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稳。
我不干涉。然后我们一直保持着缄默。傍晚的城市依然喧哗。下了车穿行马路的时候,夜突然怔住在路中央,死盯着迎面而来的刺眼的车灯。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朔其,专注而沉默的眼神。想到了女孩薇桑,漆黑明亮的眼瞳。过去的点点滴滴使我无法安然。但是我相信朔其可以,因为他是生命的鼓手。所以他的每一次演出,我都不会落下。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聆听着鼓点,竭力去感受他内心承载的巨大伤痛。而朔其,这么多年来,执著地诠释着鼓的生命,敲击给天空中的亡灵听,祭奠着那个永远停留在十岁的孩子,亲爱的薇桑。
汽车刺耳的喇叭声。我一把拉过小夜,她摔倒在水泥地上。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怎么了。
小夜,请你千万记住,永远别在夜晚看车灯,直到你能丢掉所有伤痛的回忆。
入冬的那个周末朔其给我发来短消息,咱们有场演出,来不来看。我走进房间,拔下小夜的耳塞,我们去看场演唱秀,是我一个朋友的。小夜点点头。
依然是东14路车站。这次我们决定走过去。本来就是一条荒僻的公路,天冷的时候人稀少。我们顺着中央白色的分界线在时光里漫步。夜在右边,耳朵依然听着walkman,我在左边,眼睛依然直视前方,中间隔着一条白色的线。我们惯有的姿势。冬天的风缱绻无比地在头顶身旁一层层围绕然后扩散开来,于是寒冷浸入每一丝的空气,又仿佛,早已隐匿。天空苍白而茫远,厚实地撑起这里所有的空旷。
我的思绪繁杂。记得朔其的理想是可以在一条偏僻的公路中央以一名鼓手的身份出现,灼热的阳光下,饱满苍盛的绿色中,伴着飘落的尘土,敲打他心爱的鼓,铿锵反复,声声击击,荡漾开去。这样的环境,多像多像。
格想,你说喜欢过一样东西可能无声无息地忘记吗?夜突然侧过脸问。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不想回答。于是飞奔到公路的边缘,踩着突起的边沿,张开双臂走平衡木。
夜,和空气拥抱,我们会不会飞翔。
格想,看,我们是马路上的天使。夜也跑到另一边。张开双臂。走平衡木。这是我们固执坚持着的一个游戏。群岚暗淡,夜碎裂在阳光里的笑容,无可名状,恍若梦幻。
很快就到了旧仓库改造成的ring。进去的时候朔其正抚摸着暗夜,灯光有些暗,不容易看清彼此的脸。可是朔其立马发现我们了,走过来笑着说,来了。我指指小夜,我的朋友,带她来暖暖身子,一会就要回去了。小夜对我耳语,我喜欢这个鼓手所以我不喜欢这个演唱秀。外面等你。
十分钟后我们离开了ring。我们,我,小夜,朔其。
我问朔其,你跑出来了,暗夜怎么办?放心,已经收好了,在后院。朔其似乎早有准备。小夜于是问暗夜是谁?朔其告诉她暗夜是他的鼓,还是那种自豪,绽放着罕有的明媚笑容。
走到一条大街尽头的时候,我停下来逗路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她的母亲很欣慰的样子。我蹲了下来,问小女孩的名字和年龄。小夜连同朔其站在一边,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头,微笑地看着。那个女孩子有漂亮的眉眼,白皙的皮肤,明亮的笑容,甜蜜的天真,像个可爱的被呵护的天使。我忽而想起了薇桑。于是取下钥匙扣上的ketty猫,对小女孩说你亲姐姐一口,姐姐就把这个猫咪送给你。小女孩眨眨眼睛,撅起小嘴为难地看着身边的母亲。年轻的母亲依然欣慰地盯着她不给任何指示。小女孩便把小嘴轻轻地贴在我的脸上,迅速离开。我把奖品放进她的手心,包住,说愿你一世安康。小女孩似乎并不懂,眯着眼睛对我灿烂地笑。她的母亲却说,谢谢。
