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信中将一件奇迹庸俗地说成是一个社会事件。“你知道,我们在家里接待了许多人,大家都要编些什么来作消遣。我的丈夫出了个主意,让人为一支即兴歌词配曲。工程兵团的上尉鲁日德李尔是一位和蔼可亲的诗人和作曲家,他很快地创作了一支军歌的音乐。我的丈夫是一位优秀的男高音,他立即演唱了这支歌曲,歌曲很吸引入,显示出某种特色。这是一个较大的成功,歌曲颇为生动活泼。我为了将歌曲改编成管弦乐曲而运用了自己的才能,并改编了总谱使之适合于钢琴和其他乐器演奏,所以我要许多工作。我们将演奏这支乐曲,这会使整个社会感到极大的满意。”
“这会使整个社会感到极大的满意”——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看来是非常冷漠的。可是这种纯粹友好的印象,这种纯粹半心半意的赞词是可以理解的,因为马赛曲在第一次演出时还没能真正显示出自己的力量。马赛曲不是一支为悦耳的男高音创作的演唱乐曲,也没规定要在小资产阶级的沙龙里用介乎浪漫曲和意大利咏叹调的一种独特的歌唱嗓音来演唱。这支响着刚烈、抑扬和挑战式节拍的歌曲“公民们,武装起来!”是面向群众、面向许多人的。歌曲真正的管弦乐是有声的武器,是响亮的号角,是出征的团队,这乐曲不是众,不是为了那些坐享其成的人创作的,而是为了出征的军人,为了战友。这支典型的进行曲,胜利的凯歌,死亡之曲,祖国颂歌,全国人民的国歌,不是为个别女高音歌唱家和为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创作的,而是为千百万放声高歌的群众创作的。正是当初产生这支歌曲的热情给鲁日的歌曲增添了鼓舞力量。这支歌还没有燃烧起来,歌词还没有引起神奇的共鸣,旋律还没有获得整个民族的灵魂。军队还没有认识自己的进行曲,自己胜利的凯歌,还没认识自己永恒的战歌。
在一夜之间产生了这种奇迹的鲁日德李尔自己也像别人一样,没有预料到他在那一夜会由于一种虚假的创造力,像个梦游人那样进行什么创作。他,这位勇敢而可爱的门外汉,当然由衷地感到高兴,因为应邀的来宾都在用力鼓掌,大家都彬彬有礼地向他这位作者致敬。他力图在省内自己的小圈子中以一个小人物的小小的虚荣心来利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成就。他在咖啡馆里为自己的同伴演唱这支新曲,他让人抄了许多复本,分送给莱茵军的将军们。与此同时,施特拉斯堡的乐队根据市长的命令和军事当局的建议练熟了这支莱茵军战歌。四天后,在军队出征时,施特拉斯堡国卫队的军乐队在大广场上演奏了这支新的进行曲。施特拉斯堡的出版者声明,准备用一种爱国主义的方式来印刷莱茵军战歌。吕克内将军的军事部下将这支歌敬献给了吕克内将军。但莱茵军军中这位唯一的将军并不想让人在进军时真正演奏或演唱这支新曲,就像鲁日迄今为止的一切努力一样“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的沙龙成就仍是只具有一天生命力的成就,一件没有超越本省的事件,随之而被人们遗忘。
但一件作品的固有力量从来不会被长期地埋没或禁锢。一件艺术品可能被时间遗忘,可能遭到查禁,可能被埋进棺材,但威力强大的东西总要战胜没有远大前途的东西。一个月,两个月,人们对莱茵军战歌毫无所闻,印刷的和手抄的复本总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手里流传。要是一件作品哪怕只能真正感动一个人,那也就满足了,因为每种真正的热情本身都是创造性的。在法国的另一端,在马赛,宪法之友俱乐部于六月二十二日为出征的志愿人员举行了宴会。长桌旁坐着五百名穿着国卫队新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这群人中恰好也爆发出如四月二十五日在施特拉斯堡爆发出的同样的情绪,只是由于南方马赛人的性格活跃而变得更加热情,更加激烈,更加冲动,并且不再像宣战头几个小时那样,虚夸对胜利稳操胜券。与将军们的高谈阔论不同,的法队立即向莱茵河进军,到处都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与此相反,敌人正向法国本土纵深推进,自由遭到威胁,自由的事业正处于危险之中。
