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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宗三赶到“豫丰”没有见到鲰荛,只见到鲰荛留在那里的一张便条。便条上说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新得到的这些材料,存放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见条速到平沪商场宫家来找我。切切。”
“这家伙,有病!”心急如焚的谭宗三扑一个空,恨恨地啐了一口,赶紧上车又往“平沪商场”赶去。
所谓“平沪商场官家”是鲰荛未来的“老丈人”家。说起来还真难以让人相信,这样一个“天才读书人”鲰荛,最后居然会找到这样一个“丈人老头”又死迷住那样一个“弄堂千金”宫小红。也真可谓“冤冤相报,一物降一物了”
宫小红的父亲是平沪电影院的账房先生。
平沪电影院坐落在当时还算是比较冷僻的上海西区。像那样的末流影戏馆,上海起码有好几百家。甚至还要多一些。它们大都地处偏僻的下只角。门前没有大马路。周围没有大饭店大商场。跟单开间门面的馄饨店茶叶店为邻。不等天色完全冷透,一只只糖炒良乡栗子摊头就已经在它大门口一字摆开。一到晚上,摊头上点的都是一盏盏丝丝作响的电石灯,同时发出一股老怪异的化学气味。但平沪跟别的那些三流影戏馆有一点不同,它坐落在一个跟它同名的商场里。这个平沪商场是由一大片低矮陈旧的小店家组成。商场和影戏馆同属一个老板。每天夜里,最后一场电影刚散场,还不到十一点,它已经像这世界上最疲惫最衰弱的一个老人,瘫倒在女佣人端来的滚烫的洗脚水跟前了。关掉最后一盏灯,大门口漆黑一团。留一地棒冰纸。几张说明书被踏进了烂泥浆里。几十年后今天的上海,电影院里不再卖说明书。但那时候是卖的。介绍剧情。介绍明星。印一两幅模模糊糊的剧照,或明星头像。最后留一点空地,再印上两句吉祥而又特别庸俗的广告语。一个半裸的西洋女人,咧着嘴,一手叉腰,一手撩开浴衣下摆,展示两条长腿上全体模糊的性感,代表一家连裤丝袜进口商社向您老全家恭贺新禧。
鲰荛从小就收集了很多这样的说明书。满满一抽屉。或者还要多。他这样做,绝不是为了那些条由浅蓝或粉红点子组成的大腿。不是的。我这么说,并不是要把他矫饰成一个多么“儒道”的人,连模糊的或不模糊的大腿都不喜欢看。不。他看。准确地说,别的男孩子(或男青年)喜欢做的和必定要做的事,一般来说他都喜欢。有时只是没时间做。或不舍得在这种事情上花时间。没那么多时间。或者说,还没无聊到这种程度。他收集这些说明书是别有原因的。
那时父亲还没被聘为教授。家里住的是祖父留下的房子,还得靠出租其中的一间,才能补上家用和他学费方面的亏空,甚至还不够。父亲在教书写书之余,还得厚着脸皮,去一些老朋友手里承揽一点文稿校对的活儿,贴补家用。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能再开口向家里讨钱去看头轮影院上演的每一部新影片。但是谈论评点每一部新影片,几乎是他就读的这所私立贵族中学同学之间最重要的话题之一。(往往是头大头轮影院演过,第二三天,这种讨论就会在校内火爆地进行开来。)他对外一直声称自己的父亲是“教授”既不愿被排斥在这种火爆之外,也不愿让同学们看穿这么个“教授”之家,居然困窘到连头轮电影都看不起的地步。于是他想到花极少的钱买说明书。先了解剧情。再从报章杂志上读有关新片的文章,再读广告栏里张贴出来的新片剧照,再加上他奇特的联想、绝对出色的临场应变能力,他居然成了全校绝对第一流的“影评专家”像谭宗三那样家里拥有几部电影放映机、从来是把新片租到自己家里来放映的富公子,听他吹电影时,也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一直到父亲真的当上教授,翻倍地增发了他的零用钱后,他特地从枫径镇“丁义兴”买来二十只吃酒人最欣赏的“丁蹄”烫了一大壶黄酒,准备了一长篇谢罪状,请来平日里经常在一起评电影的那些同学,向他们公布事实真相,并把辛苦收集了多少年的电影说明书,总起当众付之一炬,并大声诵读:
