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这三间店面的门口上方,悬挂着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米脂驿”旁边的一盏大灯上面也写着这么三个字,敢情这儿是官家的驿站,是往来远近歇息换马的地方,事不急嘛,停下来歇歇,然后骑马上路,继续传达号令,递送公文去,事急嘛,这边下了马,那边走两步再拉过一匹早就准备好的健骑,翻身上鞍,挥鞭就走,至于吃喝,那就只有在鞍上办了。
这时候,那三间房打通来用的当街店面里,坐满了人,有的是黑衣壮汉,有的是穿着黄衣的碧眼黄须大汉,一个个满身风尘,腰里都带着兵刃。
虽然大碗喝酒,大块肉的在吃着,可没一人说话,看样子象为了急着赶路,埋头于吃喝中,没工夫说话。
在这驿站对面,另有一家酒肆,那是百姓的去处,邀三五知己朋友,闲来聚聚喝上两杯,所费不多,但却是人生一大快事。
进出酒肆的人,以及街上来往的行人,无不对那三间店面里的人跟那些马匹投过诧异还带着点仇恨的-瞥。
然而你看你的,他们却是吃喝他们的,连眼皮也不抬一下,本来嘛!急着赶路,哪会有工夫管别的。
突然,-名黄须大汉站起来摆了手,大声说:“够了,别吃喝太多,吃喝多了会懒得不想动,大伙儿上路吧,天黑以前赶出长城去。”
他这里说了话,众汉子有的举杯喝了最后-口酒,有的拿筷子吃下最后-块肉,抹抹嘴,站起来一拥而出。
在右边拴马桩上各拣了-匹神骏精神的健骑,呼叫一声翻身便要上马,蓦地一-一一阵急促蹄声由远而近,一匹健马上驮着一名黑衣汉子飞驰而至,近前跃下马来,抢近一名黄须大汉身边低低说了两句。
黄须大汉脸色一变,道:“大人知道了吗?”
那黑衣汉子道:“大人现在正在那儿,大人派我来通知一声,今天不走了,都住在驿站里,看看情形明天再说。”
听了这句话,众汉子莫不雀跃,一拥又进了那三间店面内,猜拳行令地又吃喝了起来。
那报信传话汉子说完话,又翻身上马驰回了来路。
这里,那黄须大汉站在那儿发了愣,半晌突向身边几名黄须大汉挥了手,沉声说道:
“妈的个巴子,这才是怪事,咱们好不容易追到了这儿,那老东西怎会走,咱几个瞧瞧去。”
一拍坐骑率先绝尘驰去。
这时候有个人摇了头,这个人是个瘦削老头儿,穿着一身破号衣,站在那两排拴马桩前。
也就在这时候,酒肆里走出了个人,他,身材颀长,着黑衣,头戴一顶宽沿大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臼那露在外面的一小半看,此人很俊美,也很英挺,的确,任何人看他一眼就会觉得他超拔不凡,可不是吗,他跟来往的行人一比,如鹤立鸡群,自有一种慑人深度。
这黑衣客出了酒肆后没往别处走,直奔对街驿站前那两排拴马桩行去,到了拴马桩前,他往那儿一站,手往后一背,站在那儿打量上了那些蒙古种健骑,着实地评头论足起来,只见他摇了头,只听他开了口:“好马呀好马”
他这一说话,那穿号衣的瘦老头留意,转过头去一望,立即迈步走了过去,老眼打量着,道:“年轻人,你是干什么的?”
黑衣客移目转注,笑道:“老人家,我刚才在对街那家酒肆里,因为看见这拴马桩上拴着一匹好马,故而情不自禁走过来看看。”
瘦老头儿“哦”地一声道:“年轻人,你也懂吗?”
