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韩艳菊多么具有敏感性,多么能随机应变,多么能挺身而出、稳占上风!难道现在她的水平下降了吗?从终于还是将那座中西合璧式的旧楼租借给了拍电影的闪毅他们,而拒绝了拍电视剧的那些家伙,就证明着“宝刀不老”!韩艳菊的超级聪明,加上司马山能“单骑押敌人”的超级勇敢,他们当然还是能“有志者事竟成”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联袂演出”他们通力合作
司马山和韩艳菊都知道吉虹也住在王府饭店,并且与那位住进王府饭店颇久的重要女士有了颇深交往,他们,特别是韩艳菊,便都竭尽全力,想直接,或通过闪毅跟吉虹“套磁”但都根本不能成功;他们当然一开始便想到了雍望辉,但雍望辉一连好多天既没在那两星级宾馆露面,更没在栖凤楼的拍摄现场出现;他们想给雍望辉打电话,又不掌握他的电话号码,问闪毅,闪毅明明知道,却懒得告诉他们;后来还是司马山想起来,雍望辉提到过,曾遇上了印德钧;明知印德钧已视自己为势利小人,司马山还是给印德钧打去了电话,利用那印德钧抹不下面子,以及并不清楚他的真实用意,加上也颇愿显示自己确被雍望辉引为旧好,这样几个因素,竟从印德钧那里获悉了雍望辉城里住处的电话号码,他连续打了多次,全无人接听,于是便以单位的名义,从电话局查出了雍望辉的这个地址,于是找上了门来
为什么司马山那天与雍望辉邂逅时,他不提出这件事来,并且还以迷惑不解乃至于谴责的口吻提起了“从银行里直接拿钱用”的行径?因为那时他确实还没碰上这个“机缘”甚至还不曾获悉那位住在王府饭店的女士的有关信息;他为什么这两天里这么急茬儿地想办成这件事?那牵着他的线头,为什么拽得那么紧?这你都很难弄清楚司马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一旦他真找到雍望辉,是否就能真说动雍望辉,帮他跟吉虹坐到一块儿,并且吉虹是否就能帮他见到那位“内行人”提起来都不禁肃然起敬的女士但是司马山必须要这样急如星火地推行这件事!韩艳菊也是一样地充满了紧迫感,并且鼓励司马山说:“你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韩艳菊当年是单位里背诵“老三篇”最为流利的典范,并且多次在本单位以至区里的“活学活用讲用会”上讲用过其活学活用“愚公精神”的心得体会但是如今听到韩艳菊这样的一句鼓励,司马山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他修改说:“要拿出‘时间就是金钱’的劲头来!”这句子虽不通,却格外对榫。是啊,别人弄不明白,司马山和韩艳菊却清楚,这回的机缘,是难得再逢的;并且,只要跟那女士接上了头,那格外优厚,甚至优厚到超出其想象的回报条件,是很可能令那女士——当然到头来并不一定是女士本人,是谁?也许你永远弄不清楚——动容,从而“速战速决”的!
司马山既锲而不舍,便活该雍望辉倒霉。
天黑净时,雍望辉仍在床上和衣仰卧,熟睡未醒;司马山电话依然打不进来,也一直得不到雍望辉来电,于是,便又来到雍望辉那个书房找他。开头,因为那小院一片黑暗,雍望辉的屋里根本就没灯光,司马山已然绝望,心想他莫非回城外那个家了?可是他既往那里打过电话,也亲自去往那里找过,楼里开电梯的和邻居都证明雍望辉这一向确实没有回去过;那么,是到外地去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雍望辉去了外地?司马山站在黑糊糊的小院里,几乎都打算离开,甚至做出了采取“没有雍望辉这小子,只好直接闯王府饭店”这一“下下策”的决定了;可是,他毕竟不死心,他越发感到了雍望辉的“可贵”有雍望辉做“针鼻”他这根线要穿过那位女士构成的“针”“缝合”两个利益集团的“衣衫”并从中取得“应得”的一份“好处”那确实就自然多了,便当多了于是他凑到那小屋窗前,把鼻子几乎贴紧了玻璃,从窗帘的间隙仔细朝里观望,当他瞳孔进一步放大后,他惊喜若狂地辨认出,雍望辉就在屋里!是在床上睡熟了!
