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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鬼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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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深不可测的独眼望着根鸟。

    根鸟从那束目光里分辨出了他已经久违了的慈祥与暖意。这种慈祥与暖意只有父亲的目光里才有。

    独眼老人望着眼前的大山说:“你是走不出去的。”

    根鸟端着饭盆,给独眼老人的是一副固执的形象。

    独眼老人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就在这天夜里,根鸟趁屋里的人都睡熟时,悄悄地穿上衣服,又悄悄地将早已准备好的破麻袋片厚厚地缠绕在脚镣上,然后悄悄地走出了木屋。

    这是一个浓黑的夜晚。整个世界是个黑团团。

    根鸟只能在心中去感觉方向。他既不能走快,又不能走慢。快了会发出声响,而慢了他又不可能在一定的时间内翻过山去。脚镣在石头上拖过去时,还真无多大的响声。根鸟要注意的是防止脚镣在地上拖过时将石块拖动,从而撞击了另一块石头而发出声响。

    一只乌鸦突然叫了一声,恐怖顿时注满了偌大的空间。

    根鸟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一软,蹲下了。

    这时,山顶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根鸟仿佛听到了一种召唤,站起来朝那条小道走去。

    根鸟踏上这条小道,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忍受着脚踝处的锐利疼痛,拖着沉重的脚镣,往山顶攀登着。道路十分难走。他要在付出很大的力气之后,才能走很短的一段路。树枝以及冒出的石块,经常勾住脚镣,已几次使根鸟突然地摔倒。他的脸已经在跌倒时被石片划破,血黏乎乎的,直流到嘴角。他渴了,便用舌头将血从嘴角舔进嘴里。爬到后来,他必须在心中不住地想着那个大峡谷,才能勉强地走动。

    浓墨一样的夜似乎在慢慢地淡化。

    凉风吹着根鸟汗淋淋的胸脯,使他感到了寒冷。他仰脸看看天空,只见原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在由黑变灰,并有了几颗细小的星星。离天亮大概不远了,而他估摸着自己最多才爬到半山腰。他忽然泄气了。因为,在天亮之前,他不能翻过山去,长脚一得到他逃跑的消息,便会立即派人来四处搜寻,他便会很快被发现、被重新抓回去。

    根鸟抱着一棵树,身体如一大团甩在树干上的泥巴,顺着树干,软乎乎地滑落了下去。

    马再一次嘶鸣,但未能使根鸟再一次站起身来继续往山顶上爬。嘶鸣声终于在天色发白时,渐渐消失在缥缈的晨曦里。

    远处的山峦已依稀露出轮廓。

    根鸟的头发被露水打湿,湿漉漉的,耷拉在冰凉的额头上。

    太阳未能按时露面,因为峡谷里升起白雾,将它暂时遮闭了。雾在林子间流动,像潮湿的烟。

    根鸟已听到了山下杂乱的脚步声。他知道,长脚已知道他逃跑了,派人搜寻来了。他没有一点害怕,也不想躲藏起来,而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树下,闭着双眼,将头与背倚在树干上。

    树叶哗啦啦地响着,被蹬翻了的石头骨碌骨碌地滚着。过了一会儿,根鸟就听到了人的喘息声。他睁开眼睛时,看到了数不清的模糊的人影,织成网似的正往山上搜寻而来。几丛灌木正巧挡着根鸟。根鸟都看到搜寻者的腿的晃动了,但搜寻者却一时不能将他发现。

    有一个人站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撒尿。那尿是尿在地上的落叶上的,被落叶所围,一时不能流走,在那里临时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越尿到后来,地上的水声也就越大。

    根鸟并不能看见如此情形,但他的眼前却浮现出一团令人恶心的泡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

    除了疤子等少数几个人之外,到山上来搜寻的人,都是像根鸟一样被诱进峡谷的。根鸟实在不能明白这些家伙:你们自己不打算逃跑,为什么还要阻拦别人呢?你们为什么不想方设法逃出这地狱般的峡谷呢?眼下是多好的机会!你们脚上没有脚镣,跑起来轻得如风,翻过山去,你们就自由了!

