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婚配,秀次就放心了,也就不会再行不检点之事?”
“目前还不敢贸然下结论,可是我想,关白之为或许就是因不安而起,抑或是因其性情,这些都是可以明断的。”
“哦,”秀吉故意讽刺地笑道“治部,你这样说可不厚道啊。”
“这也是因为时刻不敢忘大人的恩德,才犯颜说这些话,在下惶恐得很。”
“不要怕,我只是跟你说笑。你的话的确有理。可是,千万莫让外边再起流言,不要说这主意是出自你口,否则后患无穷。一切都必须是我一人的决定。”
“请大人尽管放心。卑职只会告诉淀夫人,大人对公子视若珍宝。”
“好。望孩子平安长大的心思,天下父母都一样啊。”秀吉点点头,凝眸沉思。不知从何时起,他对秀次的愤怒,已转为对尚未谋面的爱子的幻想,微笑爬上了嘴角。在大海彼岸燃起的战火终于暂时熄灭,新生儿又取代了令人魂牵梦萦的鹤松,呱呱降临人世,给他安慰。今后,我的人生又将增添一道风景——秀吉不禁浑身热血沸腾,他立命侍童摆酒。
兴奋之时,人人都想找个人,将胸中块垒一吐为快,秀吉当然也不例外。他就像个孩子似的,满脸喜色,似是久违的童心又复苏了。
侍童端来酒菜,秀吉和三成对酌,话也自然多了起来。“我有些知心话想说给你听,只有你我二人可知。”
“是,卑职洗耳恭听。”
“假如把关白之女许给阿拾,再找一个适当的机会让关白隐退”
“大人的意思是”
“然后在阿拾身边安插人手辅佐政务,那就最好不过了,你说呢?当然,这只是我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怎想就怎说吧。”
“这卑职恐不敢妄言。”
“呵呵,你怕什么?又无人偷听,只当是你我二人的知心话。”
“话虽如此,可这事”
“呵呵,秀吉只有石田治部少辅三成一人足矣你真有话想对我说?”
“不不。”
“还是让我说中了,看把你急的。”
“大人!”三成小心翼翼向大厅外扫了一眼,外边已是暮色沉沉“卑职以为,此战过后,大人需要大刀阔斧整顿人心。”
“哦?”“当今众位大名,虽说在战场上个个骁勇善战,可猛将未必擅长治人。一旦抓不住民心,内心自然十分抑郁,到时各领之间恐产生纷争。”
“呵呵,这你不用担心,我轻易便可应付这些小事。”
“不,小小纷争一旦演变为派阀之争,就不易平息了。因此,想抓住民心,须明白上行下效之理。”
“言之有理。这么说来,与其在阿拾身边安排一些只知鲁莽行事的大名,还不如多安插通晓文治之人。”
“大人明察。”
“好,就依你。那么,众多大名,到底谁可担此重任?”
“这就不好说了。”
“前田利家如何?”
“忠厚诚实,刚正不阿。”
“毛利呢?此次战事,他可谓殚精竭虑、尽职尽责。”
“但在尽忠这一点上,似还有所欠缺。”
“家康如何?论人品,他可是万里挑一啊。”
一听这话,三成突然神情紧张,十分机警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你的意思是,为了阿拾,千万不可麻痹大意,对么?”秀吉似猜测到一成的意思,笑道。
三成见秀吉笑得古怪,又紧张起来。对秀吉而言,这只是普通的闲聊,但对于三成,却是难得一遇的进谏良机。三成觉得,近年来秀吉愈来愈不合他心意。小田原之战以前,他还认为秀吉尚堪称无可挑剔、令人畏惧的大将。可当他看到秀吉连宗义智和小西行长的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强行决定出兵朝鲜,就觉得秀吉正在一步步离他而去了。
三成不明白,在筑起聚乐第、建造大佛殿、颁布刀狩令及丈量天下土地的伟业之后,秀吉为何还要把命运赌在这样的战争上?建筑、绘画、陶艺、茶道秀吉已缔造了一个旷古未闻的伟大时代,可他为何还要发动战争?
