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广交朋友啊三教九流”
潘藩纠正说:“no!她这儿可并不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容纳她这儿基本上是个热衷西方文化的中国人圈子而且这儿不搞那些俗不可耐的名堂,这儿标榜高雅,一切以西方本季,甚至本周的时髦文化为谈资比如今天,就有个大的话题一会儿我们将集中到她这儿的视听间里,共同观赏本季巴黎歌剧院新排的俄迪浦斯王,那是她一位朋友昨天刚从巴黎带来的光盘,这光盘据说前天才首次在巴黎出售,并且是限量发售据说这回的演出是人偶同台,就是活人和大木偶一起在台上演出一会儿看吧!”
他感叹道:“北京已经有这样的社群了吗?如此高雅的西方文化鉴赏圈!这岂不是真地在进行‘文化殖民主义’的渗透了吗?”
潘藩笑道:“你这人!动不动上纲上线干什么?这总比挤在一个臭烘烘的屋子里看西方‘毛片’、‘黄带’强吧?也比那种唱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的卡拉ok更有意思对不?”
他也笑了:“我是在代卢仙娣上纲上线啊!她是常客吧?这个‘万国通宝’!她岂能放过这块肥肉!”
潘藩说:“她呀,我还真没带她来过什么‘万国通宝’,现在谁能‘万国’亨通?山外青山天外天!北京这地方,如今是楼外有楼、池外有池啊!卢仙娣她恐怕根本就不知道莎茜和这儿的party我想莎茜对她这种人也不会感兴趣莎茜说过,她的沙龙只向创造者开放,她欢迎能开花结果的树木,而不喜欢寄生在树木身上、靠吮吸树木血液生活的木耳!哈”他便问:“那么,来这儿的‘树木’你大半都认识啦?”
潘藩说:“认识不少有民间画家,他们的画一般并不出现在公开的展览会、画廊或拍卖会上,而是通过这种沙龙,寻找知音和收藏者,也就是给予他们资助的人莎茜除了自己偶尔收藏一些,也介绍给其他外国人一些还有一些仍在搞手抄本的诗人,他们大都自称‘后朦胧诗人’,偶尔也在有人赞助的情况下,用跟出版社‘合作出书’的方式,印一点诗集出来,卖是卖不出几本的,他们主要是拿来送人还有就是搞作曲的、美声唱法的歌唱者,搞器乐演奏的,跳舞的——跳芭蕾和跳平脚舞的都有演话剧的,演电影的对了,祝羽亮来过这儿像你这样的写小说的,也有;不过我遇上的都很年轻,他们谈吐间一般都根本不会提到你这种人,他们公开发表作品不多,可是给人的印象却很高产对了,这个沙龙有个自然形成的特点,就是不谈政治”
他说:“莫谈国事”
潘藩很不以他的口气为然:“并没有人出来禁止,我也从没听莎茜这么要求过是来这儿的人确实对政治不感兴趣也许他们的创作里难免有某些政治因素渗入,但我相信那也都是潜意识里的产物不是故意的!”
他说:“隔壁的那画儿不就是‘政治波普’的画风吗?‘玩世现实主义’也可以分析出政治隐喻来吧?”
潘藩说:“我认识那两个画家,我觉得他们对现实政治并不感兴趣他们根本不懂政治!当然,你去分析它,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这真是个怪地方”
潘藩便说:“走,转一转,我给你介绍几个有趣的人”
他便随潘藩往外走,到了走廊里,这才发现还有挺大一间屋是专门的健身房,里面排列着不下七、八种的健身器材,敞着门,显然是“对外开放”的;但跟着就发现那边有两扇门是紧闭的,那里面想必是这宅子的“非开放区”了这时人们陆续往那边的视听间里走去,他们便也随往
那个视听间令他叹为观止。整套最高档的视听器材;光是放音设备就有很多种,有前置音箱、后置音箱、悬置音箱、超重低音音箱、回环立体声音箱那放像的屏幕极大,他都估计不出那尺寸来
人们开始纷纷落座在室中的转角沙发椅上
这时女主人走过来特意招呼他,他说:“你这儿真棒!”
女主人笑得很泼洒,说:“你那篇小说挺有意思!不过结尾我不喜欢!”
他这才想起所为何来。潘藩替他说:“他想借那本杂志看看”
女主人对他说:“你可以去钢琴边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潘藩便陪他回到那个大客厅,三角钢琴边有个放乐谱和杂志的带万向轮的不锈钢什物架潘藩很快找出了那本杂志那是一本英国出版的enlovnter杂志,他曾听人说起过,该杂志专门译载非英语的文学作品原来所译的是他五年前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细看期数,是头年出版的,那时我国尚未加入世界版权组织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该杂志该期介绍了十多个非英语作家,他的那篇被放在了头条,后面的作者简介也还客观准确奇怪的是这样一本旧杂志怎么会被莎茜找出来翻看,并扔在了这里?
那边视听间传出来巴黎歌剧院隆重上演新排俄迪浦斯王的序曲,声音浑厚雄奇
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他直起腰,朝窗外望去。马路上一边是相衔的汽车白色前灯,一边是相追的红色汽车尾灯,红白两条光影逆向扯动着;座座高楼的灯光窗影犹如凝固的焰火,其间有霓虹灯在闪烁扫描,有射灯将整栋建筑物赫然凸现
他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这座大都会,在这同一时空中,还存在着林奇,存在着“老豹”存在着纪保安和他的奶奶以及父亲,存在着王师傅这些不同的存在,现在又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他痴痴地倚窗凝望。万丈红尘,泱泱众生;明潮暗流,相激相荡;谁主浮沉?期盼无涯
84
城里平房小院的那间书房没法使用了。天气越来越冷,他不愿费事生火炉,但不费事的电取暖器又并不能使整个屋子升温。于是他决定回到城郊的单元楼里去。
他本想把已写好的一些手稿带过去,可是临到出门时又决然放弃。整个夏、秋他可谓一事无成。他所写的那个开头,似乎积蓄着好强劲的动势,仿佛往下一泻,便可望形成一座壮观的瀑布;然而他那瀑布竟终没有形成为什么?因为他总是刚刚写到这里,心灵便忽然受到那里的刺激,于是他的情思便不得不因生存的具体困境而转移
没有办法。这由他固有的气质使然。
固有的?为什么说是固有的?