    雾像水一样慢慢地退去,于是,根鸟像一块沉没的石头渐渐露了出来。

    根鸟终于被发现了。他被人拖下山去。

    根鸟双臂反剪,被吊在乱石滩上的一棵已经枯死的老树上。他既不咒骂,也不哭泣求饶,任由疤子们用树枝抽打着。

    疤子们抽累了,就扔下根鸟,坐到不远处的敞棚下抽烟。

    根鸟被吊在阳光里的树下。因为双手反剪,从远处看,就像一只黑色的飞鸟。

    根鸟的胳膊由疼痛变成了麻木。一夜未睡,加上疤子们对他的折腾,他困了,居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根鸟醒来时,长脚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憋足了劲,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力吐在长脚的脸上。

    长脚恼怒了,命令人将根鸟放在地上。长脚一把揪住根鸟蓬乱的头发,扳起了他的脑袋说:“你看呀,这就是你要找的大峡谷——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

    根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但他却分明看见了那个长满百合花的大峡谷。那种高贵的花,把大峡谷装点得一片灿烂。

    长脚更加用力地揪住了根鸟的头发,让他朝炼炉看去:“你再看呀,那是什么?是你梦中小妞!叫什么来着?噢,叫紫烟!多好听的一个名字!呸!不叫紫烟,叫黄烟!看见了吗?看见了吗?那边,就是那边,一股黄烟正在升起来,升起来”

    根鸟双眼依然紧闭,但他却分明看见了紫烟:她楚楚动人,可怜地站在银杏树下,正翘首凝视着峡谷上方的一线纯净的蓝天。

    长脚一松手,根鸟跌落在乱石上。

    几天以后,根鸟才能下床行走。

    这天,根鸟被叫到了用来吃饭的大木屋里。那时离吃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被告知:“抢在众人前头,早点吃一顿好一些的东西,下午恢复背矿石。”疤子第一次变得亲切起来,对根鸟说:“你坐下来,自然会有人给你送来的。”

    根鸟在凳子上坐下了,将两只胳膊肘支在已裂开缝的木桌上。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看到根鸟独自一人坐在饭桌跟前时,那只独眼闪过一道惶恐与不安。他在角落里坐下,但不时地用独眼瞥一下根鸟。

    根鸟实在太饿了,只惦记着食物,并没有注意独眼老人。

    也就是一盘食物。但这一盘食物简直让根鸟两眼熠熠生辉。它被端过来时,就已经被根鸟注意到了。它盛在一只白色的盘子里,在端着它的人的手中,红艳艳地炫耀着。根鸟还从未见过盘子中的东西:它们是豆子呢,还是果子呢?一颗颗,略比豌豆大,但却是椭圆形的,为红色,色泽鲜亮,晶晶地直亮到它的深处,仿佛一颗颗都是透明的。它们闪动着迷人的光泽,撩逗着人的眼目,也撩拨着人的食欲。望着这样一盘食物,饥肠辘辘的根鸟,不禁馋涎欲滴,颤抖着将手伸向那只盘子。

    独眼老人干咳了一声。

    根鸟这才注意到了独眼老人。他从独眼老人的独眼中看到了一种奇异的神色,但他无法去领会这种神色,只是朝老人微笑了一下,依然将手伸向那盘美丽绝伦的果子。他用手指捏了几颗,放在左手的手掌上,又一颗一颗地送入嘴中。果子在手中时,根鸟觉得它是温润的,而放入嘴中轻轻一咬,又是嘣脆的。根鸟实在无法去描绘这果子的奇妙味道。他生长在山区,吃过无数种果子,但还从未吃到过如此鲜美的果子。甜丝丝的,又略带了些酸涩,并略带了一些麻,这种麻在刹那间就给根鸟带来了一种神经上的快意。他咀嚼着,过一会儿,鲜红的果汁就染红了那因饥饿、营养不良而发白的嘴唇,使他立即呈现出一副健康的状态。

    独眼老人连连干咳着。

    根鸟又看到了独眼老人的目光,但他依然无法领会。

    那果子正一粒一粒地丢入根鸟的嘴中。根鸟还不时地闭起眼睛,去仔细地品味着果子的味道。果子使他忘记了脚踝处伤口的疼痛,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在一种空前的美味中,任由自己在一种满足中徜徉。他想抓几粒果子送给独眼老人尝一尝,但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的身体太需要这样的食物了。他在心中不免对独眼老人抱了一番愧意。这种愧意使他不再去注意独眼老人。他将脸偏向窗外,从而避免了与独眼老人的目光相碰。

    疤子一直坐在墙角里的一张凳子上。

    一束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正好照着盘子中的食物。那些果子便一颗颗如同玛瑙般地闪耀着充满魅力的光。这种光,是一种令人向往又令人迷乱的光。

    根鸟守着这盘似乎来自于天国的美食,沉浸在一片惬意之中。

    独眼老人突然叫了起来:“炼炉那边,好像着火了!”