“呜呼吁噫兮同窗罔极之情,助我信我兮爱惜弥殷。念之望之兮祈我高腾,愧余有负兮砚友之心”
演出了极为悲壮的一幕。把那些同学感动得一个个全都想起立默哀。
周存伯张大然陈实一度看中平沪这块地皮,建议谭宗三,在这里为“联合投资银行”建一座高层写字楼,用意有二。一,在上海重塑谭氏集团形象;二,把谭氏集团的影响推进到沪西地区。也是开发西部嘛。
经过“豫丰小班子”一再权衡,决定分阶段实施。由存伯负责此计划工程方面的各项事务;大然负责疏通市府区府军方警方青帮红帮白道黑道各方关系;陈实当然是沟通金融界和新闻界的关系。
但最棘手的事,还要算跟平沪老板的交道。
这平沪电影院和平沪商场的老板跟宫小红的阿爸是堂兄弟关系。讲起来,官小红的阿爸、那位“宫账房”还是这位“宫电影”、“宫商场”的堂阿哥。当初是这位堂阿哥把堂阿弟从宁波乡下带到上海来学生意的。这位“宫账房”一度也发达过。在沪西地区小有名气。商场和电影院,最早都是他办起来的。后来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麻将台子上手气又不好,一输再输,不仅输掉了商场,也把电影院输在了麻将台子上,最困窘的时候,真正是难为情,居然“出矿’自己的“小老婆”给人做奶妈来为自己赚一点老酒钱和小菜钱。一张老脸真的只好塞到裤裆里去算了。这种苦日子一直过了好几年。逼到最后,总算戒掉了“抽”和“赌”的毛病。后来才知道,当初暗中出资从自己手里盘进商场和电影院的,正是那位被自己带出道的堂阿弟。堂弟瞒了他几年,就是要让他吃点苦,戒掉这些要命的恶癖。好在商场和电影院没落到外姓人手里。从此他就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在堂弟手下做一名账房先生。倒也平安无事。四十五岁以后,还得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宝贝女儿。真是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
但这两年,无论是商场还是电影院,却越来越不景气。不是上海做商场和电影生意的都不景气,而是这一个商场和这一个电影院不景气。
照理说,电影院建在商场里,电影院为商场招徕顾客,商场吸引顾客去看电影。两者应该是如鱼得水相辅相成。生意应该做得比没有这个条件的商场或电影院更加火爆才是。
为什么应该火爆,却没火爆起来?
问题就出在这平沪商场太破旧了。太不上档次了。
当初“宫账房”年轻,头子活,人缘好,用相当便宜的价钱从一位青帮朋友手里买下了平沪这块地皮,一时不晓得做啥才好,就盖了几间平房,租给几位到上海来做小生意的宁波同乡。消息一传出去,众多宁波同乡来找他。他就不断地盖些小平房租给他们。种种的小百货生意也就因此在这地面上做了起来。从衣帽鞋子,到针头线脑。香烟洋火。搓板脚桶。还开了一两爿小笼馒头店。一两爿相命馆。一两家南货店专卖宁帮糕点、糟醉士产。靠西北角,还开了一家混(澡)堂。都是一些实实在在、却又做不了大场面的店家。这种店家吸引不了大多数年轻人。而看电影的大多的又是年轻人。这样,电影院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也显得越来越破旧。本来想看看电影再去逛逛商场的人,一看,这电影院那么破旧,也不来了。商场的生意也越发清淡。本该相辅相成的两者,现在反而相克相死了。
宫账房站在平沪电影院二层楼上往下看,那些店家的屋头顶像一片旧鞋底。那时他就想到应该平仓“卖”掉这个商场,另谋生路了。