司马山使劲地敲击起那间小屋的门来。
45
崇格饭店有所扩大。老板哈敬奇将隔壁一间铺面房兼并了过来。那间铺面易过几次租主,最后一茬开的是茶叶店,因生意清淡,无法维持,终于关板;哈敬奇这一向生意却很火,于是便将其也租了过来,打开隔墙,与原有厅堂连为一体,重新装修,颇有鸟枪换炮之势;现在的崇格饭店不仅有一般散座,还增加了一溜车厢座,并且还用雕花毛玻璃隔墙圈出来了两间小雅座。因为从倒闭的茶叶店那儿廉价进了一批茶叶和杭菊,因此现在客人一入座便给上茶;又增加了鲜扎啤供应,再不是以往那种低档饭馆的简陋景象了。当然,菜谱上的大多数菜式都提了价。
崇格饭店的兴旺,虽号称“郄”的林奇确是颗福星,不过他本人并不常来,真正带动起上座率的,倒是栖凤楼剧组及相关人士。在崇格饭店的墙上,有两幅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一幅是六十年代郄格瓦拉访问中国时,弯腰同中国小女孩握手的镜头——一般食客对这幅照片并不怎么注意,偶尔有人多看上几眼,也多半会说:“卡斯特罗吧?怎么把他挂这儿呀?”另一幅是栖凤楼剧照:吉虹所饰演的凤梅正忧郁地斜睨着窗外——这一幅是许多食客都极感兴趣的,有的影迷食客还会问哈老板:“咦,你怎么能搞到这剧照?片子不是还没拍好吗?人家能把照片给你挂?”哈老板便会得意地说:“不光是照片呢,实跟您说吧,指不定咱们正说着话呢,照片上那人儿就走进来了呢!您当我这小馆子是大拨撮的鸡毛店啦!”有客人便会捧场:“是呀,过不了多久,您就得起大酒楼喽!”每逢这类情况哈老板便会由衷地笑出声来,甚至会让服务员端上一盘不要钱的“奉菜”
这晚崇格饭店的生意照例不错,哈敬奇正喜滋滋地坐在酒吧台后边督阵,忽然见他哥哥哈敬尔走进了饭店,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
他知道哈敬尔为什么到饭馆来找他。他这哥哥,正如林奇所说,早已堕入了俗世红尘,而且属于俗不可耐的一流。这些年来,你看他净奔忙些什么啊,什么学历呀,职称呀,工资靠级呀,娶媳妇呀,养孩子呀,给岳母求医问药呀为分到那么一套两居室的宿舍,又是跟几层的领导求爷爷告奶奶,又是拼命跟同事套磁,因为人家并不就此待见他,于是又脸红脖子粗地吵架,斯文扫地;又是整宿地写上告信,辗转于好几级的“信访处”卑琐不堪好容易分到手住进去了,又还是一堆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破事。唉,当年他那气贯长虹的革命理想,那摧枯拉朽的造反气魄,那义无返顾的牺牲精神,怎么都荡然无存了?
哈敬奇也劝过哥哥,一起下海“捞鱼”算了!哥哥却犹豫来犹豫去,前怕狼后怕虎,死伸不出脚。他起初开这饭馆时,人家问起哥哥“敬奇干啥呢?”哥哥竟未及答言脸先红,倒好像他弟弟成了“反动派”一样!后来,哈敬奇赚了些钱,给哥哥家送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面直角彩电去,结束了他们家多少年来还守着台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的娱乐方式。嫂子是当仁不让,道着谢高高兴兴收下了,哥哥呢,据说当天晚上失眠了一夜,第二天一个人跑到崇格饭店,硬把一千块钱的历年攒下的国库券塞给了哈敬奇,那其实也顶不上彩电的价儿啊;可哥哥不那样就于心不安,关键还不是觉着兄弟大了各是一户,不能白占便宜,而是心里头还总是觉着,弟弟哈敬奇的这钱是脏的!似乎是只有他拿的那种公家发下的钱才是干净的!