    疤子听罢,立即从凳子上跳起来,跑到了大木屋的门外。

    就在这时,独眼老人以出人意料的速度猛扑过来,不等根鸟作出反应,独眼老人就一把抢过那只盘子,冲向窗口,将那盘果子倒到了窗外,然后又迅捷地返转身来,将空盘子放在根鸟的面前,轻声说道:“你千万要说,这盘果子已经被你吃掉了!”他有力地抓住根鸟的手抖了抖,又回到刚才坐的凳子上,依然摆出一副衰老昏庸的神态。

    根鸟似乎从老人的用力一握中感觉到了什么。他惶惑地望着那只空空的盘子。

    窗外,一片鸦鸣。

    根鸟看到,无数的乌鸦,各叼了一颗那鲜红欲滴的果子,从窗下飞上天空。

    这天晚上,独眼老人在乱石滩上找到了死人一般躺在那儿痴望天空的根鸟,然后在他身旁坐下。疲倦的人们都已躺到床上去了,乱石滩上全无一丝声响。细镰一般的月牙,只在西边山梁上悬挂了片刻,便沉落到苍黑的林子里。不远处,一条小溪在流动着,发出细碎的水声。

    独眼老人说:“务必记住我的话:不要吃那种果子!他们还会让你吃的。”

    根鸟坐起身来,望着老人的独眼——那独眼居然在黑暗里发着黑漆漆的亮光。

    “你看见了,有那么多的人,他们并没有戴脚镣,但他们却没有一个有逃跑的心思。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吃了那种果子。那果子叫红珍珠,只长在人难以走到的深山里。一个人只要连着吃上四五顿,从前的一切便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只记得眼前那点事了。”

    根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往独眼老人身边靠了靠。

    “天底下,那些颜色最鲜艳的东西,差不多都不是好东西,你尽量别去碰它。林子里那些长得鲜红的,红得像蛇信子一样的蘑菇,它打老远就引逗你走过去看它,可它是有毒的。”

    “他们怎么没有让你吃呢?”

    独眼老人压住声音,用公鸭般的嗓子笑了。他没有回答根鸟的问题。但根鸟似乎感觉到了这种笑声底下,藏着他的得意与自命不凡: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果子,我还能不清楚!

    快分手时,独眼老人说:“你是要向西走,去做一件大事,对吗?”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一笑,在根鸟的肩上拍了拍,说道:“我是看出来的。”他走了,但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小声叮嘱道:“千万不要吃那果子。我知道你会有办法对付的。”

    独眼老人走了。

    根鸟看着他弯曲的背影融入浓浓的夜色里。

    从此,根鸟与独眼老人之间,便有了一根无形的线牵着——牵着一颗依然稚嫩的心和一颗已经衰老的心。在又一次的相会时,根鸟将那个珍藏在心中的秘密全部告诉了老人。老人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把胳膊无力地搭在根鸟的肩上,然后唱了一支苍凉而荒古的歌。那歌使根鸟仿佛在滚滚的寒流中看到了一片脆弱的绿叶,在忽闪忽闪地飘动。

    正如独眼老人所说,疤子他们又以特殊恩惠的样子,单独给根鸟端来四盘红珍珠,但都被根鸟机智地倒掉了,其中一盘是趁人不备倒在怀里的。他走出门去,来到了僻静处之后,腰带一松,那果子便一粒一粒地掉在地上,仿佛一只羊一路吃草一路屙着屎蛋蛋。

    这天下午,根鸟背矿石的篓子坏了。得到疤子的允许之后,他走进了一个狭小的小山坳——他要砍一些柳条补他的篓子。进入山坳不久,他便看到了寂静的山坡上长着的红珍珠。那么一大片,生机盎然地长着。这种植物很怪,算作是草呢还是灌木与树呢?根鸟无法判断。叶子小而稀,状如富贵人家的女子的长指甲,深绿,阴森森的;茎瘦黑而苍劲,像垂暮老人的紫色血管。叶下挂满了果子,那果子比盘中的果子还要鲜艳十倍,仿佛淋着一滴滴的鲜血。令根鸟感到吃惊和恐怖的是,这山坡上,除了这片红珍珠之外,竟然寸草不生,四周都是光秃秃的褐色石头。根鸟再看这些果子,就觉得那红色显得有点邪恶。他不敢再靠近了。

    山顶上坐着一个孩子。他看到根鸟走来时,便从山顶上冲了下来。

    根鸟看着这孩子,说:“你叫青壶。”

    “你是怎么知道的?”