但是,他做不到。商场电影院早已不是他的了。他当初就是因为头脑子大活,才摔了大跟头。现在再没有人相信他的点子了。虽然他这次的点子分明是对的,也没人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而拥有这商场电影院的那位堂弟当初就是靠“老实本分”才渐至殷实的。一辈子坚信“老实本分”是唯一能帮助他们宫家摆脱困境的康庄大道。但他却不知,今天的上海,浑然跟几十年前不同。只靠老实本分,似乎已难以在生意场上渡难关求发达。两人为这件事也吵过几次。甚至拍过桌子红过脸。但每次,只要堂弟一揭堂哥的那张底牌,说他:侬聪明,有办法,当初为啥还要靠小阿嫂卖自己的奶水来赚侬的老酒铜钿?这位堂哥就再没话可说了。
鉴于这种情况“豫丰班子”的人考虑许久,居然把说动那位“堂弟”出卖地皮的重担,交给从来不出去搞外交的鲰荛头上。说穿了,这里的原因其实也简单。当时鲰荛正跟官家那位千金谈恋爱。“豫丰班子”的人都相信“特洛伊木马”的古训。凡事都可以从内部攻破。
鲰荛自己也讲不清自己为啥偏偏会迷上这位“弄堂千金”(三流影戏院老板的掌上明珠)。分明是个任性到了极点的小娇娇。只想困懒觉的小白狸。因贪吃珍珠米(老玉米)已然开始发胖的小馋猫。一个每天都要把一串桅子花白兰花挂在蚊帐钩上而不喜欢把它们戴在头上或别在衣襟上的女学生。这是个冷静下来想想几乎一无是处的女孩。要知道她上学期英语只考了二十八分。要知道,当年他自学英语,只花了半年时间,就能横扫圣约翰和复旦交大校园里那些天之骄子。他自学德语,又把由德国教授一统天下的同济学子全部灭到装聋作哑的地步。对于高雅的法语,他只花了四个月时间就能自如地对话,冒充留法回来的“硕士”应聘当上了法商让伊可先生家两个小男孩的家庭教师。这样的天才居然自甘堕落和毁灭在一个“二十八分”手中!一个充满理性的强者,却要完全拜倒在一个几乎完全谈不上理智、通体只剩下那火辣辣感性的女孩子脚下。真叫人“匪夷所思”但他还是没法劝阻得了自己。她和他周围那些为他已十分熟悉的女性(她们充满了学问,而又“诡计”多端)太不一样了。他太喜欢她的这种“充满了感性”的“存在方式”她太让他激动了。每天都受到极大的刺激。惊异。她从不允许他在约会时迟到。只要一过约定时间,你还没到,她绝对马上把专为他买的一大堆小吃食品统统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就走,连一声“bye-bye”也不给。
“约会还迟到?侬有啥了不起?侬以为侬是美国总统?菲利浦亲王?还是那个自以为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会看相(看中)自己的西门庆?哼。哼。”她这么说。但只要他能提前几分钟,她又会高兴得扑过来,搂住你的脖子,叽叽喳喳乱叫。
在黑暗中,她总是那样的毫无顾忌,那样地贴近你,踮起小小的脚尖,那样真诚而又贪婪地打量着你疲惫的眼睛。她不许四周的太平门发出任何一点声响。(她喜欢在散场后的影戏院观众席里跟他约会。)她用她的尖叫驱赶那些想进场来做任何事的员工。她是老板的侄女。谁都得听她的。然后四周围就彻底地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就像深海的海底那般雄厚凝重。每次她的心都跳得那么厉害。喘出的气都那么火烫。她拉着你冰凉的手,有时就紧紧抱着你的后腰,一动也不动地把脸贴放在你胸口上。轻轻地叫着你:“半年半年哦,好半年再给我吟一段法文诗。要多多的。别停下。念吧。接着念。念下去。哦念下去抱紧我侬为啥会有那么好的记性呢?为啥么?(她把这“么”字拖得老长)说呀。阿能把侬的记性给我一点吗我只要一点点一点点真的。一点点就够了哦,别松开我哦,半年半年臭半年让我咬侬一口,好吗?我咬了真的咬了”有一次,她壮起胆从他衬衣领子里伸进手去,颤颤地摸了他一下后背,心跳得差一点要晕过去;后来大红起脸喘喘地对他说:“你也摸一下吧。哦,别这样不是前头。是后头。后头。”
他也曾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不要再去理睬她。更不要因为她的年轻——是的她只有十九岁——而毁灭了自己漫长而挚深的爱的历程。但自从结识了她以后,再走到任何一个没完没了地总在表演着自己的矜持和慎微的女孩面前,他就怎么也产生不了那种他已然尝到的激动。她是那样的缺少矜持,但又那样的坦诚。炽烈。
