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喀噔——
铁门左右滑开,黑色的凯雷德驶进大门。她有些拘谨地坐在第二排,身边的小男孩好奇地趴在窗口四下张望。
车子行进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光影哗啦啦扑打在小男孩身上,明快地切换着,灼得他微微泛黄的头发上花花的一片。她也侧头望着窗外的风景,林间鸟声啁啾,草坪上遍布着不知名的白花,星星点点,白鸽在小径上悠闲地啄食,即使庞然如凯雷德驶过也未受到一丝惊扰。
“姐,这就是妈妈工作的地方,真厉害!”
小男孩回过头来,朝她兴奋地笑着。
她揉揉弟弟的头发,指间被热乎乎的发丝填满。
原来这片开阔得像森林的庄园,就是大名鼎鼎的南公馆。十五岁的夏君阳唏嘘着想,果真是优美如画的地方。
车子在复古的浅茶色别墅群前停下,下了车,被领向左侧的弧形扶手阶梯,夏君阳不时打量着眼前这座对称设计的建筑。
地中海式的拱形窗户,黑色的大方格窗框,外墙上勾勒的曲曲直直的浮雕花纹,成双的壁柱,大门正对着的半圆大露台。随处可见的圆弧设计让这栋别墅显得那样优雅亲和。刚刚在车道上第一眼看到它时就发现了,它就像一尊玉色的皇冠。
还没走上露台,就看见母亲开心地走下来迎接他们。母亲身后跟随着一位相貌和蔼的中年男子,夏君阳知道他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南先生,真是太麻烦了,”母亲提过他们手中的行李,忙不迭地朝中年男子道谢“要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一点不麻烦,是我要求你留下来照顾轻秋他们的,总不能让你的孩子们一个暑假都见不着妈妈吧。”中年男子微笑着蹲下来,掐掐小男孩的脸“小家伙,我猜你就是双临,对不对?”
“嗯!”大大地点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没礼貌!怎么可以这么对叔叔说话!”柳舒立刻给了儿子一记爆栗。
“没关系,”中年男子笑声爽朗“叔叔的名字叫南义礼。南是南辕北辙的南,义是重情重义的义,礼是礼尚往来的礼,怎样,是个好名字吧?”
刚满十一岁的夏双临哪里听得懂这些四字成语,只是嘿嘿地傻笑。
南义礼又转向一旁的夏君阳:“你是姐姐夏君阳吧,你妈妈在这工作期间,真是辛苦你了。”
那时的她还有些拘束,除了勉强勾勾嘴角,也找不出更多的表情,但是心底里,已经对这位笑容和煦的大叔有了相当的好感。
“柳姨,”南义礼回头道“这里你也很熟了,带他们俩去挑自己喜欢的房间吧。”
尽管南先生这样说,母亲还是将他们两人一道安排在一间不大的客房里。然而对这间有着宽阔大床,柔软地毯,漂亮壁灯和垂坠帷幔的房间,小双临已是满足得心花怒放,夏君阳也觉得受宠若惊。收拾行礼时母亲在一旁千叮万嘱,交待她要看好弟弟,不可以让他到处乱跑。其实就算母亲不说,她也是知道的。
母亲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南公馆工作的机会,比起之前工作的地方,这里不但薪酬高,条件好,主人家也非常通情达理,关键是不必再像从前那样,从早到晚辛苦忙碌。到南公馆工作后,母亲明显地长胖了,精神也好多了。如果可能,她希望母亲能一直在这里工作下去。
掀起白纱帘,庄园辽阔的绿荫尽收眼底,别墅的地理位置比较高,所以从二楼的房间,可以看到视野尽头的辽阔马场,四五匹棕色黑色的骏马在夕阳下追逐嬉戏,竖起耳朵甚至能听到马蹄的踢踏声。
出神的时候,噗的一声,自动洒水系统定时启动,草坪上一时水花纷扬,薄薄的水帘后,七彩的光若隐若现。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生命就是这样,充满着无数的“定时启动”人们却并不知晓。
南义礼先生当天下午就坐飞机离开了,跨越了赤道飞去了南半球的澳大利亚。夏君阳被告知整个七月和大半个八月,南公馆里的男女主人都将缺席他们儿子的暑假,因此才委托颇信得过的母亲来照顾儿子和在此修养的好友的女儿。
