要你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只有大红、大绿、雪白三种颜色,令人心里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这就是年景,这年景,在北方一座古老的城池里,表现得更明显、更强烈、更流露无遗、更热闹、更欢腾。
有道是:“兵荒马乱难安居,太平盛世好过年!”
今年这个年头,在百姓的心中,并不一定是太平盛世,但至少普天之下,能安安乐乐,无忧无虑地过个好景年。
这座古老的城池,宏伟、肃穆、壮观。
这座古老的城池,原为唐时藩镇故地,辽圣祖实建析津县,方三十六里,开城门九。
金朝又沿辽宫筑四城,周围达七十五里,开城门十一,禁宫周围九里十三步。
元世祖时,六十里二百四十步,门十二,而宫城如旧。
至明永乐年间,将城垣缩小改筑宏大之砖城。
到了有清一代,更加若干补建,分内城外城,旧皇城及紫禁城四者,周围六十八里,为天下之第一大城。
内城九门,称正阳、崇文、宣武、朝阳、东直、阜城、西直、安定、德胜九门。
外城七门,称永定、左安、右安、广渠、东便、广宁、西便七门。
外城,那是百姓所居,没什么禁忌。
内城,大内禁苑所在,那就截然不同了,拿正阳门来说,门分二层,内一外三,形式雄浑,中门常闭,非帝王不得出入。
至于内宫的紫禁城之森严禁制,那就更不必说了。
紫禁城中,百雉云连,万瓦鳞次,九重禁地,千百楼台,甚至于金殿辇络,无不玉砌雕栏,美轮美奂。
这儿寻常的百姓,是-辈子不能擅入一步,也一辈子无福无缘一睹庐山真面目的。
北京城的年景,到处是雪白一片,粉妆玉琢的琉璃世界,到处是大红大绿,鞭炮连天,热闹喧腾。
在这瑞雪厚积的北京城中,各行歇业,家家闭户,大门口一片大红,那是或墨或金的春联。
在那洒满了爆竹纸屑的雪地上,人们顶着朔风,踏着泥泞,三五成群,缩着脖子袖着手,满面红光带着笑,不管认不认识,逢人便拱手,道声恭喜。
这时候,没人怪你唐突,没人怪你冒昧,你拱拱手满含笑地道声恭喜,别人还你的,也是一样,甚至比你更热和。
本来是,过年嘛,-年也就那么几天!
拜年,那是大人们的事,也是男人们的事,妇女们虽然也拜年,可是那要等过了初五,这是规矩。
你要问,那初六以前她们怎么办,别替她们操心,不信你挨家挨户瞧瞧去,都围着炉子在做纸牌,做各种消遣。
孩子们更不会闲着,看吧,无论大街、小巷、胡同里、雪地上,有些嘴里塞得满嘴吃的,有捂着耳朵,嘻嘻哈哈放炮的,也有打雪仗,堆雪人的。
更有那屋檐底下,三五个一堆,圈在地上掷骰子,玩牌赌博的,无论玩的、吃的、赌的,全是花的平日难有的压岁钱。
尽管小手冻得鲜红,尽管鼻子下面拖着两条清鼻涕,他能呵呵手,搓搓手,或者是猛一吸,或者是拿袖子那么一抹,仍然玩他的,那兴趣是丝毫不减。
对于那天寒地冻,呼啸的凛烈北风,根本没当回事儿。
这就是跟天寒地冻冻不了那颗暖和的心,凛烈寒风吹不走满脸的笑容的大人们是一样的。
这就是过年,这就是北京城里的年景。
可是,就在这百业停歇,万民尽欢,难得有这么一次,家家老小团聚,高高兴兴连一句不吉祥的话都不许说的时候。
北京城里来了个打从腊月底日至今的第一个异乡人!