哦,炽烈。
锅红了。
鲰荛曾见过小红的阿爸。那是一个俗气到不能再俗气的小老头。他一面在听你说话,一面又斜起眼睛关注着煤球炉上的开水壶是否已经在喷气;同时又在听弄堂里叫卖旧皮货的人所报的价钱;同时也在听小红的奶娘(也是他家的老娘姨、兼他的老相好)在厨房间里窸窸窣窣挪动的声音;同时还在听售票窗口的动静;同时又在注意他们家那只最老的黄皮猫的去向。自从戒掉恶习后,他便养开了猫。养六只。全是老得爬不动的。他每天都踢它们。听它们尖叫,然后给它们喂鸡内金鸭肫肝猪下水自煮羊头。同时他还在关注小红娘在隔壁房间里到底在做啥。小红娘从苏北到上海已经十八年了,一张嘴依旧“拉块拉块”的,一句上海话还不会讲。他不许她学。怕她学会了上海话,出去轧姘头。他虽然一个月才洗一次头,但每天都要搽老牌子玫瑰花露生发油。他口口声声叫你“小阿弟”却最怕你到了吃饭时间还不肯告辞。他在鲰荛面前装出一副老前辈的样子,懒洋洋地伸长了一副短腿,躺在藤椅里说话。长长的手指甲里却全部嵌满了黑黑的油泥。他跟你说,霞飞路上最大一爿旧货店出两万块洋钱来车他房间里这套红木家具。实际上他房间里最值钱的是那只插鸡毛样帚的瓷瓶,收旧货的开价二十五块。他把别人臭骂了一顿。收旧货的说,侬要再骂一句,我要肯出二十四块都不是人。他不骂了。改成低声讨价。最后终于以二十四块三角七成交。他觉得他赚了三角七。在跟自己那位老堂弟的关系上,他也是这样。得知是被这位堂弟暗中盘去自己的商场电影院,他一方面是真心感激他的“保护”一方面又不甘心不服气。总是有点冷言冷语。但又慑于堂弟的“一身正气”不敢在行动上真有所越轨。他的确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管理着堂弟托付的账务。同时又天天运丹田气吃豆腐浆,甚至天天跟弄堂口对过老虎灶里那个老本根学长拳,要练一个“元始真如,先天至精,一灵炯炯”以图万一。这万一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只是当商场影院真正安静下来时,依然是那一片旧鞋底似的屋头顶在仰受每年一度黄梅好雨久久的播弄时,他总是越发地躁动不安;并在一度的消瘦后,再度丰腴、黑胖,只是比从前更容易出虚汗,出那种腻腻的油汗,往往在衬衫和汗衫上留下一块块永远也洗不去的黄斑。
小红的娘每天要出去买小菜,顺便在外头吃一副大饼油条,留出两个钟头的空档。他会趁机溜进小红奶娘的房间里去。他喜欢她的肥硕。喜欢她的有力。喜欢她的随和。喜欢她始终如一在羞涩和大方之间游移。他喜欢躺在她粗大的两腿之间,把头依靠在她软枕似鼓凸的双乳上面,阖上眼,由她去慢慢捡拾去他那在鬓间渐显渐多的一茎茎白发。常常这样,又能获取一个极惬意的回笼觉,直到小红娘忍耐的敲门声剥啄响起,催他去漱口揩脸吃刚买回来的早点。
忍受这里的一切,对于从小至大一直依赖于、也被训导得十分理智的鲰荛来说,在心理上所要付的代价,当然是可想而知的大。现在让人担心的是,一旦他充分得到了那些毕竟是缺乏底蕴、又基本无甚内涵的“炽烈”和“坦诚”还有那种种可爱的“任性”后,能不能持续长久地产生各种“激动”并且继续持久地为此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回答只有两个字:难说。说不定几年后“天才鲰荛”觉得人世间也就无非如此了,于是陪着小红“老姆”(老婆)一起吃“珍珠米”熬绿豆汤津津乐道于探讨哪种进口吊袜带价钱更“合算”同时陪着“丈人老头”养黄皮老猫试用各种进口的猫饲料,同时开始再度收集收藏那些印有模糊性感照片的电影说明书。一过四十岁,开始同样地丰腴黑胖,出更多的虚汗和油汗,在衬衫上留下更多洗不去的黄斑,热衷于结交拜访比他更年轻的文化名人。一过四十五岁,就得准备一柄放大镜了。等等等等。
