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的米店就在大河边上。很大的一个米店。这一带,就这么一家米店,那米进进出出,每天都得有上万斤。
河上船来船往,水路很是忙碌。米溪正处于这条河的中心点,是来往货物的一个转运码头。这米店的生意自然也就很兴旺。
管家将根鸟介绍给一个叫湾子的人。湾子是那几个背米人的工头。
根鸟很快就走下码头,上了米船,成了一个背米的人。他心里很高兴,因为他可以凭自己的力气在这里挣钱了。这个活对他来说,似乎也不算沉重。他在鬼谷背矿石背出了一个结实的背、一副结实的肩和一双结实的腿。一麻袋米,立在肩上或放在背上,他都能很自在地走过跳板、登上二十几级台阶,然后将它送到米店的仓里。
那几个背米的人,似乎都不太着急。他们在嘴里哼着号子,但步伐都很缓慢。在背完一袋与再背下一袋之间,他们总是一副很闲散的样子:放下米袋之后,与看仓房的人说几句笑话,或是在路过米店柜台前时与米店里的伙计插科打诨,慢慢地走那二十几级台阶,慢慢地走那跳板,上了船,或是往河里撒泡尿,或是看河上的行船、从上游游过来的鸭子,或者干脆坐在台阶或船头上慢慢地抽烟,有时,他们还会一起坐下来,拿了一瓶酒,也不用酒盅,只轮着直接将嘴对着瓶口喝
根鸟不管他们,他背他的,一趟一趟不停歇地背。
起初,那湾子也不去管根鸟,任由他那样卖力地背去。湾子大概是在心中想:这个小家伙,背不了多久就会用光力气的。但一直背到晚上,根鸟也没有像他们那样松松垮垮的。到了第二天,湾子见根鸟仍然用那样一种速度去背米,就对根鸟说:“喂,你歇一会儿吧。”
根鸟觉得湾子是个好心人,一抹额上的汗珠,随手一摔,朝湾子憨厚地笑着:“我不累。”继续地背下去。
湾子就小声骂了一句,走到几个正坐在台阶上喝酒的人那儿说:“那家伙是个傻子!”
中午,当根鸟背着一麻袋米走上跳板时,湾子早早地堵在了跳板的一头。他让根鸟一时无法走过跳板而只好扛着一麻袋米干站在跳板上:“让你别急着背,你听到没有?”
根鸟一听湾子的语气不好,抬头一看,只见湾子一脸的不快,心里就很纳闷:为什么要慢一些背呢?
湾子挪开了。
根鸟背着米,走下跳板,走在台阶上,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在他看来,既然每天拿人家的工钱,就应当很卖力地为人家干活。根鸟已在很多处干过活、干过很多种活,但根鸟是从来不惜力的。他没有听从湾子的话,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背下去。根鸟就是根鸟。
那几个背米的不再向根鸟说什么,但对根鸟都不再有好脸色。
在根鸟背米时,秋蔓常到大河边上来。她的样子在告诉人:我是来河边看河上的风光的,河上有好风光。有时,她会一直走到水边,蹲在那儿,也不顾水波冲上来打湿她的鞋,用那双嫩如芦笋的手撩水玩耍,要不,就去掐一两支刚开的芦花。
根鸟听米店的一个伙计在那儿对另一个伙计说:“秋蔓小姐是从来不到米店这儿来的。”
根鸟背着米,就会把眼珠转到眼角上来去寻找秋蔓。
在这天晚上的饭桌上,秋蔓无意中对父亲说了这样一句话:“根鸟背两袋米,他们一人才背一袋米。”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插言:“照米店这样大小的进出量,实际上,是用不了那么多人背米的。”
秋蔓的父亲就将筷子在筷架上搁了一阵。
第二天,秋蔓的父亲就走到了河边上,在一棵大树下站了一阵。
等湾子他们发现时,秋蔓的父亲已在大树下转过身去了。但他们从秋蔓父亲的背影里感觉到了秋蔓父亲的不满。等秋蔓父亲远去之后,他们看着汗淋淋的却背得很欢的根鸟,目光里便都有了不怀好意的神色。
根鸟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湾子他们——他们何以这种脸色待他?但根鸟并不特别在意他们。他只想着干活、挣钱,也就不与他们搭话。活干得是沉闷一点,但根鸟也无所谓——根鸟在孤旅中有时能有十天半个月不说一句话呢。
又过了两天。这天来了一大船米。根鸟心里盘算了一下:若不背得快一些,今天恐怕是背不完的,得拖到第二天去。因此,这天,他就背得比以往哪一天都更加卖力。
下午,根鸟背着一袋米,转身走上跳板不久,就出事了:跳板的那一头没落实,突然一歪斜。根鸟企图保持平衡,但最终还是失败了,连人带米都栽到了河里。
湾子他们见了,站在岸上冷冷地看,也不去拉根鸟。
根鸟从水中冒出来之后,双手还紧紧地抓住麻袋的袋口。那一麻袋米浸了水,沉得像头死猪,根鸟好不容易才将它拖到岸上。
湾子说:“这袋米你是赔不起的。”一边说,一边在那里稳着跳板。
根鸟黯然神伤,嘴中喃喃不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跳板的那一头,怎么会突然悬空了呢?”