    “独眼老人告诉我的。他说,有一个叫青壶的孩子,看着一片红珍珠。”

    青壶不无得意地看了看那片由他看管着的红珍珠。他的目光是单纯的。而正是这种单纯,使根鸟心头轻轻飘过一丝悲哀。独眼老人说过,这个孩子是去年秋天被诱进这个峡谷的。他是寻找失踪的父亲,在一个小镇的酒馆中乞讨时被长脚看到的。刚来峡谷时,以为他是个孩子,也就没有好好看管他,他竟然逃跑了。但他在山中迷了路,转了两天,又转回到峡谷里。长脚说:“再过两年,他就可以背矿石了。”于是,疤子就给他吃了四顿红珍珠,从此,他既忘了外面的世界,也忘了失踪的父亲。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青壶总是坐在山头上,聚精会神地守护着这片神圣不可侵犯的红珍珠。

    根鸟不想在这里久留,砍了几根柳条,赶紧往外走。

    青壶忽然叫道:“你以后还会来吗?”

    根鸟回过头来时,看到青壶正用一双纯净如晴空的眼睛,十分孤独地看着他。他朝青壶点了点头,匆匆离去了。

    根鸟的脚镣被砸开了。

    根鸟再走路时,突然失掉了重量,一时不能保持平衡,觉得过于轻飘,踉踉跄跄的,犹如醉人。但根鸟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他在乱石滩上跑起来,轻如秋风。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跑动了。沉重的脚镣,使他只能将脚在地上拖着走动。走路的样子仿佛一个拉屎之后屁股还未擦的孩子要去找大人帮着擦屁股。他日夜渴望着这一天的到来:他能毫无羁绊地跑动。在远离疤子他们之后,跑动的根鸟在清风里暗地流泪了。他知道,此刻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继续他的伪装。他必须在十分有把握的情况之下,才能进行又一次逃亡。而这一次必将是最后一次了。他在心中想着这一点,又蹦蹦跳跳地跑回到疤子们的面前。

    就在这天下午,疤子们将根鸟带到了峡谷口。

    然后,他们掉头就往矿区那儿走了。根鸟闻到了从峡谷口吹来的外面世界的新鲜气息。那天夜里,他就是在这里走入地狱的。而如今他又站在这地狱的出口处。他只要拚命朝东跑起来,就会很快跑回到应该走的旅途上。然而,智慧的根鸟往远处的林子里轻蔑地一瞥,掉过头去,望着疤子他们已经几乎消失的背影,也朝矿区那边走去,并且显得急匆匆的,好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夕阳西下时忽然想到该回家而往家里走一样。

    根鸟知道,前面的林子里埋伏着长脚派去的守候的人。

    根鸟回到矿区时,太阳已经沉没。他在乱石滩上遇见了独眼老人。两人相视一笑,擦肩而过。

    从此,再也没有人去看管根鸟。

    根鸟的内心是自由的,他的身体也即将自由。他混在背矿石的队伍里,一方面为即将到来的日子而在心中暗暗兴奋,一方面为那些戴着脚镣的和不戴着脚镣而一样必须永远生活于这地狱中的人感到悲伤。

    根鸟已好几次去看青壶了。

    青壶一见到根鸟时,就会欢呼着从山顶上冲下来。而过不多一会儿,根鸟又会带着青壶重新登上山顶。根鸟看到了一条最佳的逃路,而这逃路就在这长着红珍珠的山上。他从山顶往下看时,看到了茂密的森林,而透过树木的空隙,他看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废弃了的小道。他断定,这条小道是通向山下,通向大道的。他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遥远的山脚下传来的狗叫声。因此,他认定山下是有人家的。他在山顶上毫不掩饰去察看逃路,因为他知道青壶是毫无想法的。

    青壶只知道向根鸟说他守护着的红珍珠:“乌鸦总来偷吃红珍珠,我就拿着树枝轰赶它们。它们可鬼了,就落在附近的树上,要是我不留神,它们就会立即飞下来吃红珍珠。我才不会上当呢,我把红珍珠看得牢牢的,它们一颗也吃不着。”他望着那片红珍珠,洋洋得意地又显得不好意思地说:“疤子夸奖我了,说我看红珍珠看得好。”

    根鸟看着青壶那副天真的样子,心中满是悲哀。

    根鸟问青壶:“你从哪儿来?”