黑衣客道:“略知一二,不瞒老人家说,我是个马贩子,见过的马多了,说不定这驿站上的马有不少是从我手里转过来的。”
瘦老头儿一声“哦”拖得长长的,道:“原来你老弟是那怪不得,做这行生意吃这碗饭的人当然懂马,不然非赔不可”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说得不错,不经一事,不长一智,马贩子不能不懂马,要不然就别想做这门生意吃这碗饭,看马要凭眼光,靠经验,这二者缺一不可”
瘦老头儿道:“说得是,说得是,你老弟刚才是说哪一匹”
黑衣客抬手一指眼前一匹毛色发灰的高头健骑,道:“我说的就是这一匹。”
瘦老头侧首打量一眼道:“你老弟看它好在哪儿?”
黑衣客道:“这匹马的骨架好,该是匹战马,您瞧它的腰多挺多直,身上不肥不瘦,四蹄浑圆有力,别几撮毛更长得出奇,这种马善走,快捷而平稳,耐力大”
瘦老头叹道:“老弟好眼光,这匹马确是匹战马,它能跑,跑个千儿八百里的连一点汗都不出,可是就”
微微一顿,接道:“可是这匹马懂马的人谁都不愿骑它,因为它有一宗坏处,也可说是一宗恶相!”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敢情是位伯乐。”
瘦老头颇为得意地笑道:“伯乐我可不敢当,倒是我见过的多,骑过的也不少,多少有点经验,勉强算得上内行。”
黑衣客笑道:“老人家过谦了,老人家刚才那恶相两个字,可是指这匹马眼有泪痕,有妨主之相?”
瘦老头“叭”地拍了一巴掌,道:“不错,你老弟说着了,它就跟三国刘玄德骑着跳过檀溪的那匹一样,是匹妨主的马。”
黑衣客道:“三国时那一匹救了刘备。”
瘦老头道:“而这一匹却折过不少骑它上阵的大将。”
黑衣客摇头说道:“同是一种马,何有幸与不幸”
瘦老头道:“你老弟经常在哪条路上”
黑衣客道:“我经常来往张家口,这条路还是头一遭儿来。”
瘦老头道:“那怪不得,我说嘛,你老弟面生得很,我以前没瞧见过,不瞒你老弟说,经常来往这一带的马贩子,我没有不认识的,都有可以过命的交情,我这个人生平无大志,就喜欢交朋友”
黑衣客捧了他一句:“那是老人家随和,豪迈。”
瘦老头乐了,咧着嘴直笑,道:“豪迈我可称不上,要比起老跑江湖道的马贩朋友,我可差得多了,要说随和倒有那么一点儿,我这个人有一宗好处,跟什么人都谈得来。”
说着他又乐了一阵。
笑声中,黑衣客忽道:“我还没请教,老人家是”
瘦老头道:“我姓赵,三国里那位救阿斗的常山将军赵子龙的赵,年轻时候也闯过-阵,如今年纪大了,胳膊腿儿硬了,不中用了,只有在官家这驿站里吃粮拿俸混混饭,这儿的马全归我管,不是我姓赵的翘着胡子吹,瞪着眼议瞎话,这米脂驿的马匹,比天下各处驿站的马匹都照顾得好,没别的,我懂马!”
“那是!”黑衣客顺水人情又捧了他-句:“瞧这些马,任何人一眼都能看得出,能有老人家在这儿这是这些马匹之福,也是那些官差之福。”
瘦老头更乐了,简直合不拢嘴,道:“福不敢说,倒是这米脂驿的马能跑,也从来没误过事”
黑衣客道:“那只因为米脂驿有老人家在老人家,你这差事挺忙吧,每天总有十几趟官差”
“忙啊!”瘦老头道:“忙得不得了,有时候连吃口饭,打个盹的工夫都没有,不过还好,日子久也就习惯了,吃的是干饭嘛,再怎么委屈自己,也不能耽误公事,你老弟知道,有些事是万不能耽误的,象边关向京里告急,那要是耽搁了那还得了,不但地方被占了,便连人也不知道要死多少。”
黑衣客连连点头说道:“确是,确是,平常已经够忙的了,只怕这两天老人家更要忙些吧。”
瘦老头微愕说道:“怎么?”
