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药圃早已得到通传,两人不得不沿途视察。一路快马加鞭,每一处停留都不超过半天,有一次唐从容险险当着弟子的面昏睡过去,被唐且芳拖着一掠上了马车。众弟子都听说这位年轻的祖辈行为超出常理之外,这一下果然见识到了。
这样走走停停,花了近一个月才赶到娑定城。
城中神兵无数,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兵器买卖地。更兼一直为大晏军队提供精良兵器,甚为当朝器重,在朝在野,都极有分量。
然而它的所在地,却一直如同迷雾。
去过的人只知道首先要去一个小镇上找一个老婆婆。找到老婆婆之后,如果城中同意了,老婆婆会给你喝一碗汤。然后你会小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鸟语花香屋檐飞翘的所在。
因为这样,许多人都叫那位老婆婆为“孟婆”而那碗汤,当然就是“孟婆汤”
唐门家主要拜见娑定城城主,自然不用喝孟婆汤,只需要孟婆代为传达。就在孟婆传讯的工夫,唐且芳和唐从容看到有两人打马而来。
左边是一名女子,梳高髻,一身红衣,灿然如浴火凤凰,眉心一道细直红芒,若隐若现。
右边一个白衣蓝袍,似月边白云一样皎洁清秀,肤色白皙纯净犹胜少女,正是唐且芳的死对头,唐从容的好朋友,药王谷大弟子,央落雪。
没想到这样巧。
那名女子唐且芳没见过,唐从容却认得是城主亲女,娑定城第一铸剑师,百里无双。
百里无双与唐从容在虚余山相识,唐且芳她没见过,央落雪则是视若无睹,两人与唐从容打了招呼,却将唐且芳晾在一边。
唐且芳“切”了一声,走开。
央落雪见唐且芳走开,才下马走向唐从容,在茶寮坐下“你来这里可是找我?”
唐从容点头。
央落雪一搭他的脉门,看了他一眼“你一下吃了多少颗回春丸?”
“六颗。”
央落雪一哼“能活到我面前,算你命大。”收回手,道“所幸你当即将药力宣泄不少,已无大碍,身体有什么问题?”
“时常无端睡着。”
“睡多久?”
“长则半个时辰,短则片刻便醒。”
“那便无事。”央落雪道“等你的身体慢慢恢复元气,自然会好——谷中有急事,我得赶回去,你身上的寒气我会回谷想办法,如果再有事,就来药王谷找我。”
他少有这般行色匆匆的时候,唐从容知道药王谷必定出了大事,也不多话“我知道了,你上路吧。”
央落雪站起身来,忽然道:“你暂时无事,可你那老不正经的祖叔爷恐怕有大祸临头。”
唐从容一震“怎么?”
“他的眼角有淡红色晕,嘴唇更是鲜红欲滴,乃是中毒之兆。不过那老小子整天泡在毒药堆里,本身就是毒物,中不中毒也没有区别。”说这话的时候央落雪望了望唐且芳所在的方向,三人当年都是朋友,自那次化骨粉事件之后,央落雪和唐且芳才翻脸成仇。然而这仇,大半只是赌气,并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想到当年情分,央落雪忍不住道“——老小子一向喜欢小孩子,为何要把自己弄得断子绝孙?”
“且芳中了断子绝孙之毒?”唐从容大吃一惊“怎么会?”
“不是断子绝孙的毒却有断子绝孙的作用奇怪,老小子的毒我哪样不知道,这种毒却从未见过算了,他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央落雪走出茶寮,翻身上马,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唐门毒药,我唯一不能解的,唯有天香。难道,他自己先中了天香之毒?”
说罢翻身上马,同百里无双远去。
唐且芳待他去得远了,方走过来,问道:“那个蒙古大夫怎么说?”
唐从容没有回答,一双眼睛牢牢盯在唐且芳脸上。果然,眼角有淡淡红晕,嘴唇也异常鲜红。唐且芳原本生得俊美,这时看起来更有一股荡人心魂的艳气。
是的,这变化是异样的。只是自己天天跟他朝夕相处,除了觉得微微有些不同外,反而不会太过注意。
唐且芳摸了摸脸“看什么?”
唐从容没有说话,无声回到马车上。
唐且芳眉头一皱,上车便问:“央落雪怎么说?有没有开什么方子给你?”
唐从容只默默地看着他,温婉的眸子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唐且芳知道他越是沉默事情便越是重大,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声音微微颤抖“难道,难道他也没有办法”
“我没事。”唐从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且芳,把天香的毒方告诉我。”
“你要它干吗?”唐且芳一愣“我在问你的身体,这样无端的昏睡何时才能结束?那蒙古大夫有没有帮你治——”
唐从容厉声打断他:“告诉我毒方!”
他一向温婉,十三岁后从未有过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
唐且芳一怔。这一怔就像是风骤然停歇下来,鸟收敛了羽翅,花停止了扶摇,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流动的,而此刻却像是凝固住“你要毒方干什么?”