    青壶望着根鸟,神情茫然。

    青壶又黑又瘦,眼睛仿佛是两只铃铛。他的胸脯,呈现出枝条一般的肋骨。每当根鸟看到青壶的这副形象,他就对山坡上那片红艳艳的红珍珠充满仇恨。他在心里发誓,他一定要将它们全部化为灰烬!

    根鸟一天一天地坚持着。因为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晚上,他总不能很快入睡,夜晚便显得格外漫长。他躺在床上,将眼睛睁着,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热得出汗,一会儿又凉得发抖。他有点像一只忧心忡忡的老鼠,总在担心自己心中的心思被人窥破了。谁只要多看他一眼,他就会在心里不安半天。晚上睡不安稳,加之夏天已经来临,他的身体就变得十分清瘦。

    但独眼老人每次遇到他时,总还是用他的独眼告诉根鸟:沉住气!

    这天夜里,根鸟惊讶得几乎要从床上蹦跳起来:他又听到了马的嘶鸣声!那次逃跑失败后,他就一直没有再听到马的嘶鸣声了。他怀疑前几次在夜间听到的马的嘶鸣,真可能是自己的幻觉。他都将那匹白马忘了。而现在,它却在黑茫茫的夜晚又嘶鸣起来了。那声音是穿过密匝匝的树叶传来的,是颤抖着的。但千真万确,是他的白马的嘶鸣。难道这是白马的幽灵徘徊在山头吗?

    嘶鸣声成了根鸟心中的号角。

    根鸟终于在一天的黄昏,走向在小溪边洗脚的独眼老人。他平静地告诉独眼老人:“今夜,我要走了。”

    独眼老人没有阻止他:“你打算烧掉那片红珍珠?”

    根鸟没有问独眼老人是怎么知道他的心思的。他对独眼老人的这种神明般的先知都已习以为常了。他只是朝独眼老人点了点头,然后赤脚站到水中,将独眼老人那双长长的、平平的、已软弱无力的脚握在手中。他用力地给独眼老人搓擦着。

    “你还想带走青壶?”

    “是的。”根鸟抬起头来望着独眼老人“我还要带着你一起走!”

    独眼老人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已走不动了。”

    “还有那么多人怎么办?”根鸟望了一眼在远处走动的人们。

    “每隔半年,他们都要再一次吃红珍珠,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不返回从前。你只管把那片红珍珠统统烧掉便是了,就别去管他们了。”

    在逃跑的前几天,根鸟常往青壶守护的山坳里跑。疤子他们也不很在意,以为是两个孩子互相吸引,合在一起玩耍。根鸟捡了一捆又一捆枯树枝,堆放在一块岩石的后边,他对青壶说:“我们要在这里搭一座房子。”青壶听了,觉得这是件有趣的事情,就和根鸟一起检,直到根鸟说:“够了,不用再捡了。”才作罢。

    这个日子是精心选择的。

    天不黑也不亮。亮了,容易被发现,黑了又难以看清逃跑的山道。那月亮似乎有心,苍白的一牙,在不厚不薄的云里游动,把根鸟需要的亮光不多不少地照到地上。这又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长脚家族发现这座铁矿、将第一个人诱进峡谷的日子。每逢这个日子,长脚家族总要铺张地庆祝一番。这天,长脚让疤子去通知各处干活的人们早早收工,然后到大木房集中会餐。大木房准备了足够的酒和菜,大家可尽情地享用。已多日闻不见酒香的人,见一大桶一大桶的酒“一”字摆在那里,就恨不得一头扎进酒桶里。他们操起大碗,在桶边拥挤着,抢舀着气味浓烈芬芳的酒。不多一会儿,就有人喝醉了,倒在大木屋门口的台阶下。这是一个松弛的、没有戒备的日子。