在宴会进行中间,一个人——他叫米勒,是蒙特利埃大学医学院的学生——突然将他的玻璃杯用力往桌子上一放,站了起来。大家安静下来,向他望去,等着他演讲或致词。但这个青年没作演讲,而是挥舞右手,唱起了一支歌,一支他们大家都不的新歌。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支歌是怎么到他手里的。“前进,前进,祖国的儿郎!”现在,当火星落入火药桶的时候,火星燃烧起来了。感情与感情,永恒的两极,息息相通。所有这些明天将要出发,要为自由而战,准备为祖国献身的青年人都从这些歌词中感受到了他们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愿望,这些歌词表达了他们自己固有的思想。音乐的节奏使他们无法抗拒地产生了一种异口同声的狂热的热情,每个诗节都受到了热烈的欢呼,歌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歌唱,旋律已成了他们自己的旋律。他们激动得突然跳了起,高举起玻璃杯,一起雷鸣般地唱起了副歌。“公民们,武装起来!公民们,投入战斗!”街上的人都好奇地挤了过来,听这里如此热情地唱些什么,甚至自己也一起跟着唱了起来,接连几天,成千上万的人都异口同声地高唱。他们散发了重印的歌曲。当五百名志愿人员七月二日出征时,这支歌随着他们一起传播。当他们在公路上感到疲倦时,当他们的脚步显得软弱无力时,一个人只要开始唱起圣歌,迷人的节奏就赋予他们一种充沛的力量。当他们行军经过村庄时,农民们都感到惊讶不已,居民们也好奇地集合拢来,开始合唱这支歌。这支歌成了他们的歌。他们不知道这支歌是为莱茵军写的,不知道这支歌是由谁写的和什么时候写的,他们将这支圣歌看作是他们营队的圣歌,看作是他们生和死的信条。这支歌像旗帜一样属于他们,他们要在热情的进军中把这支歌传遍全世界。
马赛曲——鲁日的圣歌不久将得到这一名称——第一次伟大的胜利是在巴黎。队伍于七月三十日到达巴黎市郊时,就是以旗帜和这支歌为前导的。成千上万的人站在街上等着隆重地迎接他们。当马赛人,五百名年轻人的队伍踏着有节奏的脚步,一遍接着一遍地唱着这支歌开进来时,许多人都在谛听,马赛人唱的是一支什么样的美妙动人的圣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激动所有人心的军号声呀!这声音并伴有咚咚鼓点,这就是“公民们,武装起来j”两三个小时以后,副歌部分在大街小巷里都发出回声。前进吧!这支歌被人遗忘了,旧的进行曲,旧的讽刺歌曲都被人遗忘了,辨别出了自己的声音,找到了自己的歌曲。
现在歌声雪崩似地传播开去,凯旋之势不可阻挡。宴会上,剧院和俱乐部里,都在唱着圣歌,后来甚至教堂里在感恩赞美诗之后,也唱起了这支歌,不久又代替了感恩赞美诗。马赛曲在一两个月里就成了人民的歌曲,全军的歌曲。共和国第一任军事部长赛尔旺以聪慧的眼光认识到这支优秀民族战歌具有高昂的、鼓舞人心的力量。他在一道紧急命令中要求向所有的部队分发十万份歌曲。这位陌生人的歌曲在两三夜之间传播得比莫里哀、拉西纳和伏尔泰的所有著作还要快。没有一个节日不是用马赛曲来结束的,没有一次战斗不是军乐队首先演奏这支自由的军歌的。军队在热马普和内尔万当时,大家列好队,齐声高唱着军歌去作决定性的进攻。那些只会用加倍烧酒量的老方法去刺激自己士兵的敌军将领们也惊奇地发现,如果成千上万的人齐声高唱这支军歌的话,那就像一道汹涌澎湃、咆哮不停的海浪冲向自己队伍一样,毫无办法对付这支“可怕”圣歌的爆炸力量。无数伴随着热情和死亡的马赛曲歌声,像生着双翅的胜利女神奈基一样,在法国所有战斗上空翱翔。