其中一个背米的一指根鸟的正在河边吃草的马,环顾了一下四周,小声地说:“没有人会发现你走的。”
根鸟摇了摇头,不干活了,也不去管那袋浸了水的米,牵了马,来到杜府门口。他将马拴好,湿漉漉地走进大门。秋蔓正好走过来,惊讶地望着他。他不与秋蔓说是怎么了,径直走向秋蔓的父亲所在的屋子。秋蔓就跟在后头问:“根鸟,你怎么啦?”他不回答。
见了秋蔓的父亲,根鸟将米袋落水的事照实告诉了他,然后说:“这些天的工钱,我一分不要。您现在就说一下,我大概还要干多少天,才能拿工钱抵上?”
秋蔓的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佣人们快些拿干净的衣服来,让根鸟换上。
根鸟不换,硬是要秋蔓的父亲给一个说法:他还要背多少天的米?
秋蔓的父亲走过来,在他潮湿的肩上用力拍了几下:“我自有说法的,你现在必须换衣去!”
根鸟被佣人们拉走了。
秋蔓的母亲搂着秋蔓的肩膀,看着根鸟走出屋子,那目光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怜悯与喜爱。
傍晚,所有背米的人,都被召到杜府的大门外。秋蔓的父亲冷着脸对他们说:“除了根鸟,你们明天都可以不用再来背米了。”
湾子他们几个惊慌地望着秋蔓的父亲。
秋蔓的父亲说:“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们为什么被解雇了。”他对老管家说:“把工钱结算一下,不要少了一分钱!”说罢,转身走进大门。
湾子他们大声叫着:“老爷!老爷”
老管家朝他们叹息了一声。
湾子他们一个个都显出失魂落魄的样子,其中一个竟然蹲在地上像个女人似的哭起来:“丢了这份活,我去哪儿挣钱养家糊口!”
一直站在一旁的根鸟,心里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天将黑时,他对在冰凉的晚风中木然不动的湾子他们说:“你们先别走开。”说罢,走进大门里。
当月亮升上来时,老管家走了出来,站到了大门口的灯笼下,点着手指,对湾子他们说:“你们几个,得一辈子在心里感谢根鸟这孩子!”
根鸟是怎么向秋蔓的父亲求情的,老管家没有再细说。
根鸟的钱袋变得丰满起来。他又在想:我该上路了。
根鸟打算先把这个意思告诉秋蔓。这天上午他没有再去背米,来到了秋蔓的房前。女佣告诉他:“小姐到镇子后面的草坡上,给你放马去了。”
根鸟走出镇子,远远地就看到了正在草坡上吃草的白马。他走近时,才看到秋蔓。
太阳暖融融的,秋蔓竟然在草坡上睡着了。
正是菜花盛开的季节,香气浓烈。草木皆在熏风里蓬勃地生长,空气里更是弥漫着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息。
秋蔓的周围,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她显出一副无忧无虑、身心惬意而慵懒的样子:她四肢软绵绵地摊放在草地上,两只手的手背朝上,十指无力地伸出,在绿草的映照下,分外白嫩;她把两只鞋随意地扔在草丛里,阳光下的两只光脚呈倒“八”字分开斜朝着天空,十只脚趾,在阳光的映照下,一只只,发着暗暗的橘红色的光亮,仿佛是半透明的;微风将她的头发吹起几缕,落在了她的脸上,左边那只眼睛就常被头发藏住——藏又没有完全藏住,还时隐时现的。
根鸟远远地离她而坐,不敢看她。
马就在近处吃草,很安静,怕打扰了谁。
有时,风大了些,她的眉毛就会微微一皱,但风去了,眉毛又自然舒展开来。有时,也不知梦见什么了,嘴角无声地流出笑容来。有时,嘴还咂巴着,仿佛一个婴儿在梦里梦见了母亲的怀抱,后来知道是一个梦,咂巴了几下,就又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几只寻花的蜜蜂,竟然在秋蔓的脸旁鸣叫着,欲落不落地颤翅飞着。秋蔓似醒非醒侧过脸来,并将身子也侧过来,一只胳膊就从天空划过,与另一只胳膊叠合在一起。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似睁非睁,只是上下两排原是紧紧合成一线的睫毛分开一道细细的缝隙。她终于看见了根鸟,连忙坐起来,用双手捂住脸,半天,才将手拿开。
“马在吃草。”秋蔓说。
根鸟点点头:“它快要吃饱了。”
“你怎么来了?”
