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色惨白“血止不住,止不住。”说到后来她不敢看九爷的眼睛,只低着头极其缓慢地摇了下头。九爷的身子一颤,低声急急吩咐着婆子该做什么,又立即命人煎药。
一盆子又一盆子干净的水端进来,又一盆子一盆子鲜红地端出去。我恍恍忽忽地想着,那么多血真地是从我身上流出的吗?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流淌在四肢百骸间,整个人懒洋洋地温暖,只想呼呼大睡。九爷却不许我睡去,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话,强迫我盯着他的眼睛,不许闭眼“玉儿,还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怎么可能忘记?漠漠黄沙,碧碧泉水,彷若天山明月般的白衣少年。
“还记得那套衣裙吗?那是楼兰的一个好朋友赠送,他说是送给我的妻子,还笑说备好嫁衣,自然有女子出现。你出现了,一身褴褛的衣裙,却难掩灵气,满身的桀骜不逊,眼睛深处有忧伤,面上却只有灿烂到极点的笑,我第一次听见女孩子那样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彷佛整个天地都由她纵横。我当时只觉得你穿上那套衣裙一定会很美丽可是,我居然没有见过你穿它的样子”我的眼中有了湿意,一滴一滴,落在了他的掌心。
我很努力地想听他说话,可他的面貌却在慢慢模糊,我的眼睛前蒙上一团白雾,什么都在淡去“九爷,我是不是要死了?”
九爷紧紧拽着我的手“不会的,不会的”他不知道是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我。
我躺在他怀里,没有恐惧,十分平静,一些不能出口的话终于敢说出“九爷,对不起,我欠你的,今生只能欠着了。我一直都希望你能过得快乐,我曾经费尽心机做了很多事情,只是为了能让你眉头舒展,不要任何人能伤害你,可最终原来伤你最深的人居然是我。不要难过,你难过时我也会难过,你心痛时我也会心痛。”
他的脸轻挨着我的脸,脸上有湿意,是谁落泪了?
“玉儿,对不起的人是我。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和李妍之间的恩怨恐怕也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我,你根本不会和李妍走得那么近,也不会帮她入宫。你已经做到最好,是我一直用自以为是把你关在门外。如果我肯对你坦诚相对,就不会有今日的一切苦楚。”
小风端着药匆匆进来,九爷立即给我喂药。每一次吞咽都似乎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九爷一面替我擦汗,一面道:“我知道你坚持得很辛苦,可你一定要坚持,不能放弃,否则会有很多人伤心。”
“在木棉树空地上坐上一阵,把巴雅尔的心思猜又猜北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侧面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把巴雅尔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种下榆树苗子就会长高,女子大了媒人就会上门。西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望过了东面的高粱头登过了,巴雅尔把我出嫁的背影从后面望过了”
九爷温和低沉的歌声响在耳边。伴着歌声,他将一枚枚银针插在我的各个穴位间。
“玉儿,我现在才知道我只要你活着。不管你心里有谁,和谁在一起,我只要你活着,只要知道你能快乐地活着,那我也会快乐,你不是不要我伤心吗?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伤心。”
眼睛慢慢阖上,九爷的声音依旧一遍又一遍“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这么坚持固执,誓和老天抗衡的声音,即使我的意识已经涣散,可它们却一字字刻在了心上,和很多年前的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一定要活着,答应阿爹,你一定要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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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长的一条黑暗隧道,只有前方有隐约的光芒,我追逐着光芒向前飘着,看见有狼群在奔跑,其中一只是喂养过我的狼,我忙上前追逐,狼群突然消失,变成了于单,他笑着向我招手,我也呼喊着向他奔去,忽地阿爹出现在于单身后,我高兴地大叫着“阿爹”如同幼时一样,向他飞扑过去,他却没有如以往一样,张开双臂等着抱我入怀,反倒很生气很生气的样子,似乎根本不想见我。