虽然主人家不在,但庄园里的菲佣依旧将一切打理得有条不紊。弟弟双临虽然很好奇那位尚未谋面的贵公子哥哥,但其实在如此庞大的“地区”里,就算一个暑假下来碰不上面也不足为奇,况且他还被她管得很死,活动区域也按照母亲的吩咐严格限制在南公馆地图上区区的一点,前不着村后不着院。
但是小孩子终究是管不住的,几天以后夏君阳就发现自己不得不每天被迫扩大着寻找“失物”的区域。
那天下午,她沿着鹅卵石的小径,穿过一片葡萄园,几乎是依靠直觉,找到了正在喷泉边玩得乐不思蜀的夏双临小朋友。
他并不是一个人,六角的大理石喷泉边还有坐着轮椅身穿白纱裙的少女,和站在画板前正细心描摹的白衣黑发的少年。丝丝缕缕的水流淌到荷叶造型的白色大理石上,像是林间潺潺的清泉。她的弟弟亲密地倚在白衣少女的轮椅旁,煞有介事地摆着一个pose一动不动。
白衣女孩的轮椅大半背对着她,看不清模样,夏君阳只看到那个一身白色长袖t恤的少年,有着连阳光也要认输的美貌,明眸皓齿,含蓄温和的神情。半挽着袖子,单手扣着的调色板贴着白皙的小臂,那动作明明再普通不过,到了他身上就会有种毫无道理的优雅。也或许是背景的喷泉池中矗立的美丽天使和青泉石上的明媚,令他的气质也变得有如天人。
猜到对方的身份,夏君阳有些踯躅不前,对方正在专心绘画,倒让她开口叫回夏双临也不是,走上去说声抱歉带走弟弟也不是。
那边,少年抬起眼来,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徘徊不定的女孩。
少年漆黑的眉眼很是醒目,被他看见就像一下子被脚灯打到,完全没法躲避。夏君阳有点无措,对方却已很大方地向她主动问候:“你好!”声音亦如其人般温和,然后他转向尚陶醉在pose中的小男孩“双临,你姐姐来找你了。”
小男孩唰地扭过脖子,见到夏君阳露出开心的笑,又回头看向白衣的少年,少年微笑着点点头,小家伙这才刺溜跑回姐姐身边。
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女也侧过头来,朝夏君阳友好地一笑。于是那个下午,托弟弟的福,像是被事先写进生命的剧本般难以拒绝地,夏君阳认识了有着小巧精致的五官,身体虚弱的谭青宜,和那个温柔地守护在她身边的十七岁的南轻秋。
友善的千金小姐,邻家哥哥样的贵公子,颠覆了她心中富家子弟=纨绔子弟的定理。
话虽如此,到底夏君阳还是不可能具有如十一岁少年一样大条的心理和粗神经。母亲对自家小子和少爷小姐们走得太近的事有许多顾虑,于是夏君阳被要求作为这种“不体统”关系的破坏者。几次想要说“可是”但每当看到来回忙碌的母亲,终究还是没有可是出来。
于是硬着头皮在夏双临小盆友和少爷小姐们融洽地荡秋千,放风筝,或是去马厩喂马的时候,非常不受欢迎地出现,告诉他“该做作业了”或者“该睡午觉了”“该blabla了”有时看到小男孩明显不情愿的神情,自己都觉得自己太克格勃。
夏双临很听她的话,南轻秋从不勉强人,所以她每每都能得手,顺利将自家小子牵走。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
“小夏。”
听见这个声音,在林间跑步的夏君阳怔怔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才确定那个站在洒满晨曦的草坪上的白色身影,并不是幽灵。
怪的是南轻秋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比她还惊讶。
夏君阳不解地看着他。现在应该还不到七点,而他穿着宽松的白色针织背心和牛仔裤,看起来就好像已经吃过早饭正要准备去喝下午茶。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一个复古的中式凉亭,里面似乎还搁着他的画架。
保持那份惊讶的神色看了夏君阳半晌,南轻秋才有些歉然地开口:“对不起,我打扰到你了。”
夏君阳用手背擦擦下巴的汗,有些莫名地望着他。
南轻秋犹豫着走过来:“我看你这几天每天都从这里跑过,刚才也只是试着叫了一声,我没想到你真的听见了。”
夏君阳抬头,南轻秋就站在她面前,身材是十七岁男生罕有的修长挺拔,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因为他自小练习游泳的缘故。
“有事吗?”她问,疏远的外交辞令。
迟疑了几秒,南轻秋忽然笑起来:“嗯,你跟我来!”