“我看马来了。”根鸟说着,站起身来。他没有看秋蔓,只是朝远处的金黄的菜花田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秋蔓看着根鸟消失在通往镇子的路上,就觉得田野很空大,又很迷人。
根鸟没有再提离开米溪的事。他使湾子他们觉得,根鸟可能要在米溪做长工了。
湾子他们还要常常驾船将米运到另外的地方,或从另外的地方将米运回米溪。那粮食似乎老是在流动中的。这天,湾子、根鸟和另外两人,驾了一条大船,从百十里外的地方购了满满一大船米,正行进在回米溪的路上。傍晚时,湾子他们落下了风帆,并将桅杆倒了下来:河道已变得越来越狭窄,再过一会儿,就要过那水流湍急的葫芦口了。湾子他们一个个都精神起来,既感到紧张,又有一种渴望刺激的兴奋。
大船无帆,但却随着越来越急的水流,越来越快地向前驶去。两岸的树与向日葵,就像中了枪弹一般,不停地往后倒去。船两侧,已满是跳动不停的浪花。
“船马上就要过葫芦口了!”掌舵的湾子叫道。
根鸟往前看,只见河道像口袋一般突然收缩成一个狭小的口,本来在宽阔的河床上缓慢流淌的河水,就一下汹涌起来,发狂似地要争着从那个口冲出去。根鸟的心不由得就如同这浪花一般慌慌地跳动起来。
船头上,一侧站了一人,一人拿了一根竹篙,随时准备在船失去平衡而一头冲向河道两侧的石头时,好用它抵住石头,不让船碰撞上。
转眼间,大船就逼进了葫芦口。
大船在浪涛里晃动起来,两侧的水从岸边的石头上撞回来,不时将水花打到船上。湾子两眼圆瞪,不敢眨一眨,两只手紧紧握住舵杆。不知是因为船在颤抖,还是他人在颤抖,他两片嘴唇颤抖不止。
握竹篙的两位,那竹篙也在手中颤抖。
没有根鸟的任务。他只是心惊肉跳地坐在船棚顶上看着。
距离葫芦口八九十米时,浪涛的凶猛与水流毫无规则的旋转,使湾子一下子失去了掌舵的能力,那船一头朝左岸撞去。左边的那个掌篙人一见,立即伸出篙子,猛劲抵住。船头被拦了回头,但因用力过猛,那竹篙被卡在了石缝里一时无法拔回,掌篙人眼见着自己就要栽到水里,只好将竹篙放弃了。此时,大船就像断了一只胳膊,右边的那个掌篙人立即惊慌起来,左右观看,竹篙一会向左,一会向右。而此刻的舵,在过急的水流中基本上失灵了。湾子一边还死死地握着舵杆,一边朝掌篙人大声叫着:“左手!”“右手!”
就在大船即将要通过葫芦口,那惟一的一根竹篙在用力抵着岸边石头而终于弯得像把弓时,咔嚓一声折断了。
全船人立即大惊失色。
根鸟一时呆了。
船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波浪里横冲直撞。
当葫芦口的黑影压过来时,全船的人都看到了一个可怕的景象:大船在无比强大的水力推动下,正朝一块有着锋利斜面的石头冲去。
湾子双腿一软,瘫坐了下去,舵杆也从他手中滑脱了。
两个掌篙人跳进了船舱里,只等着那猛然一震。
就在一刹那间,他们的眼前都忽地闪过船被撞裂、水哗哗涌进、大船在转眼间便沉没的惨象。
根鸟却在此时敏捷地跳起。他以出人意料的速度,抱起一床正放在船棚上晾晒的棉被,跳到船舱的米袋上,几个箭步,人已到了船头。就在船头与利石之间仅剩下一尺的间隙时,他已将棉被团成一团,塞到了这个间隙里,船在软悠悠的一震之后,被撞了回来,随即,穿过狭小的葫芦口,顺流直下。
湾子却发疯般地喊了起来:“根鸟——!”
其他两个人,也跳到了船头上,望着滚滚的流水,大声喊着:“根鸟——!”