黑衣客向他身后努了努嘴。
瘦老头明白了“哦”地--声道:“这-伙不是,是由开封来这儿办案的,他们在这儿待不了多久,本来吃喝歇息过后就要走的,不料临时发生了事故,他们只好在这儿待-晚上了。”
黑衣客道:“原来是来办案的,老人家,发生了什么事故?”
瘦老头目光四下一扪,凑近了些,压低了话声道:“听说河南总管府的总管大人家里遭了贼,他们是来追贼的,原说贼出长城了,他们要追出去,谁知道那贼死在了无定河边,被人宰了,依我看八成是黑吃黑,贼遇上了盗了。”
黑衣客身形为之一震,道:“原来如此,那怪不得刚才老人家是怎么知道的?”
瘦老头道:“刚才有人来报告,我站在旁边听见了。”
黑衣客点了点头,道:“嗯,那就不会错了,老人家可知道那位总管大人丢了什么吗?”
瘦老头道:“没听说,不过想想也知道定然是值钱的金银珠宝,总管府里还能没有值钱的稀奇玩艺儿?这一下便宜那黑吃黑的家伙了,干了这-票足够吃喝大半辈子了。”
黑衣客点头说道:“说得是说得是”
只听蹄声响动,远远有几匹马驰了过来。
黑衣客忙道:“老人家,又有事上门了,我不打扰了,你忙吧。”
微一抱拳,悄悄行了开去。
片刻之后,黑衣客到了城外无定河边。
无定河是黄河的一个支流,由“延水关”分岔,一直延伸到长城边上,水流很急,浊浪滚滚,在这大旷野里显得雄浑、凄,而悲怆,站在这“无定河”边,很容易让人想起这古战场当年的情况。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是多悲痛的句子!
黑衣客站在这“无定河”边,举目四下搜索眺望,四下里静寂空荡,毫无人烟,可是他很容易地在近河边处看见了一滩已凝固了的血,跟一具仰面向上的弃尸。
他快步走了过去,没错,是莫沧江。尸身上不见刀痕,只有前心处有个拇指般大小的血洞。
血洞已经不再流血了,地上的血也已色呈褐紫凝固了。
由这一点判断,莫沧江遭毒手遇害的时候,距现在很有一段工夫了。
看情形莫沧江是被搜过身了,因为他的衣衫都敞开着,便连鞋袜绑腿都没放过。
他明白,搜莫沧江的人,也许是杀莫沧江的人,也有可能是那一帮的人,不管是谁,总之莫沧江身-亡的东西是被搜去了,没有留下一丁点儿。
那么,那片紫贝叶落在了谁手?
杀莫沧江的人?还是那一帮?
这,一时他无法确定。
那么,杀莫沧江的人又是谁?该绝不会是白玉堂那一帮,因为白玉堂那帮人是在要追出长城的时候才发现莫沧江死在这儿的。
那人杀害莫沧江的动机又是什么?是谋财,是害命,还是为那片“紫贝叶”?后者似乎不可能,因为知道莫沧江身怀一片“紫贝叶”的人只有他跟白玉堂,那么该是前二者。
谋财,莫沧江身上另有引人觊觎的东西。
害命,除了仇杀外,别的没理由。
最重要的一点是莫沧江为什么带着那片“紫贝叶”往关外跑,是不是谢兰馨的墓在关外,或者是谢兰馨根本没死,现在在关外?这些事困扰了这位黑衣客。
他没在“无定河”县城,七八匹健骑由城里象一阵风般卷向城外,黑衣客看得清楚,为首那匹马上正是总管大人白玉堂,他身边是清一色的蒙古高手。
黑衣客头一低,那七八匹健骑擦身而过,驰上城外官道往西绝尘而去。紧接着,蹄声大动,二三十匹健骑跟着出了城门追了上去。
那是歇在驿站里的那一帮人。