唉!哈敬奇也曾问过哥哥:“你当年不也是才华横溢的吗?怎么林奇能靠写文章成个名人,你就非得那么死性,非去套上什么学历、资历、职称的枷锁?你也来两刷子,不也齐了吗?”未老先衰的哥哥抽着劣质烟,耷拉着眼皮,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如今一点儿灵感也没啦!过去的事,都跟烟雾似的,变得越来越淡了只是偶尔的,冷不丁,在梦里头,会忽然回来一阵,那倒浓得跟油画,跟新电影片子似的”哥哥说出这话的时候,哈敬奇把眼只往别处、远处晃,他不忍再盯着哥哥
最近哥哥他们单位开始推行“房改”根据那政策,鼓励公房住户购买现在住着的宿舍;把各种优惠的折扣全打进去,买下现在哥哥所住的那两居室仍需两万多块钱;哥哥家哪儿来那么大一笔钱?虽说可以分期付款,但首期的八千是必得先一次付清的;八千只不过是如今这崇格饭店一天的营业额,可是哥哥嫂子七拼八凑,也还是只有三千多,于是只好到哈敬奇家去求援;这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支援哥哥这点钱,以解燃眉之急,做弟弟的哈敬奇有什么犹豫的!就是弟妹,嘴是碎了一点,对这么五千来块钱,也是不至于肉痛的;可是,前几天,哥哥嫂子来家里商议这件事,他和媳妇把五千块钱都拿出来了,却只因为媳妇坐在真皮沙发上,手里抚摩着登了记交了准养费的板凳狗,唠叨了几句,什么这阵子扩店花销大呀,其实自己家活钱也没几个了呀,又是什么如今民间借钱都讲究至少要付比银行算法起码多出五个百分点的利息呀,当然咱们是至亲不能讲究这个啦嫂子虽说听了脸上也不大好看,到底还是把那装在信封里的钱拿在手里了;哈敬奇感到媳妇说话很不得体,不仅瞪了她几眼,也吆喝她:“你胡咧什么!”媳妇也自知说溜了嘴,赶紧改口让他们吃美国开心果这不就结了吗?谁知哥哥却满脸溅朱,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水都溅出来了,几乎是吼着说:“成呀!咱们就按百分之十五的年利算!明年这时候保证还清!”说着便站起来,让嫂子跟他一起马上“回家写字据,咱们都按上手印到期还不上,咱们卖锅卖碗卖被子!”哈敬奇两口子怎么着道歉,也拉不住他;嫂子也拿他没办法等哥哥嫂子下了楼,媳妇便跟哈敬奇又哭又闹,直弄得沸反盈天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现在哥哥哈敬尔进了饭馆,径直朝弟弟哈敬奇走了过来。
哈敬奇想给哥哥一个微笑,却满脸肌肉都不听使唤。哈敬尔脸色铁青地走拢吧台,他没注意到弟弟脸上的表情,却只觉得弟弟手指上那镶着碧玉的金戒指晃眼。两个人逼近了,只隔着不足二尺宽的吧台。
两兄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饭馆里的种种声响,忽然在他们的耳朵里都被放大了,他们四十年来的手足之情,在一刹那间袭上了各自心头倏尔那些声响,又忽然在他们耳朵里被推到了远处,于是他们冷眼相视,回落到现实。
哈敬尔拿出一纸借据,拍在吧台上,声调僵硬地说:“这是借据,百分之十五的年利我们俩都盖了戳子还要不要去公证?”