怎知他是异乡人呢?只因为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回家去过年,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也没人认识他。
而且,这时候,有钱的是狐袍貂裘,没钱的也大红大绿,换上了粗布新装,唯独他不是,他只是一袭陈旧衣衫。
这个人,是个读书的相公,穷书生。
这书生从永定门进了北京城,孑然一身,一个人既无行囊,也无书箧,就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
看上去,这书生有廿多岁的年纪,肤色白皙,剑眉入鬓,凤目重瞳,唇红齿白,俊是俊极,美是美极,可惜一副落拓潦倒寒怆相。
人家都是既厚又暖的新衣裳,新行头,他却是一袭白里带黄的夹儒衫,而且,那儒衫的下摆上,还溅着泥星。
人家都是满面红光满面笑,他却是蹙着额头皱着眉,而且,那脸色也显得颇为憔悴。
总之,年的气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丝,欢乐的气氛,在他身上找不出一丝丝。
人家都一家老小团聚,高高兴兴的过年,他却孤零零地一个人离乡背井,异地飘零,来到了北京。
衣衫单薄,满面憔悴,十足地落拓、潦倒、寒怆,八成儿他是个遭了变故,无家可归的落难人。
按说,北京城里这到处欢乐的年景,对他该是十分扎眼刺心的,然而他竟视若无睹,两眼前视地木木然往前走,似乎根本无动于衷。
相反地,他一进了城倒引得人人注目,个个不由自主地投过诧异讶然-瞥,那一瞥中,带着不少怜悯与同情。
街上的人们,有的冲着他满面含笑地拱起了手,可是一见着他那一脸木然神色时,倏地脸上笑容凝住,手举在那儿,讶疑地望着他从身边过去,那双目光还把他送出老远。
就连那城门口,逢人便伸手,冻得浑身打哆嗦的要饭化子,也都是诧异地看着他,而没向他伸手。
那是这些眼尖的要饭化子看准了,这位读书相公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都可能有这顿,没那顿的,哪有能力施舍人?
看归看,等他走过去之后,大伙儿又恢复了欢乐,又是一片盈耳不绝的拜年恭喜声。
书生,他不管别人是拿什么眼光看他,也不管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低低议论,一个人目不斜视,无动于衷地进了南城,直上南大街。
这时候,他来北京,也有可能是来投亲的,可是他没往别处走,却到了一叫家名唤“悦来”的客栈前面。
在年初一,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出外经商的也好,游学的也好,人家都回家过年了,哪还有住店的客人?
是故,当然地,客栈也不例外地关门歇了业。
书生到了悦来客栈前,看见大门上红纸墨字,写着:“拱手恭迎五路客,开门纳进四方财”的春联,听闻门内的阵阵呼五喝六及骰子与碗相撞的叮叮声响,眉锋微皱,有着片割的犹豫,但是,他终于还是抬起了手,敲了门。
剥啄之声-起,门内顿时寂然,随听有人问道:“谁?”
书生,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我!”
客栈那两扇门“呀”地一声开了,但不是全开,而是半开,一名中年汉子由里面伸出了头,一阵刺骨寒风卷进,冻得他一哆嗦,一眼望见书生,他愕然问道:“您这位读书相公是”
书生截口说道:“外面天冷,可否让我进去再说。”
中年汉子略一犹豫,开大了门,书生迈步走了进去,中年汉子顺手忙又关上了门。
门里,放着一只大火炉,炭火熊熊,好暖和,柜台上,里外站着几个人,本是在那儿掷骰子,赌兴正浓,一见书生进来,全部停了手,望了过来。
书生只望了那几个-眼,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只火炉伸出了双手,烤了烤,取取暖。
适时,那开门的中年汉子跟了过来,转到书生身前,抬眼相望,道:“您这位读书相公是”
也许有了暖意,书生笑了,那口牙好白,道:“掌柜的,过年好,恭喜发财了。”
大年初一,谁都愿听吉利话,那名中年汉子连忙拱起了手,脸上绽开了笑容,道:“相公过年好,恭喜,恭喜,您相公是”
他还是不忘问来意,本来是,大年初一各行各业都不做生意,关起门来过年,突然进来这么一个落拓潦倒的穷困书生,那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书生没在意,笑了笑道:“掌柜的,我既然走进客栈,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中年汉子一怔,讶然说道:“相公,今儿个是大年初一”
书生笑道:“掌柜的不必解释,难道说我这个读书人,连大年初一都不知道,大年初一难道就不必住店?”
他相公说的好话,亏他还是个读书人,也亏他还知道,这时候人人都回了自己的家,哪里还有住店的?
那年头做生意的都厚道,讲究一个和气,和气才能生财,中年汉子自不便这么说,搓搓手,忙赔上笑脸:“那倒不是,不过,这是由祖先传留下来的规矩,不到初六不做买卖不开门,再说,伙计们都回家过年去了,也没人侍候客人”
书生他没理上一句,针对下一局,他截了口道:“那没关系,我只要一间房,有地方住就行了,打水、倒茶、吃喝,一切我自己来,如何?”