所有这一切的今后走向,的确都难以预料。但今天,他却认定把刚得到的这箱材料,存放在小红这里,是最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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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箱有关洪兴泰的材料是经易门的儿子经十六交给鲰荛的。
那天阿部等了三个礼拜,不见那个姓赵的女人带着她那位奇特的儿子来签订租房契约,有点急了,也有点火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真心等待过一个“房客”他从来也没有把来租他房子的各色人等真当一回事过。从烟纸店小开,到金城银行襄理,用苏北话来讲,他跟他们,无非都是“说说玩玩”的。只有这一回,他当真了,但对方却把他“玩”了。更让他恼怒的是,自己竟然没法把这母子二人彻底忘掉。(不。不要说彻底。只要淡忘一些,也做不到。)他到上海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在他心里停留过三天。他也不会允许一个中国女人在自己的心里逗留三天。或三天以上。现在已经整整三个月了,甚至更久了,他还在等待。即便是今天,他一面下决心,一旦这对母子再次在他小楼门前出现,他要极尽侮辱之能事,让这两个中国人永远“记牢”他这个叫“阿部”的日本太郎,一面却还在瞟瞥雨中的窗外,瞟瞥着那个曾被那个姓赵的女人在那一天的雨夹雪中站立了整整五六个钟头的地方。
她的姿色甚至都不及他家当年在北海道雇佣过的那几个女佣。他不喜欢干瘦的女人。尤其不能忍受干瘦还偏偏自信倔强的女人。那不是女人,是大报郊区小山丛里的刺棘棵。他对女人并没有深入的研究,也没有任何异样的癖好。(比如他的三叔就只喜欢大脚趾和其它四个脚趾都长得一般齐、一般短小圆浑匀称的女人。而他的二弟却只喜欢嗓门粗哑、上嘴唇上长一层黑黑茸毛、一说话就咬着牙齿直跺脚的女人)他呢,并没有多少跟异性赤诚交往的体验,只觉得女人就得白润。圆润。娇润。再加上一点装腔作势,扭扭腰肢,说些一连串的“不不不不不”或者玩些抿起小嘴偷偷一笑的小伎俩,同样可爱得可以。而这一位,干巴巴,还那么自信,还不愿装腔作势,凭什么?
而那个儿子,一说起话来就结巴,脖梗一耸一耸,也耸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是平常得不见一点特色。类似的男孩,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或上午十一点二十二分左右,随便在上海哪一个馄饨摊头上,你都可以很随便地搜罗到一大把。
但恰恰是这两位,却偏偏让他心里燥热不止。
他从赵忆萱身上感受到的是异样的执著。这是在中国女人身上开掘“顺从”时,往往能得到的最多的一种共生矿体。阿部觉得中国男人缺的正是这玩意儿。执著到哪怕抚哭就地正法的丈夫。不敢。一睁开眼,阿部总觉得自己满眼瞧见的都是那类提着鸟笼、拎着长衫下摆、礼节周到、笑容可掬、昨儿个赤诚山呼大清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今儿个紧着拥戴民国领袖幸甚幸甚幸幸甚、曾几何时为不得不留发编辫续胡尾而哭得死去活来、又曾几何时又为不得不伤及这父母天地君亲赐之发肤体例而再次哭得死去又活来。男人啊,中国男人,您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上海县洋枪队射杀新党党人时,赶快上起排门板、吹灭煤油灯、搂着三寸金莲钻进棕棚床底下的是您;一旦光复赶快架起梯子爬到店门上,把店牌上的“满汉全席”、“满汉首饰”、“满汉茶食”、“满汉娇娘”、“满汉出屎坑”、“满汉油炸臭豆腐干”一律改成“新汉全席”、“新汉首饰”、“新汉娇娘”、“新汉油炸臭豆腐干”的也是您您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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