既然信长公以来统一天下的夙愿已经实现,就该致力于内治外交,以给后世留下美名。秀吉本非一名普通武将,可他却故意再生事端,倒行逆施,给后人留下话柄:他终究只是一介武夫!即使现在,秀吉还依旧照老传统,把占领的朝鲜领土赐给武将,以为奖赏。
自从渡海作战以来,三成耳闻目睹的这一切,都令他深感不安。在海内,秀吉令人闻风丧胆,但在海外,难道他也同样令人畏惧?尽管大明使节带着秀吉提出的条件回国去了,但议和果真能如愿?种种不安不停啃噬着三成的心,也悄悄给予了他两个使命:阿拾的前程和茶茶的嘱托。三成认为,这才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没有人不疼爱亲生儿子,更何况是老来得子?为了儿子的前程,秀吉肯定大伤脑筋。这个孩子既是秀吉的心头肉,便要在他身上做足文章,让秀吉的注意力尽可能转移到孩子身上,早些结束外战出于这些考虑,三成才来谈辅佐阿拾的人选,而今日正是良机。
“既然话都说到这一步了,那就恕卑职直言。对于德川大人,大人绝不能掉以轻心。”三成一本正经地同答。
秀吉听后却笑了“这话可不像出自治部之口啊。大纳言是想通过此次战事,为自己树立威信,而绝非委曲求全。家康胸怀宽广,放眼天下,想要让那些粗暴野蛮的大名们心服口服。治部,你连这些看不到,可见器量还不够啊。”
眼看秀吉就要把话题岔开,三成扬眉,往前挪了挪“因此因此,卑职才提醒大人,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想让秀吉的注意力重新转向国内,就只好以幼子的出生为由,硬生生地制造出两三个假想敌。若无此假想敌分心,等大明国对议和条件作出回应之后,恐怕秀吉只会再倾全国之力,来一次冒险,发动战事。因此,这绝非毫无意义的小计,而是事关丰臣氏前程与整个日本命运的大计。三成、淀夫人、秀吉和家康身份地位各不相同,想法自然错综复杂,有的极有见地,有的则会变成败亡的根源。
秀吉明显露出不快,责备起三成来:“大纳言的事,不得信口胡说,治部。其实不用你说,外面已经到处是流言蜚语了。”
“都说些什么?”
“人们说,就连那些骁勇善战的侍卫都对家康心服口服,唯独你治部对他心怀不满。”
“难道大人连这些浑话都信?”
“我若是信,今日还能在这里和你推心置腹?真是糊涂!”
“既这样,在下有事禀上。对于德川大人与大将们频繁接触,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侍卫都心怀不满。”
“嗯,此话当真?”
“是。他们不仅对德川大人与诸位大名接触非常不满,对关白和诸位大名亲近也叫苦连天啊。”
秀吉瞪大眼盯着三成,本是在闲聊些关于爱子的话题,现在竟论到不可置之不理的大事,他的吃惊可想而知。“你,是不是故意想搅乱我的心神?”
“不,卑职不敢。问题不仅仅在于海外卑职只是想提醒大人,多留心国内局势。”
“唔,不过听来实不像话。”
“假如关白疑心愈来愈重,大人却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了海外,而对国内之事毫不关心,将会出现什么后果?这无异于故意煽动那些小人的狼子野心啊。”说着说着,三成逐渐激切起来,甚至顾不上考虑自己的话究竟会对秀吉产生多大影响。秀吉只是瞪着他,许久沉默无语。其实三成说得一点没错,阿拾的意外降生似极大地影响了秀次的心境。值此关键时刻,若有人比秀吉更会笼络天下大名,局势就危险了。而且,眼下秀吉又想立亲生儿子为秀次的继承人
见三成定定盯着自己,秀吉默默和他碰了碰杯“你今日的话太令人不快了。”
“请大人见谅。”三成端起酒杯,视线却依然没有离开秀吉的眼睛——如此一来,他的注意力怎能不转回国内?三成不免有些得意“卑职早已准备好被训斥。请原谅。”
“治部,你大概还有话要说吧。这种事最好立刻解决,直说罢。”
“在下已经说得够多了。阿拾公子终究要取代关白所以有些话,卑职不能不说。”
“你是不是让我赶紧收拾回京?”