    长脚站在人群中,也端着酒碗,不时与人们干杯。他神采飞扬,双目炯炯有神。

    根鸟混杂在人群里,也拼命用大碗去桶里舀酒。在长脚的目光下,他大口喝着,酒从嘴角哗哗流进脖子。但他很快就在人群中消失,而走出大木屋。见四下无人,他便将酒泼向乱石滩。然后,他又重返大木屋,在长脚的目光下,再一次舀满了一碗酒。

    当根鸟拿着空碗,摇摇晃晃地又要进大木屋时,他看见独眼老人正端着酒碗坐在门槛上。独眼老人朝他微微一点头,根鸟便立即听出:就在今天!

    月亮偏西时,木屋里外、乱石滩上,到处是喝倒了人,其情形仿佛是刚有一场瘟疫肆虐过,只留下尸横遍野。

    根鸟也倒下了,倒在离青壶守护的山坳口不远的地方。他的心慌乱地跳着,不是因为酒,而是因为那个时刻。他望着星空,把激动、兴奋与狂喜统统压在心底。此刻,时间在根鸟的感觉里是有声音的,像马蹄声,像流水声,像风来时芦苇的折断声

    独眼老人在唱着一首充满怀恋、惜别又让人心生悲凉的歌:

    河里有个鱼儿戏,

    树上有个鸟儿啼。

    啼只啼,

    个个都是有情意。

    既有意,

    就该定下个长远计。

    空中的鸟儿,

    波浪里的鱼,

    细想想,

    鱼归沧海鸟飞去,

    倒落得独自一个添忧虑

    根鸟终于爬起来,走向黑色的山坳。

    松树上,挂着一盏四方形的玻璃罩灯。蛋黄样的灯光从高处照下来,照在那片红珍珠上。离灯光近的地方,那红珍珠一粒一粒的,如宝石在烛光下闪烁。夏夜的露水湿润着红珍珠,使它散发出一种甜丝丝的令人昏睡的气息。

    青壶的酒菜是专人送来的。小家伙显然也喝酒了,正在灯下的草席上酣睡。

    “过一会儿,我就要带你走了。”根鸟蹲下来,望着青壶在睡眠时显得更为稚气的面孔,心中满是一个哥哥的温热之情。他没有惊动青壶,而独自一人走到岩石背后,然后将那些枯枝抱过来,一部分堆放在红珍珠地的四角,一部分撒落在红珍珠丛中。枯枝全部分完之后,他拔了一小堆干草,将玻璃罩灯摘下,转过身去挡住微风,打开玻璃罩,用灯光点燃了一把干草。他放下玻璃罩灯,抓着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一堆枯枝。他又用一把点燃的干草,点燃了第二堆枯枝他在做这一切时,显得不慌不忙。仿佛这世界空无一人,他在自由自在地做一件他愿意做的事情。

    四堆枯枝如四座火塔,立即照亮了山坳。

    根鸟坐到青壶的身旁。他看到火光忽明忽暗地照着依然在熟睡的青壶。

    火从四角迅速地向红珍珠地里蔓延,四个点正变成线和面。火光里,红珍珠一粒粒,鲜红无比,仿佛是妖女在黑暗中看人的眼珠。不一会儿红珍珠地就在大火里劈劈啪啪地响起来,仿佛大年三十的爆竹声。被火所烤的红珍珠,一粒一粒在爆裂,果汁在火光里四溅,犹如一只只乱飞的红色蚊虫。

    根鸟陶醉在这种让他的灵魂与肉体都感到无比刺激的暗夜的燃烧之中。他竟然一时忘记了逃跑。盛大的火光,使他的面颊感到一阵一阵的舒心和温烫。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他捏紧了双拳,举在空中发颤。

    “毁灭它!毁灭它!”

    根鸟的心中,一如这烈火在叫唤。

    青壶醒来了。他看着熊熊的大火,一时呆头呆脑。

    根鸟指着正在变小的红珍珠地:“烧掉了!烧掉了!”

    青壶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用手将火光指给根鸟看,嘴里却像一个还未学会说话的孩子:“那儿!那儿”

    火越烧越猛,热浪冲击得剩下的红珍珠索索发抖,黑色的灰烬纷纷飞起,飘入夜空。

    独眼老人出现了。他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晃动着。他朝山坡上的忘乎所以的根鸟,不停地挥动着胳膊,意思是:快走!快点离开这儿!