这些人不是歇息一夜的吗?怎么又走了?难道说白玉堂已经拿到了那片“紫贝叶”?不对啊,要是他拿到了那片“紫贝叶”他该回头,而不该再往西去,不,也许他也要去找谢兰馨的墓,或者是谢兰馨本人,再不然就是他已经知道杀莫沧江的人是谁了,如此是带人去找那人的。
不管什么原因,他总该跟下去看看。
于是,他没再往里走,转头跟出了米脂县城。
他跟着高起的尘头往西疾行。
白玉堂那些人是沿着无定河往西去的,黑衣客再经过莫沧江尸处时,莫沧江的尸身已经不见了。
那有可能是被白玉堂一伙带走了。
这段路不短不近,日头快偏西的时候,白玉堂那些人停在无定河边的一座石堡前。
这石堡很雄伟,很大,再往远处看,长城就在眼前,这座堡座落在这儿,就等于在长城下。
黑衣客看得清楚,白玉堂指派四骑驰进了堡门,进去得很容易,因为堡门大开着,堡前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算算共有十六具尸体。
转眼间,那四骑又从堡里驰了出来,近前向白玉堂低低禀报了一阵,只听白玉堂震怒地大声说道:“好,我倒要看看这是谁,谁这么大胆敢插手我的事,先让他在中原逍遥-阵子好了,那没有用的,除非他也知道走,跟我出长城去。”
一挥手,带着几十匹健骑折向西驰去。
很显然地,白玉堂没得着那-片紫贝叶,那一片紫贝叶原落在这座石堡里,等白玉堂闻讯赶来时,这座石堡已遭了劫,紫贝叶又不知落进谁手里了。
那么,他还要出长城干什么?该是去找谢兰馨的墓,或谢兰馨本人去了。
衡量轻重,黑衣客他还该跟下去。
于是,他又折向了西。
他跟在白玉堂那帮人之后,由榆林出了长城。
一城之隔,城里城外景象大不相同。
城外触目旷野风沙大,黄黄的-一片,令人顿有置身胡地之感。
几天之后,他听见了驼铃。
几天之后,他听见了胡笳。
几天之后,他听见了
最后,风更大,他看见了那一望无垠,遍地黄沙的大漠。
他明白,这儿不是大戈壁,而是居延海的边区。
他眼看着白玉堂那些人拉着马,步行到一个山坳里去,又眼见他们片刻之后从那山坳里走出来远去。
随即,他也进了那处山坳。
甫人山坳,他一怔,眼前满目青翠,美景一片,有水、有草,是一个很大的谷地,跟外面那遍地黄沙绝然不同。
白玉堂带着人进这儿一趟干什么?饮水?让马吃点草?不对,看蹄痕,那些马根本没踏进草地。
那么他们进这儿一趟来干什么?看着,看着,他看出了端倪。
那谷地两旁的山壁上,有很多黝黑的痕迹。看样子那是火烤烟熏留下来的。
再看山壁下,更有不少人工凿成的洞穴,洞穴里,白骨成堆,那是马骨,牛羊骨。
这够了,他明白了,这谷地,以前有人住过,曾几何时在这儿住的那些人它迁了。
于是,他推测白玉堂知道这个地方,他来这儿是为找那些人,可是那些人已经它迁了,迁到一个-他也不知道的所在地方去了。
这是否表示白玉堂原知道谢兰馨在这儿,所以直接找到了这儿来?是了,该是。
黑衣客心里一阵跳动,接着他想,真要是这样的话,那谢兰馨当年就仍是被送到了关外。
白玉堂只找人而不找墓,那也该表示他知道谢兰馨还活着。
想到了这儿,他跳了起来,闪身出了山坳。
白玉堂走了,他也走了,可是,那山堡下最中间的一个洞穴里,却突然探出了个脑袋,钻出了个人来。
这个人既瘦又小,穿的是皮袄裤,头上还带着风帽,满脸的黄胡子,看上去象只猴子。
他钻出洞来,朝谷口望了望之后,转身往谷底奔去,脚下奇快,转眼间没了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