我站在原地,迟疑地想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回头处一片漆黑,前方却有温暖的光芒和阿爹、于单。我忍不住地又向前走着,阿爹一脸凄伤,默默无语地看着我,他的神情触动了什么,脑子里滑过一个模糊的面容,又一个模糊的面容,他们也会如此凄伤?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虽然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脚步却迟疑地停住。克制着对黑暗的恐惧,向后走了一步,阿爹露了一丝笑,我的身体疼起来。
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向后每走一步,远离了光亮一点,身体越发地疼痛,原来往前的每一步是幸福,往后的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可阿爹在笑,脑海中的两个面容似乎也是欣慰,那么再大的疼痛,我都可以忍耐。虽然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要他们伤心。一步又一步,缓慢但艰难地向后退去
“玉儿!”异口同声地惊喜。入眼处,两张不同的脸,却是同样的憔悴,同样的疲惫。
两人同时想伸手扶我,快触碰到我的脸颊时,又同时停住,顿在了半空。霍去病侧眼看向九爷,九爷眼中因我苏醒的喜悦褪去,满是黯然苦涩,脸上却是一个暖暖的笑,手拳成拳头,上面的青筋隐隐跳动,一寸寸地缩回了手,骤然转身推着轮椅向外行去“我去命厨房准备一些吃的。”
霍去病一言不发地侧躺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环抱着我,他的双手紧紧扣拢着,胳膊却不敢用力触碰到我。这是一个宣布保护和占有的姿势,可貌似坚强下却藏着不确定和担心。
我努力把头向他靠去,却动作迟缓,他忙帮我把头挪到了他肩膀上,唇边蓦然有了笑意,胳膊也真真切切地搂在了我身上。半晌后,他低语道:“玉儿,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
一提到孩子就心痛,我强笑道:“以前还有人说要生一个蹴鞠队出来呢!不是上阵不离父子兵吗?”
他用下巴蹭着我的额头“都没有你重要。我现在都有些恨这个孩子,我守在你榻边时,一直想着如果因为生他,你有了什么事情,我根本不想见他。”
我迟疑了会,问道:“你见过孩子了吗?”
他沉默了一瞬,声音暗沉了许多“没有,我回来时,他已经被接进宫中了。皇上赐名嬗,据说由皇后娘娘亲自抚养,一切待遇和太子同等,比一般的皇子还矜贵。因为早产了两个月,身体很虚弱,一堆太医围着他转,把宫里闹得很是不消停。当时你性命垂危,我只匆匆进宫拜见了皇上,粗略汇报了一下战役过程就赶着过来陪你。”
看着他血丝密布的眼睛,我心中满是暖意和心疼“又是好几日没有休息了吧?先去睡一觉!”
他摇摇头“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哪都不去。”
我闻着他身上久违的味道,心中说不出的安定“那就在这里睡,我好想你。”
我从没有主动对他说过直白的情话,大概因为是第一次,把他惊得立即撑起身子,瞪着我问:“你说什么?”
我抿着唇,笑着不回答他,他定定瞅着我道:“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我慢悠悠地说:“好话不说二遍。”他显了失望之色,躺回枕上,我在他耳边道:“我很想你,很想你,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在长安了。”
他刚开始一脸欣喜,听到后来却满是心疼,眉宇中藏了无奈,手指轻抚过我的唇“对不起。”
他应该已经知道离开长安后发生的一切事情,不知道他心中怎么判断事情的纠葛。这个对不起只怕也包涵了他对卫皇后的疑心,以及孩子被带入宫廷抚养的命运。
我心中不安,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孩子的真相,他忽地说:“匈奴已被彻底赶出漠南,再无余力对汉朝进行军事侵袭,以后最多也就是不痛不痒地小打小闹了。”
我心中一动“皇上怎么赏赐你?”