    根鸟竟然读不出独眼老人手势的意思,而跳起来朝老人挥动着欢呼的双臂。

    青壶站在根鸟的身边,始终瞪着惊愕的眼睛。

    独眼老人拚命朝山坡上爬来。他几次摔倒,但挣扎起来之后,还是一瘸一拐地朝根鸟爬来。

    四周的大火快烧到中间时,火势开始减弱,而减弱了的火势无法痛快地燃烧青青的红珍珠的枝叶,火一时犹犹豫豫,止步不前,并有了要熄灭的样子。

    根鸟急了,从地上抱起青壶的草席与铺盖卷,冲下坡去。他打翻了玻璃罩灯,将油浇在草席与铺盖卷上,发疯似地踏进灰烬之中,不顾脚下的余火,朝红珍珠地的中央冲去。

    独眼老人终于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根鸟:“快走!快走!他们来了”

    失控的根鸟,却疯狂地甩开了独眼老人:“要统统烧掉!要统统烧掉!”

    独眼老人又一次扑上来,在大火的边上,又抱住了根鸟。根鸟回头来看独眼老人时,独眼老人趁势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草席与铺盖卷从根鸟的手中落下,落到灰烬里。

    独眼老人大声地叫着:“快走呀!你快走呀”

    根鸟忽然清醒过来。这时,他听到轰轰隆隆的脚步声,正洪水般涌来。

    “走!”独眼老人一指黑暗,吼叫起来。

    “我一定要烧掉那些剩下的!”

    独眼老人说:“走吧,孩子,你别忘了,你是一个背负着天意的人!”

    根鸟离开独眼老人,走向山顶。当他回头来看独眼老人时,只见他正抱着草席与铺盖卷扑向已即将熄灭的火。

    长脚率领数不清的人,已经拥进了山坳。

    根鸟拉住青壶冰凉的手,望着山坡:独眼老人已将草席与铺盖卷投入火中。刹那间,那火像一个躺倒了的大汉挨了一鞭子,猛地跳了起来。

    火光照着长脚他们,巨大的人影就在石壁上魔幻般地晃动起来。

    根鸟拉着青壶朝山那边跑去。青壶已经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懵头懵脑,任由根鸟拉着一路奔下山去。

    根鸟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叫喊:“烧死那个老东西!”“烧死那个老巫师!”根鸟这才知道独眼老人是个巫师。

    根鸟正拉着青壶急速地朝山下正冲去时,山顶上传来了长脚深情的呼唤:“青——壶——”

    青壶愣了一下,立即站住了。

    “青——壶——”

    青壶仿佛一条小狗忽然听到了主人的召唤,将手从根鸟的手中猛地拔出,往山顶上爬去。

    “站住!”根鸟叫着。

    青壶根本不理睬,依然往山顶上爬去。他山上山下地爬惯了,爬得很快,转眼间就远远地离开了根鸟。

    根鸟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心中怜爱万分,不顾一切地追过来。当他终于追上青壶时,山顶上已有无数的人朝山下冲来。

    青壶坚决不肯跟着根鸟走。他只记得峡谷与那片红珍珠。他咬了一口根鸟的手,就在根鸟一松手时,又朝山顶上拼命跑去。

    长脚他们已经发现了根鸟,铺天盖地地扑过来。

    根鸟望着青壶已经回到了那些人中间,长叹了一声,转身往山下跑去。

    长脚他们紧追不放,并且越追越猛。

    根鸟觉得脚步声似乎就在离他丈把远的地方响着。他心中不免懊悔:难道这一回又不能逃脱了吗?他觉得他的信心正在衰竭,双腿也感到绵软。就在他两眼昏花之际,他来到了一片空阔地带。这时,一阵马的嘶鸣声响起。随着一阵风样的声音,他看到了一片朦胧的白光。这白光迅捷向他飞移而来——他看见了与他已经分别多日的白马。

    “抓住他!”长脚在后面大声咆哮,命令在前面追赶的人。

    白马在根鸟面前站着,一如往昔。

    根鸟抓住白马脖上的长鬃,猛地一跃,骑上了马背。

    白马又一声长啸,随即掉转头,往山下跑去,不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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