与此同时,一个极不著名的要塞上尉鲁日坐在于南冈小城驻地里,正在规规矩矩地作加强要塞堡垒和构筑防御工事的方案。他或许已将他在一七九二年四月二十六日那已消逝的夜晚所创作的莱茵军战歌遗忘了。要是他从报纸上读到了那首在风暴中征服了巴黎的圣歌,即那首军歌的话,他完全不敢想象,这支对胜利充满信心的“马赛人之歌”逐字逐节都只不过是那夜在他身上和在他身旁发生的奇迹而已。乐曲响彻天空,气贯长虹,由于命运的残酷戏弄,一个无比出众的人,即创作了这支歌曲的人并未因此而享有盛名。全法国没有一个人关心鲁日德李尔上尉,歌曲所获得的极大荣誉仍属于歌曲本身,没有一丝影子落到它的作者鲁日身上。他的名字没同歌词印在一起,他自己也被时间的主人完全遗忘,甚至他本人也没有什么恼人的回忆。因为——天才的悖论,就像它只会创造历史那样——圣歌的作者并不是一个者;正相反,他不同于别人,他是通过他那不朽的歌曲来进行的,而他现在又想用全力来阻止。当马赛人和巴黎群众——唱着他的歌——猛攻杜尹勒里宫,并推翻了国王的时候,鲁日德李尔对已感到厌倦。他拒绝为共和国宣誓,他宁愿辞去他的职务,不为雅各宾党人服务。他那圣歌中关于珍贵的自由“libertecherie”一词对这位正直的人来讲并不是一句空话:他对国民会议上的新暴君和者的憎恨要超过他对边界那边加冕的国王和君主的憎恨。当他的朋友,马赛曲的教父,市长迪特里希,当被奉献马赛曲的吕克内将军,当所有那些在那一天晚上曾是马赛曲第一批听众的军官和贵族们被推上断头台时,他常常对救国委员会表示愤懑。不久又发生了一种奇怪的情况,即诗人被当作反逮捕了,人们控告他,控告他背叛了自己的祖国。只是推翻了罗伯斯比尔、并打开监狱大门的热月九日,才使法国免遭将最不朽歌曲的诗人引渡给“国民剃刀”的耻辱。
纵然如此,这毕竟是英雄就义,而不像鲁日所蒙受的那样,是一种可叹的不白之冤。不幸的鲁日一生四十多年来,在成千上万的日子里只过了几天真正创造性的日子。他被赶出了军队,被取消了年金;他写的诗歌、戏剧、文章不再印刷,不再演出。命运并没有原谅这位门外汉可以任意闯进不朽者的行列。这个小人物干着各种并非总是干净的小生意,困苦地度过他那渺小的一生。卡尔诺以及后来的波拿巴出于同情想帮助他,却都是枉费心机。鲁日的性格不可救药地中了某种毒,并由于那偶然事件的残酷性而变得更加怪僻。那偶然事件使他当了三个小时之久的上帝和守护神,接着又轻蔑地把他变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他咒骂和怨恨一切政权,他给想帮助他的波拿巴写了一些慷慨激昂和狂妄无礼的信,他公然为在全民投票表决时投票反对他而感到自豪。他的生意导致他参与了一些暧昧的活动,他甚至为了一张没有付清的期票而不得不进了圣佩拉尔热债务监狱。他在一切地方都不受人欢迎,到处都受到债主的追寻,经常受到的侦查,他终于躲到省内的某一个地方去了。他从那里,像从一座被人遗忘的、与世隔绝的坟墓里一样,来偷听他那不朽歌曲的命运;他还探听到马赛曲随着常胜的军队征服了欧洲所有的国家,接着又探听到拿破仑一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就把马赛曲作为歌曲从所有节目单中勾划掉了,以致波旁王朝的后裔完全禁止了这支歌。不过使痛苦的老入感到惊讶的是:三十年后,一八三零年的七月又使他的歌词、他的旋律在巴黎的街垒中恢复了旧有的力量,资产阶级国王路易菲力普则给予他这位诗人一笔为数很少的养老金。这位与世隔绝、被人遗忘的老人看来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人们一般还记得他,但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回忆而已。他终于在一八三六年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在舒瓦齐勒罗瓦逝世了。没有人再叫得出和知道他的名字。人的一生时间再度消逝了:直到在世界大战中,由于马赛曲早已成了国歌,在法国各条战线又响起了枪炮声,因此规定,小上尉鲁日的遗体像小少尉波拿巴的遗体一样被安葬在荣誉军人院的同一个地方,一支不朽歌曲的极不著名的作者终于如此失望地在自己祖国荣誉教堂地下室中安息了,只不过是作为惟一的一夜诗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