哈敬奇心里拱动着一句:“可哥哥这何必”然而这句没能拱出喉咙,他听见自己吐出喉咙的是更加僵硬的声音:“那好吧我收下,不用公证了”
两个人的眼光都往别处晃,可是都没马上改变位置。
“我走了。”哥哥对弟弟说:“再见。”
“你走吧。”弟弟对哥哥说:“再见。”
哈敬尔就转过身,一步一步,匀速地走出了饭馆。
哈敬奇咬着嘴唇,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玻璃门外。
几分钟后,哈敬奇叫过给顾客送完酒的女服务员:“你去,把那相片给我取下来!”
那服务员一时听不懂:“什么?取什么?”
哈敬奇发起火来:“你没长眼睛吗?那个那个那个就是那个相片!”
他指的是那张郄格瓦拉的大照片。
服务员觉得很委屈,并且莫名其妙。不过她去取下了那张大照片,拿到吧台递给老板。哈敬奇接过来,立刻甩到了吧台下的空当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命令,把那张吉虹的大剧照也摘了下来。
恰在这时,饭馆的门被推至大开,栖凤楼剧组的一些人蜂拥而至,哈敬奇听见熟悉的声音在招呼他:“哈老板!先来几扎鲜啤!”
46
那晚印德钧长时间坐在电视机前,全家人都睡了,他还坐在陈旧的沙发上,被动地让荧屏上的画面输进他的视网膜。
他理智上也知道,这不是好习惯;不仅对身体有害,也是意志萎缩的征兆。
他多次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浪费宝贵的生命。纵使现在单位里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下班回了家还得操心,他也还是应该用另外的一些更有意义的活动,来充实自己的余生。他也确实做出过努力:练书法,读史书,刻印章,拉胡琴或者与老伴一起到附近绿地公园遛弯儿,与一些离退休的邻居打打地滚球当然最有意义,并让他从中得到纯洁乐趣的是,他与老伴包下了家乡最僻远山区的一所小学的两个小学生的学费与生活费,那两个小学生定期给他们来信汇报学习及生活情况,他每半个月必认真地给那两个孩子写一封至少三页信纸的回信,每隔一个月给他们学校寄两本新出的好书可是有时候他吃完晚饭,坐到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看完也还不想动,就如今晚,以至竟那么一直地不分良萎地,也不改换频道,任由电视机向自己眼睛里不停歇地灌输各色信号。
忽然,荧屏上晃动的形象,给了他一个强刺激,他眨眨眼,探出身子,仔细地辨认着荧屏上那个熟悉的面影播音员的解说也证明着,那确确实实,是金殿臣!
那是一个严肃的专题节目,正介绍着某单位的一位优秀党员那正是金殿臣,他头发秃得没剩下几绺,眼睛下的眼袋挺大,鼻子上的血丝还是那么明显,身胚倒没太大变化他穿着一身这年头不大时兴的中山装,面对采访的记者,表情相当拘谨,可是口齿还算流利印德钧听见一个熟悉到极点,却又久违了的沙哑的声音,把一些很规范的,文件和社论中常有的句子,很清晰地送进了他的耳膜
从电视上可以得知,金殿臣还是个统计员,不过他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已学会并能熟练地运用电脑印德钧一看一听就明白,金殿臣不是在装优秀,他是真优秀也许自打给他落实政策以后,他便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这样地优秀起来!
印德钧抓起茶几上的电话,给雍望辉打电话,拨了几遍,竟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节目播完了,接着播的是花花绿绿的广告。可是印德钧还是觉得应该让雍望辉知道这个节目;这节目也许还会重播,雍望辉一定要看看才好!可是这家伙的电话怎么回事儿?坏啦?
隔了好一会儿,印德钧才想起来,最应该看看这个节目的,其实倒还不是雍望辉,而是司马山、韩艳菊两口子!可是,他却懒得给他们打电话。如果他们没看到,早晚也会听人说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