茫然的时候,已经被他笑着一把拉过手,转身不由分说朝着草坪上的凉亭走去。
她的手心全是汗,几次想把手抽出来,他明明没有使多大的力,但手掌间仿佛有某种柔软无形的力量。
像是,被温柔地挟持了
她看着他的宽阔的肩背,看着他为她拨开长长的树枝,这个人,就算被人冷言冷语地对待,也永远带着那样的善意和温柔,叫人投降得心甘情愿。
他带她来到八角的凉亭里,里面除了他的画架,没有别的东西。
是想带她来看他的画吗?因为时间太早这附近都没有别人,没得挑,所以只好拉她过来当观众么?这个少爷,还真是任性呢。
“我对画画一窍不通。”她先泼了冷水。
“没关系,不是让你来看我的画,”南轻秋说到一半停住,失笑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是窘于自己的词不达意,少年的目光有些闪躲,良久,才像是下定决心,注视眼前的女孩,很郑重地说了声“对不起”
满头雾水的她被他带到了那块画板前,饱满的翠绿和金色倏忽闯入她眼帘,她的脑嗡的一声空白。
“本来的打算是画清晨的树林,”南轻秋的声音,交织着迷惑和顿悟后的豁然开朗“这个主题我画了一个星期,却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最近,才发现少了什么。”
“什么?”她讷讷地问。
“阳光。”他扶着凉亭的柱子,望着远处若有所思“明明是想画清晨的树林,偏偏太阳光全被茂密的树叶遮住,要如何表现出清晨的朝气?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是将树叶画得薄一点,还是让太阳的光更强烈呢”
她看见他兀自摇摇头,嘴角孩子气地翘起:
“都不行,那违背了艺术的真实,不过,”他回头朝她微笑“当你跑过去的时候,我就有答案了。”
夏君阳又转向那幅画。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他画中的世界。但是她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啊。那个在一片梦幻般的绿色中,被金色的阳光笼罩着,仿佛漂浮在云间的少女,一点也不像她。
“主题是清晨的林间,可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南轻秋走过来,手掌在画板上,端详着。没有树林,也没有阳光,似乎半点都与清晨林间无关“但是,我觉得清晨的树林就该是这个样子。”
夏君阳抬头看看他,又看看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她为什么穿着裙子?”
南轻秋愣两秒,忍俊不禁:“对不起!其实我是外行啦,你不要介意这个漏洞!”
虽然嘴上在说对不起,但是却分明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夏君阳无端地觉得有点郁闷。
“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会把它销毁,真的。”他依旧微笑着,但语气很认真。
夏君阳想了想,看着画上那个陌生的自己:“那也不用。”既然形不像神不似,就不算是在画她,也就不能叫侵犯肖像权。她没有权利让人家这么辛苦的一幅作品进了字纸篓。
南轻秋又笑起来,像是忍了很久。
夏君阳蹙起眉头:“你到底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
她不满地看着他,胡乱揣摩着他的笑点:“我说过我不懂画的你觉得穿裙子好那就穿裙子好了。”
“是,我不笑了,真的”
多年以后,她总是会在独自一人时,意犹未尽地回想起这个早晨,高高的凉亭,他的画架,以及他直到最后也一脸好笑又抱歉的表情。
2
十五岁的她意外地固执,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意外而向南轻秋倒戈,正相反,开始更加执拗地躲避他。但是,那种生怕会碰见他的想法,是不是正因为察觉到他的不可抗拒呢。
分神的时候,十一岁的小男孩打着赤膊兴冲冲地跑到她面前,连拖带拽不容分说。
夏君阳被带到水汽氤氲的室外游泳池,还来不及问什么,就看到自己的弟弟猛地一下扎进水里!
“喂——”她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唰啦”小男孩却已调皮地冒出头来,顶着一头水,炫耀之情溢于言表:“怎样?老姐,我很酷吧!”
因为她还不会游泳,所以不得不由衷地觉得,能够在深水池中,哪怕只是漂浮着不沉下去的夏双临小朋友,确实有那么一点点酷。
原来这些天下午经常不知所踪的夏双临同学,居然是跑到南轻秋练游泳的地方拜师学艺去了。
南公馆家的室内游泳池基本可以算是一座小小的游泳馆,有四条二十五米的泳道。夏君阳看着水中南轻秋修正着弟弟的狗扒式,然后放心地任夏双临小朋友一个人在泳池角落里以厘米为单位在水里艰难爬行。
在夏双临前进了差不多两米的时候,南轻秋已经在二十五米的泳道里轻松游完两趟。
她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是却又担心夏双临小朋友出什么意外。不过真的站到了偌大的泳池边,尤其当看那个在树下、亭中安静画画的儒雅少年,居然会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姿态徜徉在透明的水世界中,轻松驾驭着被她视作洪水猛兽的东西。那种充满矛盾感的画面对她而言颇富冲击力。
“不要游了。”夏君阳蹲在泳池边,对自己不屈不挠扒水的弟弟说“太难看了。”
小男孩气愤地扭过头去,更带劲地扒起来,水花报复般溅到夏君阳身上,不过在她的激将下他倒真的憋足了气游了好大一截。
南轻秋不知何时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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