他倒是挺能将就的。中年汉子哭笑不得,一时愣在那儿,搓手干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书生望着他一笑又道:“掌柜的,你放心,饭钱、店钱我加倍,保证一个不少你的。”
中年汉子窘笑道:“您相公是明白人,那倒不是”
书生没容他往下说,立时已截了口道:“掌柜的,做这行买卖,朝送南北,暮迎东西,你掌柜的也该是个明白人,你瞧我这身寒怆打扮,还能看不出点什么吗?我,年年难过年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孑然一身,瓢萍四海,流浪江湖。不过,你掌柜的放心,我说过,饭钱、店钱,我一文不会少你的,而且加倍,我虽然落拓、潦倒,这几个钱我还拿得出”
中年汉子又着了急,一张口,刚要说话。
“掌柜的,你听我把话说完!”
书生已接着又道:“我知道,大年下住店,没这个道理,也引人诧异,可是北京城中我一无亲,二无故,更没有朋友,我只好住店,大年下讲求吉利,大年初一来了客人,进了门的财路,你掌柜的不该往外推,再说,我素闻北京人忠厚、热诚、好客,对我这个无家可归,无年可过的异乡落拓读书人,你掌柜的也不该不行个方便,掌柜的,你说是不是?”
不愧是读书人,书生好一口犀利词锋,他先以过年人人都求的吉利扣人,然后又以两字“可怜”软人心肠,求人方便。
中年汉子没话说了,好半天才红着脸迸出一句:“相公,我不是掌柜的,做不了主!”
书生呆了一呆,失笑说道:“原来我弄错了,那么哪位是掌柜的?”
中年汉子向着柜台里溜过一瞥道:“当家的是我爹”
适时,柜台里站起个身穿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儿的矮胖老者,他冲着书生一拱手,道:“相公,您恭喜,小老儿便是”
向着中年汉子-摆手,道:“大顺,这位相公说得对,大年初一客人上门,咱们该讨个吉利,出门在外不容易,谁都有个困难的时候,咱们也该给人个方便,去,收拾一间雅房去。”
中年汉子应了一声,转往后面去了。
矮胖老者却转望书生又拱起了手,道:“相公,大年初一发利市,大吉大利,说起来,小老儿该谢谢相公,这几天饭钱店钱,小老儿奉送了,等过了初五咱们再算,相公现在大年下住了我的店,那就是小老儿的客人,家里有什么您相公吃什么,可没什么好的款待了。您相公请先坐坐,喝杯热茶,嗑点瓜子吃点糖,房间马上就收拾好了!”说着,并走出了柜台,迎向书生。
北京人不愧忠厚、热诚,不说别的,单凭这两番话就够感人,别的地方只怕很难碰到。
书生他本有些感激,听了这后面这番话,再想想自己那将近无赖地凭口舌扣人,不禁又有点惭愧。
一见矮胖老者行出柜台,他忙也迎了上去,难掩激动,且流露着羞惭地拱起了手,道:“老掌柜,多谢了,好心有好报,你掌柜的今年一定发财!”
矮胖老者笑眯了老眼,道:“相公,小老儿再谢谢您这句口采,小老儿今后若是发了财,那全是您相公今日所赐!”
说着举起手,往柜台旁一张桌子上让客。
书生笑得很不安,道:“掌柜的,我自知唐突、冒昧,蒙你掌柜的给予方便,我已不胜感激,怎好再”
矮胖老者不容他说下去,一个劲儿地请书生坐。
书生婉拒不得,只好坐下,坐定,一杯热腾腾的香茗下肚,书生的脸色恢复了点红润。
白里透红,憔悴之色尽扫,这一下更显得俊美绝伦倜傥不群,尤其难得的,他还隐隐透着一种常人所没有的慑人气质。
一时只看得矮胖老者直了眼,他瞪着老眼,直愣愣地瞧了半天,才突然迸出几句话,道:“相公,恕小老儿直言,就像您相公适才所说,小老儿做的这行买卖,朝迎南北,暮送东西,见识过的人不计其数,依小老儿看来,相公您不像是个贫贱出身,府上哪儿,怎么落到今天这般境地?”