难道说,是一种宿命?从父亲的精子与母亲的卵子相结合,从胚胎细胞的第一次分裂开始,也就是说,从遗传基因的呈现开始,个体生命的某些特性,不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人性的东西,便开始定向发展?
个体生命的早期心性发展,固然不能视为一种宿命,但是每个人童年生活环境及所被动遭逢的烙塑,又岂是能自我选择、主动逭逃的?
这样,当每一个体生命以成熟的身躯和定型的性格气质、心理结构、思维定势、情感取向走入社会时,他的人性是不是已然不可改变?
对于每一个体生命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单独存在,他必得与另外的人,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但自我与他人,永远构成着一对矛盾。宗教,社会革命,都是因为要试图解决这一矛盾,而出现的。宗教往往强调为他人牺牲自己,大体而言是试图用爱来弥合人际冲突。革命则往往强调对人性的改造,希望最后每一个体生命虽形态可以多样,但就人性而言则能达于一个统一的标准,当然是极其美好的标准;为此革命不惜使用强制手段。但令人惆怅的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宗教能使全人类共同信仰。也尚未有一个哪怕是在许多方面获得相当成绩的革命,能以宣告它对人性的改造已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想到这里,他有一种悲怆感。为全人类。为多种值得尊重的宗教情怀。为多次以崇高的理想召唤过无数志士的社会革命
他什么手稿也没从那个平房小屋里带出来。他走出胡同,来到街上。他沉浸在大而无当的思绪里,忘记了招手叫出租车;他就那么在人行道上朝前走去。
寒风吹过来,他拉紧呢绒法兰西帽的帽檐,竖起羽绒服的领子,把手插到衣兜里,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他那大而无当,然而却贯通于他满腔热血的那个思绪
是的,他需要重新开笔。他必须孜孜以求,来探索这个大而(是无当?)的问题吗?
他承认,不用去解剖比如说韩艳菊、司马山、印德钧、金殿臣、老霍即以他自己为例,在某种大的生存环境里,在某些个体生命不可抗拒的事态情势中,甚至在带威慑性、强制性的压力下,那已然成型的人性组合,或许,不,不是或许,而是几乎一定会:有的因素得以抑制、冷藏、淡化、分解;有的因素则得以释放、活跃、浓酽、升华这便是得到改造了吗?个体生命便融入到群体中不再有轩轾了吗?但为什么,一旦那外在的环境发生变化,一旦个体生命有可能与外在因素抗争,特别是在威慑性、强制性的压力消失后,那个体生命的人性组合,便往往复归原貌呢?人性,究竟是可改造的,还是到头来并不能重塑的呢?
他对所写出的东西,不能满意。怎么只写出了状态,而不能深入到那内里?什么是内里?心理活动?不仅写出人物的逻辑思维,还写出人物的形象思维;又不仅写出人物的理性,还写出他那非理性的意识流动;这便算写出了心灵?然而心灵依然并不等于人性;比如说石头记里的林黛玉,她的心灵不消说是美的,然而,她的人性呢?需要研究的还有,石头记往往并不是依赖直接的心理描写,更缺乏直指灵魂的精微解剖,它就主要依靠生存状态的描摹,甚至仅是白描,怎么竟也能使我们为人性的揭橥与拷问而战栗呢?如何才能运用方块字的诸种奇妙组合,使现代中国人在阅读中,能为自己和他人的人性而产生出哪怕些微的颤抖呢?
一股强劲的冷风扑了过来,钻进他衣衫鞋帽的每一微小空隙;这也使他联想到那涌动在每一个体生命深处(究竟在哪儿?)的人性,具有与这冷风同样的无孔不入的执拗与锋利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撞,穷追其根源,最后的底牌,恐怕还是人性的搏击!
他到马路边,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他回到他那郊区的住所。他的邮箱爆满。他把满抱的邮件抱上楼,用钥匙打开他家的单元门他发现还有一封信是从门缝里塞到他家的
他坐到沙发上他首先看那封从门缝塞进来的信;信没有封口;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内容很简单:“芳邻:我家将于近日开始重新装修,届时将不可避免会发出种种噪音,这会给您的生活带来一定的干扰,先此深致歉意!当然我家会尽量”他没有看完便撒了手,那张信纸飘落到了地面
怎么又要装修?在他记忆里,这家人已然装修过至少两回了;偶尔进去过,已似星级宾馆的景象怎么还要“更上一层楼”?非要达于“总统套房”水平才心满意足吗?
猛地有冲击钻钻孔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坐在那儿,任全身在噪音中酥痒暖和过来
他想,我将重新开笔!我将再次从从什么地方写起?我曾写到过什么?在那未曾带过来的手稿上?
这时,那家人停止了使用冲击钻;然而又开始锤击起什么地方来
他听到一种遥远而又紧迫、熟悉而又陌生的连续性声响——
砰!砰砰!砰砰砰砰!1996年2月8日写完于安定门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