根鸟被弹起后,离开了船头,在石头上撞了一下,掉进水中去了。
只有翻滚的浪花,全然不见根鸟的踪影。
大船在变得重又开阔的水面上停住之后,湾子他们都向回眺望,他们除了看到葫芦口中的急流和葫芦口那边跳跃着的浪花之外,就只看到那床挽救了木船使其免于一毁的棉被,正在向这边漂来。
他们将船靠到岸边。湾子派一个人立即回米溪去杜府报告,他和另一个人沿着河边往葫芦口寻找过去。
湾子他们二人喊哑了喉咙,也不见根鸟的回应。两人又跳下水中,不顾一切地搜寻了一通。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
米溪的人来了,浩浩荡荡来了许多。他们在秋蔓父亲的指挥下,四下搜寻,直搜寻到深夜,终未有个结果。知道事情的结局八成是凶多吉少,大家只好先回米溪。剩下的事,似乎也就是如何将根鸟的尸体寻找到。
杜府的人,上上下下,彻夜未眠。
秋蔓没有被获准到葫芦口来。米溪的人走后,她就一直呆呆地站在大门口。佣人们说天凉,劝她回屋,她死活不肯。深夜,见父亲一行人毫无表情地回来,她一句话没问,掉头进了大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将门关上,伏在床上,口中咬住被子的一角,呜呜哭泣起来。
秋蔓的母亲一直坐在椅子上,叹息一阵,流泪一阵。
秋蔓的父亲说:“应该通知他的家人才是。”
秋蔓的母亲说:“他对秋蔓讲过,他已没有一个亲人了。再说,谁又能知道他的家究竟在哪儿。”
白马在院子里嘶鸣起来,声音在夜间显得十分悲凉。
第二天的寻找,也是毫无结果。
下午,杜家的一个男佣突然发现白马也不知什么时候失踪了。
黄昏时,当整个米溪全在谈论根鸟救船落水、失踪,无不为之动容时,一个在街上玩耍的孩子,突然叫了起来:“那不是根鸟吗?”
街的东口,根鸟的白马摇着尾巴在晚霞中出现了。马背上,坐着根鸟。
白马走过街道时,人们都站到了街边上,望这个命运奇特的少年。
根鸟一脸苍白,充满倦意地朝善良的人们微笑着。
杜府的人早已拥了出来。
秋蔓看见白马走来时,发疯似的跑过来。后来,她一边随着马往门口走,一边仰脸朝马背上的根鸟望着,泪水盈眶。
佣人们将他从马上接下,然后扶着他朝门内走去。
秋蔓的父母走过来。秋蔓的父亲用力握了一下根鸟的手,那一握之中,传达了难以言表的心情。秋蔓的母亲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慈祥的目光,则一直看着根鸟。
根鸟落水后,被激流迅速地卷走,当湾子他们回首朝葫芦口眺望时,他大概还在水下,而当他们往回走时,他已在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浮出了水面。当时天色已晚,水面上的景物已什么也不见。后来,他被水冲到了一片芦苇滩上。他苏醒过来时,已是深夜。他吃力地朝岸上爬着。等用尽力气,爬到河岸边一个无人走过的大草垛底下时,也不知是过于疲倦还是昏迷,他在干草上竟又昏沉沉地睡去。再一次醒来时,已差不多是第二天太阳快落的时候。他一时都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哪儿,更加纳闷的是,那白马何以侧卧在他的身旁?他挣扎着上了马,任由马将他驮去。
根鸟在佣人们的帮助下,换上干衣,被扶到床上。一时间,他的房门口,就进进出出的全是人,有喂姜汤的女佣,有刚刚被请来的医生忙了好一阵,见根鸟的脸色渐渐转红时,人才渐渐走净。
根鸟后来睡着了。朦胧中,他觉得被擦伤的胳膊不再灼痛,同时,他还感到有一股细风吹在伤口上,睁开眼来,借着烛光,他看到秋蔓正跪在他的床边,圆着嘴唇,正小心翼翼地往他的伤口上轻轻地吹着气。他又将眼睛悄悄地闭上了。
夜里,秋蔓的父亲和母亲一直难以入睡,而在枕上谈论着一个共同的话题——关于根鸟的话题。
秋蔓的父亲原是一个流浪汉,不知从什么地方流浪到了米溪之后,便在这里扎了根,从此开始在这里建家立业。几十年过去了,他有了让这一带人羡慕的家业。如此身世,使他本能地喜欢上了根鸟。他觉得只有根鸟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秋蔓的母亲则在心中不免有点凄清地想着:杜家没有儿子,而根鸟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喜欢的孩子,若能留住他,该有多好!
秋蔓的父亲终于说道:“我想将这孩子留下来!”