书生脸上的神色,忽然显得黯然,叹了口气,勉强笑了笑,道:“掌柜的一片热诚,我不敢相瞒,我出身书香门第,也是大户人家,只因有一年,唉!大年下的,这种事儿不提也罢,掌柜的,我在你这店里,说不定要住上一年半载,日子长着呢,以后我总会奉告的”
矮胖老者察言观色,心中似已了然,他顿显不安地忙道:“是小老儿口快心直,不该动问。”
书生淡淡地笑了笑,道:“掌柜的说哪里话来,掌柜的要这么说,我就越发地不安了,至于掌柜的问我是哪里人氏”
顿了顿,接道:“我祖籍北京,寄居江南,小的时候,我也一直住在北京亲戚家,到了十岁那年才离开的。”
矮胖老者接口说道:“怪不得小老儿第一眼就觉得相公面善,好像当年在哪儿见过,可就是人老脑筋差,一时想不起”
书生略一犹豫,淡笑道:“掌柜的好记性,我并没有来过这一带,倒是当年家父曾在掌柜的这儿住过店。”
矮胖老者“哦”地一声,说道:“原来相公的老太爷光临过,那就难怪了,只是”
书生淡淡地说道:“不知掌柜的还记得不?十八年前,有个读书的文士,一匹瘦马,一只书箧,一根玉箫”
矮胖老者“砰”地一声拍了桌子,霍地站起,瞪大了老眼,满脸激动地道:“小老儿想起来,小老儿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位读书相公,跟相公相貌一模一样,那根玉箫,那根玉箫,对,对,一点没错,一点不差,小老儿还记得,那天老太爷一大早便被神力侯府的差爷们请了去”
书生点头说道:“掌柜的好记性,令人佩服,正是这么回事。”
矮胖老者大笑说道:“十八年前老太爷光临,十八年后您相公又登小老儿的门,巧,巧,巧,这真是有缘,这真是有缘,要不是您相公提起那根玉箫,要不是当年那回事儿给予小老儿印象太深,险些吓破小老儿的胆,来往这么多客人,小老儿说什么也不会记得这么牢。”
书生含笑不语,矮胖老者一个人却仍不住地摇头叫巧,须臾,他忽地抬眼投注,敛去了笑容道:“相公,当年老太爷是被神力侯府的差爷们请去的,莫非老太爷当年跟神力侯府有什么”
书生笑了,但显见得有点勉强,还有些悲愤意味,道:“布衣草民,何幸得攀亲贵?那是因为威侯夫人突垂青睐,有意要买家父那根玉箫!”
矮胖老者点头说道:“原来如此,那就没关系了,恐怕相公还不知道,十年前神力侯府已遭巨变,神力傅威侯满门惨被抄斩,大大小小数十口无一幸免,只有几个贴身护卫逃走”
书生唇边飞快地闪过一丝抽搐,点头说道:“我知道,我就是那年离开北京的。”
矮胖老者没留意书生那异样神情,一顿说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傅威侯赤胆忠心,柱石重臣,盖世虎将?当年声势显赫,便是皇上也惧他几分,依为殷肱,不料后来却落个满门抄斩,这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说给谁听谁也不会相信,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半点不差。”
书生目中微现晶莹之光,淡淡说道:“宦海风云,变幻莫测,古今由来如此,赤胆忠心每每难有好结果,弄权奸佞却反既久且长,天道如此,夫复何言!”
听口气,他也甚为那位神力威侯不平。
矮胖老者抬头说道:“相公您错了,那不过是迟早而已,争弄权势,陷害忠良的奸臣,到头来也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书生淡笑不语,未表示意见。
矮胖老者却接着又道:“小老儿真不明白,凭神力博侯爷那身马上马下,万人难敌的好武艺,别说大内禁卫军,就是倾天下兵马也奈何他不得,他为什么甘心”
书生截口说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这正是神力傅侯爷赤胆忠心所在,也正是他令人敬佩的地方。”
矮胖老者摇头嘘唏,一时无语,但旋即他又抬头说道:“听说神力傅侯爷遇难之后,皇上就懊悔了呢。”
书生眉梢儿微挑,话声微有冷意,道:“人头都落了地,懊悔又有什么用?”
矮胖老者点了点头,再度默然。
沉默了片刻之后,书生忽地问道:“掌柜的可知道,神力傅侯爷坐的是什么罪名,满门遇难后,又葬在何处么?”
矮胖老者摇头说道:“那是朝廷的事,咱们百姓怎会知道?”