“大人明察。据卑职估计,不久大明国的使臣便到,正好伏见城也已完工,在那里悠然等待明使到来,岂不美哉?”
“你想说,不要继续深入大明腹地,大忧尚在国内?”
“一切都让大人看透了。卑职实在冒昧。”
“你还想对我说,海内外的战事都已结束,为了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力安抚众将,励精图治。”
“在下实在不敢,治部怎敢指使大人。”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治部,这话只能在此时此地讲,决不许在别的地方提起。”
“这”“秀次叛乱之心未显,至于家康有无野心,你无需多虑。今后休要再提此事。”
“是是。”
“你要明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否则,他必然会对你敬而远之,进而产生敌意。”秀吉嘴上虽然严厉训斥着三成,可内心却不知不觉担心起家康来。近来,秀吉一点也没感到家康对自己有所抵触。无论是接待明使,还是联络前方的将士,抑或是与国内诸将接触,家康无不对秀吉之意心领神会,有时远比三成和长盛等人周到。当然,秀吉也的确给足了家康面子,回想起来,其中确实蕴藏着危机:“连太阁都那般信任、尊重德川大人,只有他才能接得下太阁的权柄”这种想法早已深入人心,因此,种种怀疑不无道理。三成已经敏锐地察觉出了这一点,再三提醒秀吉,不可掉以轻心,无论对于秀次,还是刚刚降生的阿拾,家康的行止都令人担忧。
想到这里,秀吉忽然心中豁然:天下并非我丰臣秀吉一人独有,也非只有我丰臣一氏,若有人比我更英明,就让他取而代之好了。
“大人的意思卑职怎么愈加不明了。”三成大吃一惊,忙问道。
“人生可真是奇妙啊。上天先是无情地把鹤松从我手里夺走,却又赐给我另一个儿子一想到这个,我心底就会生起卑小的欲望。”秀吉毫不在意地道。
三成也微笑起来“卑小的欲望?大人是说”
“不必问,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可是,大人身份如此尊贵所谓的卑小欲望是什么?卑职想斗胆一问。”
“哈哈。治部,你凡事寻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好吧,对你说说也无妨。”
秀吉眯起眼睛,凝望着远方“鹤松死时,我只想随他去,受不了那般痛苦折磨。以致我后来几成行尸走肉,不再是从前的丰臣秀吉了。”
“在下完全理解大人的心情。”
“我万万没想到,鹤松竟然又回来了他的死改变了一切,他不能做丰臣氏的嗣子,实在可怜,我心里便萌生了一个卑小的愿望。”
“少主去世以来,的确发生了许多变故。”
“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天下交给亲生儿子。天下没有不疼儿女的父母,谁都会这么想,对吗?”
“此乃人之常情,入情入理。”
“可事情实在难做。”
“这倒也不难。”
“是啊。可若如此,我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看一看平清盛,由于小松公死在他前头,平家就败亡了。再看看赖朝。无论是赖家还是实朝,得到天下那一刻起,不幸便开始了。这些事姑且不论,右府大人去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也是例子。信忠不幸与右府大人双双死于叛乱,这实属无奈,而信雄和信孝又无能耐,天下怎能托付给如此不成器的鼠辈?”
三成抬眼看了看秀吉,没有说话。
“因此我常对人讲:天下为天下人的天下,唯有德者取之。可是,今日我却忽然想把天下交给儿子连我竟然也变得这般自私。身为太阁,居然也有如此卑微的私念。哈哈”“大人的训诫,在下时刻铭记在心。”
“你也要觊觎天下吗?”
“卑职哪有这个心思?卑职承蒙大人的抬爱,方才出人头地,自甘为丰臣氏鞠躬尽瘁。”
“哈哈,不必当真,看你脸色都变了,我不过说笑而已。总之,不管阿拾将来有无才德,你都要好生辅佐他。”说完,秀吉忽然又陷入沉思。虽嘴上说是卑微的欲望,可如今,这种欲望已在他心底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