秋蔓的母亲微微叹息一声:“就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
根鸟休息了差不多半个月,身体不但恢复到原来的状况,还长胖了些。在这期间,杜家对他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已流浪了许多时光的根鸟,一日一日地沉浸在一派从未有过的温暖与家的感觉里——因为杜家人多,且又很富有,那种家的感觉甚至比当年与父亲两人一起守望岁月时还要来得深刻。有时,他不免有点羞于接受这种温暖。
根鸟在这段时间里,大部分时光是在房间里度过的。一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特别虚弱,二是因为那房间也实在让他感到舒适。每天早晨,佣人们都早早守候在门外,房里一有起床的动静,便会立即端来洗漱的东西。等他洗漱完毕,一顿非常讲究的早餐便会端进来。已是窗明几净,女佣们还要不时用柔软的白布去擦拭它们。眼下已是暮春,阳光热烘烘地照进房里,加之院内的花香从窗口浓浓地飘入,根鸟变得贪睡了。他常常是被秋蔓叫醒的,醒来后,不太好意思,但依然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
有时,根鸟也走出大宅到街上或镇外的田野里走一走。米溪的风情,只能使他变得更加松弛与慵懒。水车在慢悠悠地转着,水牛在草坡上安闲地吃草,几个小女孩在田野上不慌不忙地挖野菜天上的云彩路过米溪的上空时,都似乎变得懒散起来,飘得非常缓慢。
到处是喝酒的人。米溪的人似乎天性平和,即使喝醉了酒,也还是一副平和的样子。他们只是东倒西歪地走着,或者干脆不声不响地倒在街边或草垛底下睡觉。几乎家家都有喝醉了的人。
米溪是一个让人遗忘,让人溶化的地方。
根鸟整天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他也很喜欢这副样子。什么也不用去想,只将一直绷紧着的躯体放松开来,让一种使身心都感到疲软的气息笼罩着他。
秋蔓的父亲对秋蔓的母亲说:“得让根鸟精神起来才是。”
这天来了理发的,给根鸟理了发。又来了裁缝,给他量了衣服。隔两天,几套新衣做好了,由秋蔓的母亲亲眼看着他穿上。
“你去照照镜子。”秋蔓的母亲笑着说。她看到,根鸟原是一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小伙子。
佣人们连忙抬来穿衣镜。
根鸟不好意思去照镜子,脸红红的,像个女孩儿。
秋蔓的母亲笑道:“他要一个人照呢。”
众人就都退出了屋子。
起初,根鸟坐在椅子上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就走到了镜子跟前。镜子里的形象吓了他一跳:这就是我吗?根鸟长这么大,几乎就没有照过镜子。他对自己的形象的记忆,无非是他坐在河边钓鱼时所看到的水面上的影子。他为自己长得如此帅气,都有点害羞了。那样浓黑的眉,那样有神的双目,那样好看的嘴巴这一切,又因为一身合体而贵重的衣服,变得更加光彩迷人。根鸟仿佛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似的,内心充满了激动。他久久地在镜子面前站着,仔细打量着自己。
窗口,在偷看的秋蔓吃吃地笑起来。
根鸟一掉头,见到了秋蔓,不由得满脸通红。
从此,根鸟还真的精神了起来。
根鸟走在杜家大院里或走在米溪的街上,凡是看到他的人,双眼都为之一亮,不由得停住一切动作,朝他凝望。
一开始,根鸟还觉得有点害羞,但过了几天也就不觉得什么了。他大大方方地走着,脑袋微微昂起,颇有点神气。
一日三餐,根鸟已和秋蔓、秋蔓的父母一起用餐。一开始根鸟不肯,无奈秋蔓用那样一双使他无法拒绝的目光看着他,使他只好坐到那张宽大的檀木饭桌前。几天下来,根鸟也就自然起来,与秋蔓他们三口,俨然成为一家人了。
杜府上上下下的人甚至包括米店的雇工,都看出了秋蔓父母的意思,也看出了秋蔓的心思,他们都用善意的、祝福的目光看着根鸟。
根鸟也不再提起离开米溪的事了。
杜家还有一处田产在五十里外的邹庄。这天,秋蔓的父亲将根鸟叫来,对他说:“我和你伯母要去邹庄一趟,那边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在我们外出期间,家中、米店、磨坊等方面的事情,你就管一下吧。许多事情,你是需要慢慢学会的。”