书生呆了一呆,失笑说道:“说得是,我好糊涂,掌柜的,别谈这些了,事情已成过去,是非曲直,是对是错自在人心,苍天有眼,冥冥有知,这段沉冤总有一天得雪的,大年初一老谈这些,未免”
笑了笑,住口不说。
“相公说得是!”矮胖老者赧然笑道:“小老儿还没请教相公的贵姓大名!”
书生道:“岂敢,我姓朱,草字汉民。”
矮胖老者道:“原来是朱相公,小老儿失敬!”
又谈了几句,后院中步履响动,跟着走进适才那名中年汉子,他走到桌前恭谨说道:“爹,房间收拾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
矮胖老者笑着站起,道:“相公,走,让小老儿陪您瞧瞧去。”
书生忙也站起,谦逊了一句,跟随矮胖老者行向后院。
后院共有三排客房,左右各四,对面是两间。
矮胖老者领着书生,直向那对面两间中,居右的一间行去,这一间,已经被收拾得窗明几净,点尘不染。
对书生来说,他是太满意了,本来是,这时候住店,人家又是那么一片热诚,给他方便已是不错,何况人家声言这几天店钱、饭钱全部奉送,他怎么也不好苛求。
因此-进了房门,书生未等人家问,便立即点头,满口感谢。
矮胖老者笑道:“只要您相公满意就行,大过年的,人手少,侍候不周的地方,相公多多包涵,其实,相公恐怕还不知道,当年老太爷投宿小号时,住的就是这一间!”
刹那间,这间房间又给予书生一种亲切感,他目光环顾,口中再致谢意,并顺手自怀中摸出一物,递向老掌柜的,他说,那权充吃饭的饭钱,住店的店钱。
那东西一入目,矮胖老者立刻直了眼,那不是雪花花的白银子,而是一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固然,一半由于老掌柜的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也没见过这种贵重之物,主要的是,这东西竟出自一个看来落拓、潦倒、穷困的读书人之手。
这,足够一个八口之家过半辈子的,可是老掌柜的他摇摇头,且一脸正经地拒不肯受。
他说得好,这几天本是奉送。
书生却也执意不肯收回,笑着说:“掌柜的,你不是说初六开始算么,我也说过,有可能,我要在宝号住上一年半载的,我既然拿出来了,你说我怎好再把它收回?这样吧,先存在柜上将来一并算,咱们多退少补,行不?”
老掌柜的又说,这东西太贵重,他负不起这个责任,倘若一旦丢了,他卖房卖地,甚至于卖老婆孩子也赔不起。
书生失笑说道:“掌柜的这是什么话,我虽然落拓,但区区一颗明珠,我还不放在眼内,便是丢了我也不会让你掌柜的赔!”
老掌柜的他仍然不肯。
最后书生只有正色说道:“掌柜的,吃饭有饭钱,住店有店钱,我不是吃白食,住霸王店的无赖,掌柜的你要再不收,我立刻就走。”
说好说歹的,半逼半塞,这才好不容易地把那颗明珠交到了老掌柜的手中去,今年,他真发了大财了。
老掌柜的是明白人,他不敢认为这是好心好报,只认为书生是有意助他兴旺,心中感激莫名,老眼也见了泪光,以颤抖的手把那颗明珠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口中却颤声说道:“相公,大恩不敢言谢,小老儿我领受了,现在这小号是相公您的了,相公愿住多久就住多久。”
又待了一会儿,老掌柜的躬身告退,颤巍巍的带着满脸泪渍出门而去。
目送那矮胖身影离去,书生脸上的笑容随之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微锁双眉,令人难以意会的一段愁。
望着那院中积雪,他出了-会儿神,然后随手掩上了门,走到桌前坐下,又呆呆地默坐片刻,突然出声轻叹,自袖底拿出一物,那是柄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的玉箫。
他把玉箫放在枕头底下,接着又探怀摸出一物,那是一张折叠很小的素笺,一封信。
那张本应雪白的素笺,如今已色带微黄,想必这封信已经经过了不少时候,是很久以前的。
但那素笺上行行字迹的墨泽,却是丝毫末退,显然,那是上好的墨汁写的,不然不可能经过长时间而色泽不减。
素笺上,密密地写满了字迹,由于字迹细小,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但那娟秀字体,一望可知是出自兰闺中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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