“给我。”简短的两个字,不容拒绝也不容置疑。
唐且芳忽然一笑,红唇鲜艳“天香毒方,只有司药房的领主才有资格看到,哪怕你是家主也不行。这是祖宗规矩,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不管什么规矩。”唐从容紧紧盯着他“——把毒方给我。”
唐且芳微微偏过脸“毒方繁复,我并没有记全。”
唐从容眼中有层薄雾,虽然尽力压制,还是涌出泪光“你已经开始炼制天香?”
他这副神情让唐且芳蓦然一震,一个“是”字到了嘴边,居然吐不出口,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是不是是不是”唐从容深深吸了口气,才能接着说下去,脸上竟有一分凄苦“是不是已经中了天香之毒?”
唐且芳一惊,即刻扬眉反驳“哪里有这种事?我怎么会毒到自己——”
坐在对面的唐从容蓦地扑过来,唐且芳以为他又是昏睡过去,伸手扶住他,这一伸手,才觉出不对——他的指间夹着一枚银针,在唐且芳的唇上刺了一下。
殷红血珠溢出来,银针的一端迅速变黑。
再也无所遁形。
身为唐门家主,唐从容一看这半截黑针,脸色蓦然灰败“果然。”
虽然不是断子绝孙之毒,却能破坏人的身体机能,再炼下去,唐且芳的血脉永远不可能在世上延续下去。
唐且芳有多喜欢小孩呢?在他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襁褓里的孩子就走不动路。
唐门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他,每一个母亲都喜欢他。
啊,那天,他道:“从容,快点娶妻。”
“唔?”
“生个女儿,过继给我。”
“——我的女儿是你的重孙女,怎么能过继给你?”
“那无所谓,我喜欢就好。”
他抱着孩子时的神情异样温柔,现在唐从容才从那温柔里面觉出一丝苍凉。
炼天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是最清楚的一个人啊。
这样的念头每转一处,唐从容身上的寒意就多增一分,身体颤抖起来,声音也颤抖起来:“傻子你父亲为什么没有炼成天香?你祖父为什么没有炼成天香?他们都不去炼,你去炼这个害人害己的东西干什么?!”
唐且芳慢慢将唇上的血珠抹去,忽然低低一笑:“谁说他们没有炼?想想那可怕的毒效,任何一个用毒的人都会兴奋得颤抖起来从容,天香的威力,甚至在花漫雨针之上——我有许多次,也忍不住想去炼”他说这话的时候,鲜艳如血的嘴唇开合,隐隐竟有噬血夺魂的异样艳气,他的目光落在唐从容脸上,眼神才一点一点清朗起来,轻轻吁了一口气,眉角眉梢上的笑意变得同往常一样,珠光蕴彩“但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想要司药房领主世世代代的位置,我只想做个正常人,做丈夫,做父亲,也让我的妻子可以做母亲。”
唐从容的神志被他的话夺去,震惊地圆睁双目“他们炼了?”
是的,是的,身为司药房领主,炼天香是毕生的职责,怎么可能不炼?但如落雪所说,天香毒气会损伤人的生理机能,他们岂不是
“是,他们都炼了。”唐且芳眼神微微迷蒙“天香太过霸道,炼制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被毒气熏染。”“可是,如果你祖父炼了,怎么会有你父亲?你父亲炼了,又怎么会有你?”唐从容隐隐明白一件事,却又不敢相信,一心只往好处想“——你们已经炼出解药来了?”
唐且芳仰头靠着车壁,眼睛望着车帘,又透过车帘望向某处虚无,忽然道:“从容,我那年触犯门规,是故意的。”
那是唐且芳十五岁的时候,炼药不慎,几乎毒杀几十名唐门弟子。伤及同门,按家规要被逐出唐门。唐从容在父亲面前跪了一夜,求父亲网开一面,留下唐且芳。家主还没有回答,唐且芳却执意要走。
“你要走?”十二岁的唐从容声音尖利,在寒气里久跪的面孔有些苍白,眼眸却是深黑的,黑洞洞令人绝望“你要走?”
少年唐且芳默立在夜色中,低低道:“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这里——”
一根极细的针打断了他的话,银芒擦着他的面颊飞过,一向温婉知礼的少家主攥着他的衣襟“我不许你走!我会让父亲答应让你留下,你只是犯了一次错,改过就是,为什么要走?叔公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走了谁来当司药房领主?我不许你走!”