在秋蔓的父母外出期间,根鸟心中注满了主人的感觉。他早早起床,将衣服仔细地穿好,吃了早饭,就去河边,看米店、看湾子他们背米。
湾子见了根鸟,笑着说:“小老板来了。”
根鸟也笑笑,微微有点羞涩。他看了看船上的米,询问了一些情况,又去看那两座磨坊。
湾子就冲着根鸟的背影:“等你当了大老板时,别忘了还让我们来背米。”
根鸟笑笑,但没有回头。
整整一上午,根鸟就在外面转,直到佣人们将中午的饭菜都准备好了,才走回杜家大院。这时,立即有人走上来给他拿脱下的衣服,并端上洗脸的热水来。吃完中午饭,喝一杯佣人泡好的茶,他又再次走出大院,直到晚饭准备好了才回来。这样的一天下来之后,根鸟仍然还是很精神。
秋蔓的父母亲回来之后,发现所有一切都如他们在家时一般井井有条,又听了根鸟的对各方面情况的细说,觉得这孩子很能干,心中也就越发喜欢。
秋蔓的父母回来之后,根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干,就有更多的时间与秋蔓在一起了。秋蔓非常喜欢与根鸟在一起。杜府的佣人们见他们双双出入于杜府,总是微笑着。有一个略比秋蔓大一些的女佣,平素与秋蔓亲如姐妹。这天她在秋蔓的房间里收拾,回头一看秋蔓正在梳妆,就生了一个念头,一撩窗帘,叫道:“秋蔓,根鸟来了。”秋蔓一听,就向门外跑。知道是那个女佣骗了她后,她转身回到屋里,与那个女佣笑着打成了一团。
这天下午,根鸟说要去放马,秋蔓说她也要去。根鸟不说什么,由她跟着。
秋蔓的母亲见了要喊秋蔓回来,却被秋蔓的父亲悄悄地制止了。
老夫妻俩就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站着,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亲昵地走出大门,心中自有说不出的高兴。
根鸟把马牵到很远的田野上。他让马自己吃草去,然后就和秋蔓一起在田野上玩耍。
已是初夏,田野上到处是浓浓的绿。田埂旁、河坡上,各种野花都在盛夏的骄阳到来之前,尽情地开放着。水边的芦苇,那叶子由薄薄的、淡黄的,而转成厚厚的、深绿的。苦楝树也已长出茂密的叶子,并已开出淡蓝的小花。水田里的稻秧,已开始变得健壮,将本是白白的水映成墨绿色。不远处的树林,已不见稀疏,被绿叶长满了空隙。
根鸟和秋蔓无忧无虑地玩耍着。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水田边一只绿色青蛙的一跳、池塘里的一团被鱼激起的水花、草丛中一只野兔的狂奔,甚至是小河里一条小青蛇游过时的弯曲形象以及它所留下的水纹,也都能将他们的目光吸引住。他们在这丰富多彩的田野上惊讶着、欢笑着,直到水面上起了一个个水泡泡,才知道天下起雨来了。
“天下雨啦!”秋蔓叫着,朝朦朦胧胧的小镇看了一眼,显出慌张的样子。
根鸟连忙牵了马,领着秋蔓往镇里跑。
没跑多远,雨忽地下大了,粗而密的雨丝,有力地倾泻下来,天地间除了一片噼噼啪啪的雨声,就是濛濛的雨烟。一切景物,都在雨烟中模糊或消失了。当风迎面吹来时,雨被刮起,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痛。
这雨对根鸟来说,是无所谓的,但对一直受着父母百般呵护而很娇气的秋蔓来说,却厉害得要让她哭起来了。
根鸟连忙脱下上衣,让秋蔓顶在头上。
秋蔓双手捏着根鸟的衣服。那衣服被风吹起来,在秋蔓耳边呼啦呼啦地响着,更让秋蔓感到天地间简直要山崩地裂了。但当她看到根鸟赤身走在大雨中,没有丝毫畏惧时,根鸟的衣服下面藏着的那张脸,不由得一阵发热,忽然变得不害怕了。
根鸟牵着马,挡在秋蔓的前面。
秋蔓的面前,是根鸟的结实的脊梁。根鸟的脊梁似乎是油光光的,大雨落在上面停不住,立即滚落下来。
跑了一阵,秋蔓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在雨地里跑是件让人兴奋的事。她突然大叫了一声,竟然从根鸟的身后跑开去,撒腿在田野上胡乱地疯跑着。
根鸟站在那儿不动,看着她。
马也不惊慌,见有嫩草,也不去管根鸟和秋蔓他们,竟然在雨中安闲地吃起草来。
秋蔓一边跑,一边在雨地里咯咯咯地笑着。
根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秋蔓跑去。
秋蔓见根鸟朝她跑过来了,就转过身面对着他,退着走去。见根鸟追上来了,又转过身去,挥舞着根鸟的衣服,一口气冲上了一个高高的土坡。站在土坡上,她朝根鸟挥舞着衣服:“上来呀!上来呀!”