“还不就是那些权利富贵的赏赐?”他的语气平淡中带出了几丝厌倦,眉梢眼角常有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
他打匈奴只是为了从小的一个梦想,开始时应该也为随之而来的高官厚禄,长安城内盛极一时的尊荣而高兴过,但伴随着越来越高的官位,越来越大的权利,他的世界不再仅仅是打匈奴,而是渐渐陷入长安城的勾心斗角中。甚至从此后,有可能战场越来越淡,而权利争斗的繁杂无聊将越来越重。
他一直不屑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力,用他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非不懂,乃不屑”可现在却终究是避不开,身不由己地被卷入。
“玉儿,晚上我们就回家,好吗?”一场持续几个月的战役,他在沙漠中转战了几万里,星夜赶回长安后,又因为我不能休息,此时说着话,已经闭上了眼睛,睡意浓浓。
我忙放下一切心思,柔声说:“好,晚上我们就回家。”他原本的倦意一扫而去,眉宇舒展,带着笑意睡去。
我的头往他怀里缩了缩,听着他平静绵长的呼吸。其实我现在已经在家了!有你的地方就是家,你的怀抱就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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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是晚上,霍去病却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我们从石府告辞回霍府,只有天照出面相送,九爷一个去厨房点菜后再未出现,我们也都装作忘记了这件事情。
天照交了一个长长的药单给霍去病,说一个月内可以让太医看我,但不要用他们开的方子,一切要严格按照上面所说调理,一个月后可以用信得过的大夫开的方子。天照说话时,刻意在“信得过”三个字顿了一下,霍去病眼中一暗,接过药单后,居然破天荒地对天照抱拳做了一揖,天照也没有避让,淡淡笑着说:“我会转达给九爷。”
去病不放心让别人抬我,非要自己抱我去马车,我在皱眉瞪眼鼓腮说不行通通无效后,只能由着他摆布。
经过石府的湖面时,沿着湖岸的鸳鸯藤已经快要开谢,没有白色,只有金灿灿的黄,虽不多,但点缀在一片绿色中越发显眼。霍去病眼光扫了一圈后,没有表情地抱着我穿行在郁郁葱葱的鸳鸯藤间。我头埋在他颈间什么都不敢看。
马车还未停稳,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已经快步跑着迎出来,一路大叫着“大哥”声音中满是欣悦。看到去病正抱着我要下车,他忙帮着打起帘子。
去病看向他时,眼中罕见地温和“玉儿,这是霍光,我的弟弟,我这次回来时去拜见了父亲,光弟想来长安,我就带了他来。”
去病的“弟弟”两字咬得极其重,沉沉地好似直接从心里透出来。霍光面上带了得意和骄傲,眉目间藏着几丝紧张,向我行了一礼,脆声声地叫道:“嫂嫂,你身子好一些了吗?”
虽然我和去病的关系人尽皆知,可从没有人敢口头直接承认,他一声“嫂嫂”唤得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去病却极是开心地笑了,一面走一面和霍光说:“你嫂子不好意思了。她现在精神不好,等她养好病,你们肯定能说到一起去。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
霍光一边笑着一边细细说着他在长安城的所见所闻,满脸激动兴奋。刚从偏僻地方到了整个帝国的都城长安,即使大人也会惊讶震撼,何况一个少年呢?更何况他一进长安,就是以天子骄子霍去病的弟弟的身份去俯看整个长安?
去病一路只是静静倾听,唇角却一直抿着笑。我看到他的笑意,不禁也笑了。去病的表兄弟虽多,可没有真正亲近的,霍光对他的亲昵,大概是他心里暗自渴望过很久的东西。
我再看向霍光时,眼中不禁也带了呵护。霍光很是敏感聪慧,虽然我一字未说,他却已明白我从心中认了他做弟弟,眉目间立即释然,虽再未刻意地叫我嫂子来拉近关系,可语气的随和更显出了心上的亲近。
等我身体基本康复时,已经从夏末到了冬初,这成为我有生以来病得最久的一次,以我的身体和九爷的医术都是九死一生,换成其他女子只怕早见了阎王。
夜深人静时想起,手心会突然冒冷汗,觉得自己真是大胆,如果一切出了差错,去病知道真相后会原谅九爷吗?可当时为了孩子,竟然全都没有去想这些,只一门心思想着我的孩子绝对不可以被带入那个没有阳光的宫廷,也绝对不可以成为钳制去病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