“可我不想留在这里!”唐且芳急怒,眼中迸出泪来“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你知道吗?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有自己想过的生活,我不想再有女人像我娘一样!我喜欢小孩子,我不想将来没有孩子——”说着这里他蓦然收声,好像空气中有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他转身就走。
背后没有声音。
唐从容没有挽留。
不留更好让他自自在在干干净净地走吧。
离开这里。
做一个普通人。
背后没有一丝响动。
空气里却像是有了什么变化,一种异样的滋味在心头升起,像是有人在心上绕了一根看不见的线,一颗心被扯得隐隐生疼,不由自主,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一生都被改变。
唐从容,在流泪。
那么多泪,好像永远流不完。流过面颊,落在地上。
不是哭。五官眉目,没有扭曲挣扎,表情更没有变化,只是流泪,黑洞洞的眼里全是绝望。
他执意要走,表情疯狂激烈,他是真的想离开这个地方,他是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内心清醒,从指尖到心脏,像冰晶一般透明,寒冷。
没有怨忿,没有责怪,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只是,绝望。
那种绝望,是一个快要冻死的人,眼睁睁看着唯一的火堆熄灭时的表情。
火光消逝,世界冰凉。
唐且芳只觉得耳边有什么轰然一响,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返身过去抱住他“我走了,又不是死了!你还可以出去找我!我们还可以见面!你——你哭什么哭?”说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哽咽,更要用力去骂他“蠢才!”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唐从容流着泪,双手握住唐且芳的手臂,握得那么用力,好像只要一松手他就会离开,好像要拧断他的臂膀,留不住他的人,能留下这双手吗?心里面模糊有这样恐怖的念头留下一点什么无论是什么什么都好。
唐且芳从来没有看他哭过,没有想到他一旦哭起来,竟然是这样的汹涌绝望,有着令人窒息的力量。看着这么个泪人,自己已快透不过气来,臂上被他的手握住,十根手指好像要掐进臂骨里,痛不可当。
这样的痛,这样的纠缠不清,唐且芳蓦然大声道:“我不走了!”声音这样大,震得宿鸟惊飞,像是要用这句话来说服自己,又像是誓言“从容,我不走了!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这一句话,仿佛带着他内心深处所有纠结不清的情绪一吐而空,整个人居然莫名地安静下来,平常的唐且芳又回来了“你别哭,别哭,拜托你别哭,啊,你再哭我就要走了!天哪,你哪里有这么多眼泪?你是不是男人?!”
一面说,一面抱住这个泪人,泪水湿透他的衣襟,胸口一时冰冷又一时滚烫,看到从容流泪,他这样难过。可是难过之中,还带着莫名的欢喜。
原来自己走了,会有人这样伤心。
原来有人这样需要自己。
就像需要光和火一样。
自己可以成为这个人的光明和温暖吗?
七年过去,那个少年绝望的眼睛,无声的眼泪,仿佛还在面前。
唐且芳长长地一叹,每一次想到,胸膛都会升上一丝浑浊的雾气,若不一口吐净,便像要窒息。
七年前的那一幕镜面一样显现在唐从容面前。当时那个十二岁的少年只知道他要走了,再也不会有人直呼他的名字,再也不会有人带他去掏马蜂窝,再也不会有人在他虚寒发作时熬红枣粳米粥,再也不会有人在自己身边嘻嘻哈哈,而不是在自己面前俯身行礼是的,再也不会,有人靠自己这么近了。唐门这么大,然而他只有一个人了。
他从小就待人冷淡,唐且芳则是太过顽劣,人们已经记不得这两个人从前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从那一年的冬天之后,唐从容身边,必有唐且芳,唐且芳身边,必是唐从容,他们就像是彼此的影子,很少有分开的时刻。
他也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唐且芳转身而去的背影,几乎让他崩溃,根本没有听明白那些话到底有什么含义。
而今一句一句回想起来,唐从容的指尖忍不住轻轻颤抖——原来当年的那些话里,就已经包含了这个惊人的秘密。
“从容,我不姓唐。”唐且芳轻声说出了历代司药房领主竭力隐瞒的秘密“炼制天香的人,不可能会有后代。我的祖父,是曾祖父抱养的。我的父亲是祖父抱养的,我是我父亲抱养的。司药房领主,除了第一任,没有一个是唐门血脉。”
唐从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唐且芳看着他,轻轻一笑“我早就料到,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吓呆。”
唐从容呆呆问:“你不是唐门人?”
“不是。”
“不是我叔爷?”
“不是。”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既然留在唐门,就是唐且芳,告不告诉你,有什么分别?”
唐从容只觉头脑仍有些混乱“那你原本叫什么?”
“不知道”唐且芳答“我才出生就被抱了进来,司药房领主为保证自己的位置,办事当然滴水不漏,若不是我的母亲,我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你母亲?”生母?
“你祖叔奶奶。”唐且芳似知道他想什么“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母亲。她把我当新生儿子一样疼。只是我父亲性情无常,有时会会凌虐她”他微微闭了闭眼,珠光映着眼角淡淡红晕,红唇美艳不可方物“直到七年前,她死了,我也不想再留在唐门,所以故意毒杀司药房的弟子。”
所以他一开始就不让自己喊他“叔爷”对这个身份,他一直抗拒。
所以他从小一直跟父亲不和。
所以他想要离开唐门。
“且芳。”唐从容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握住他的手。自己的手再也感觉不出这双手的温暖,可当年他的声音响在耳边“从容,我不走了!我答应你,再也不走了,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跪了一夜,脚膝冰凉麻木,而他的怀抱那么温暖。
他一直是自己的温暖。
可自己竟然丝毫不知道他的心事。
一时之间,唐从容说不清自己的情绪,低声道:“你是为我留下来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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