根鸟不像秋蔓那么疯,而是很缓慢地爬着坡。
秋蔓仰面朝天,闭着双眼,让雨水洗刷着她娇嫩、妩媚的面孔,根鸟已经站在她身边了,她都未感觉到。
根鸟没有惊动她,就那样赤身站在雨中。
秋蔓终于感觉到根鸟就站在她身边,这才低下头来说道:“那边是我家的一部水车,有一间小屋子,我们到那边躲躲雨吧。”
根鸟点点头。
他们在朝小屋走时,走得很慢,仿佛走在雨地里,是一件千载难逢的愉快的事情。
根鸟有时在雨中悄悄瞥一眼秋蔓,只见她薄薄的一身衣服,这时都紧紧地贴在身上,使她本来就显得细长的身子显得更加细长了。
他们来到那间小屋的屋檐下。当时,雨一点也没有变小,风还变大了。他们紧紧地挨着墙站着,不让檐口流下的雨水打着自己。
“你冷吗?”秋蔓低着头问,并将衣服还给根鸟。
根鸟接过衣服,就抓在手中:“你冷吗?”
秋蔓摇摇头,但身体微微缩起来,并下意识地往根鸟身边靠了靠。
从屋檐口流下的雨水为他们织成一道半透明的雨幕,绿色的田野在雨幕外变得一片朦胧。
有风从秋蔓的一侧吹来,直将雨丝吹弯,纷纷打在秋蔓的身上,她躲闪着,直靠到根鸟的身边。
根鸟的胳膊似乎已经接触到了秋蔓冰凉的胳膊。他慢慢地抻直了身子,胳膊慢慢离开了秋蔓的胳膊。他不敢侧过脸来看秋蔓。他将目光穿过雨幕,去看他的马。
雨下个不停。
他们就那样挨在一起站在屋檐下,谁也不说话。
远远地听到了佣人们的呼唤声。
根鸟要从屋檐下跑出来回答他们,秋蔓扬起脸来看着根鸟,然后羞涩地摇了摇头。
根鸟微微扬着脑袋,闭着双眼。耳边是秋蔓的纯净的呼吸声。
也就是这天夜里,当秋蔓把她的胳膊优美地垂挂在床边,从嘴角流露出甜蜜的微笑时,已久违了的大峡谷,却再一次出现在了已差不多快要忘记一切的根鸟的梦里——与米溪一派暖融融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此刻,大峡谷银妆素裹,毛茸茸的大雪在峡谷中如成千上万只蝴蝶一般在飞舞,几只白鹰偶尔盘旋在峡谷中,若不仔细分辨,都很难看出它们来。显然有风,因为地上的积雪不时被吹起,雪粉如烟,能把一切遮蔽。
那株高大的银杏树,已成了一棵庄严肃穆而又寒气森然的玉树。
银杏树的背后,有了一个小棚子。它是由树枝、树叶和草搭就的。那显然是由一双女孩儿的手做成的,因为它显得很秀气,也很好看。它被一层晶莹的白雪覆盖着,使根鸟一时觉得那是天堂里的景色。
根鸟终于看到了紫烟,但只是一个背影。她的衣服似乎早已破损,现在用来遮挡身体的是用一种细草编织的“衣服”那细草如线,是金棕色的。紫烟显然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她将“衣服”编织得十分合体,且又十分别致。
她在不停地扒开积雪,两只手已冻得鲜红,如煮熟的虾子。当她将一枚鲜红的果子放入嘴中时,根鸟终于明白了:她在艰难地觅食。
她的头发已长过臀部。因此,当她弯腰扒雪时,那头发就垂挂着,在雪地上荡来荡去,将积雪荡出花纹来。本来是乌黑的头发,现在却已变成深金色了。
她扒着雪,不住地寻觅着食物:果子或可吃的植物的根茎。虽然艰难一点,但总还是能寻找到的。
根鸟盼望了很久很久,才终于见到她的正面。那时,她大概是感到腰累了,或者是觉得自己无需再寻找食物了,便直起腰来,向已朝她远远离去的小棚子眺望着。依然还是一副柔弱的面孔,但那双清澈的眼睛中却有了一些坚毅的火花,忧郁的嘴角同时流露出一种刚强,而这一切,似乎是在失望中渐渐生长起来的。白雪的银光映照着这张红扑扑的脸,使那张脸仿佛变成了一轮太阳。
她似乎一下子看见了根鸟,目光里含着责备:你怎么还不来这个峡谷?
根鸟窘极了,内心一下注满了羞愧。
她朝根鸟凄然一笑。那笑是在嘴的四周漾开的: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进去一粒小小的石子,水波便一下子如花一般悄然开放了。
他们久久地对望着。渐渐地,她的目光里已无一丝责备,也没有了坚毅,而一如从前,只剩下了忧伤与让人爱怜的神情。
大雪一时停住了。天地间,只装着一番静穆。
站在雪地上的紫烟,显得万分圣洁。
紫烟是美的,凄美。
根鸟变得心事重重的,谁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大峡谷后来没有再在他梦里出现,但却在他的想象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他的心不得安宁。米溪的一切都是让人舒适的,但根鸟在接受这一切时,已显得麻木了。他不管杜家人怎么劝说,硬是脱了那些漂亮的衣服,又去船上背米。他比以往更加卖力。他只想自己能够累得什么也不再去想它。然而没有用,一个一直纠缠着的心思在复活以后,更加有力地纠缠着他。
秋蔓总是千方百计地去逗引他。她只想让他高兴。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之后,她将根鸟要去大峡谷的事情告诉了父母。父母听罢,倒也没有笑话根鸟,只是叹息:“这孩子,脑子里总有一些怪念头。”
夏天过去了,秋天到来了。米溪的秋天,凉爽宜人,四周的庄稼地一片金黄,等待着农人的收割。所有的人,脸上都喜孜孜的。米溪的酒馆,生意更加红火。一切都表明,杜家也遇上了一个好年景,上上下下的人,乐在心里,喜在眉梢。
但根鸟却在街头飘零的梧桐树叶里,在显然减少了热度的秋日里,在晚间墙根下的秋虫的鸣唱里,感觉到了秋天的萧瑟与悲凉。
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的不是紫烟,而是父亲。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从未在根鸟的梦中出现过——
父亲站在荒凉的野地上,大风吹得他摇晃不定。他的脸上满是不悦。他望着根鸟:“你还滞留在这里?”
根鸟无言以答。
“你这孩子,心最容易迷乱!”
根鸟想争辩,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父亲愤怒了,一步走上来,扬起巴掌,重重地打在他的嘴巴上:“你昏了头了!”
根鸟只觉得两眼发黑,向后倒去,最后扑通跌倒在地。
根鸟知道这是个梦,但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真的躺在地上。他摸了摸地,又摸了摸墙,再摸了摸床边,证实了自己确实是躺在地上后,心里感到纳闷而恐慌,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头脑忽然变得无比清晰。
窗外,月亮正在西去。秋虫在树根下,银铃一样鸣唱。
根鸟从地上爬起来,点亮了蜡烛,打开了自从进入杜家以后就再也没打开过的行囊,找到了那根布条。那布条已显得很旧了,那上面的字也有点模糊了,但在根鸟看来,却一个字一个字都很触目惊心,耳边犹如听见了强烈的呼唤声。
根鸟再无睡意。他爬上床,抓着这根布条,倚在床头上,直到天亮。他没有在往常的时间打开门来,而是将门继续关住。他开始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将自己该带走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归拢在一处,而将自己不该带走的东西又一样一样归拢在另一处。当一切都已收拾明白了,他才穿着那天夜里走进米溪时穿的那身衣服,打开门走出来。
根鸟问女佣:“见到秋蔓了吗?”
女佣告诉他:“秋蔓一早上就守在你的房门口,见你迟迟不起来,才拿着你给她的风筝,到后边田野上去了。”
根鸟点了点头,就走出镇子,朝田野上走去。
秋蔓看见了根鸟,就抓着风筝线朝根鸟跑过来,那风筝就越飞越高。
根鸟与秋蔓放了一回风筝,终于说道:“我要走了。”
秋蔓的手一软,风筝线从手中滑脱,随即风筝飘飘忽忽地向大河上飞去,最后落到了水中。
秋蔓掉头往家走去。
根鸟就跟在她身后。
秋蔓站住了,根鸟看到了她的肩头在颤动着。她突然跑起来,但没跑几步,又泪水涟涟地掉过头来,大声说:“你怎么这样傻呀?你怎么这样傻呀”再掉过头去后,头也不回地直跑进镇里。
秋蔓跑回家,见了母亲,就伏在她肩上,一个劲地呜咽、抽泣。
母亲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
父亲坐在椅子上说:“那孩子不是我们能留得住的,让他去吧。”随即吩咐管家,让他给根鸟带上足够多的钱和旅途上所需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整个杜家大院还未有人醒来时,根鸟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他在秋蔓房前的窗口下停了停。他以为秋蔓还在睡梦中,而实际上秋蔓似乎知道他要一早走,早已撩开窗帘的一角,看着外边的动静。当她看见根鸟走过来时,才将窗帘放下。而当她过了一阵,再掀起窗帘时,窗下已空无一人。她便只能将泪眼靠在窗子上,毫无希望地朝还在朦胧里的大院看着。
根鸟骑着马离开了恬静的米溪。除了带上他应得的工钱与他的行囊外,他将杜府的一切馈赠一样一样地留了下来。
马蹄声走过米溪早晨的街道,声音是清脆而幽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