然后朔其回酒吧,我送小夜回家。我告诉小夜,朔其是个善良的人,以后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小夜坚定地说相信。
城市的规划随着夏季的到来也进行到东14路公车站的附近。我和小夜去看了那场名为最后的美丽的演唱秀,果然极为精彩,酒吧里人潮汹涌,大家脸上都有着哀伤的表情,即使是早有准备。然后道路被封锁。立着一块“修建期间,禁止通行”的牌子。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全部呈现一派模糊的景象,我,小夜,朔其,我们都预料不出各自的未来将向哪一条路发展。大家都走一步算一步,这样的日子还能留多远。
我在芒的生活也即将结束。跟小夜和朔其商量去趟青岛,那是我长久热爱着的城市,因为有清新的空气,辽阔的大海和自由的海鸥。我们一帆风顺地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达那个盛容着大海的北方城市。阳光强烈的夏季吸引了各个地方的人们,可是我只是想在她去s城之前听听海潮冲向沙滩的第一次哀鸣,或者云朵掠过纯蓝天空第一眼眉梢,风穿越城市的第一次缭绕。所有的一切都如我们星球的蓝色孤独,夜夜歌唱。夜夜歌唱。歌唱一朵碎裂玫瑰散发的清香和微笑的眉眼,歌唱我们一直荒凉的奔跑。
烈日的灼烧,一点点地侵入我们的简短生活。小夜始终一个人,站在沙滩上,站在海水里,站在阳光下,站在人群中。我想她听的应该是queen的唱片,那些惨烈的旋律。我亲爱的小夜,什么时候你才能遗忘自己的伤痕。
我和朔其并肩坐在深夜的海边,微微地风带来醒咸的海水的味道。大海是个秘密,隐匿着更多蓝色忧伤。我告诉朔其自己的过往以及和小夜的相识,并拜托他以后照顾好小夜。朔其说,格想,你真的是个太过于隐匿感情的人。
小夜突然安静地走过来,我把walkman递给她,听吧,看看你能听到什么。小夜于是靠坐在我的旁边,风从耳边轻轻地穿过。小夜的神情有几份陶醉,尽管眉头微皱。她摘小耳机,说,格想,你听清大海她唱什么了吗?
我告诉小夜,我记录下我们在海边的身影姿势发出的声音,可是它们伴着大海的歌唱沉积成为空穴来风。大海的歌唱,没有人听得懂她唱什么。可是你听见最前面的一段了吗?那是水滴汇入大海的声音,可以清晰地听见水文的回音。他们回应着大海的歌唱。
大海唱她美丽蓝色散发的清香和裂痕,那些细小的水文不间断地做出回答。朔其轻声道。
小夜抱着双腿,静静地听海的歌唱。水滴一点一滴地汇成大海,可是越来越多的忧伤聚集成孤独忧郁的蓝色。那么快乐的方向究竟被挽留在哪里,还能不能找得到,还有多少人听得清大海的歌唱。
回去的路上,朔其沉沉地靠在窗口边,一言不发。我们面对未知的离别,无路可退。
照片冲洗出来后发现很特别的一张,小夜蹲在沙滩上,被小海蟹夹到手指,放在嘴里吮吸的样子。那么安定,整个画面剩下蓝的天蓝的海。我不知道这些被定格的时光,能够挽留多久。
几个朋友要为我饯行。去赴饭局的时候,朔其陪着小夜。他们去了那条承载朔其梦想的空旷公路,我不清楚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料想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精彩对话。他们也许会因此改变些什么。
八月底,打理行装,离开芒去往s城,也就是现在生活的城市。
那天穿了一件黑色t恤,沉浸在黑色里的我,依然是无所畏惧的样子。t恤惟一特别的地方是在靠近锁骨的地方绣着一朵小而刺眼的白色玫瑰,苍白安静。就因为这样一朵白色的玫瑰,这件看似很普通的黑色t恤才住进了我的衣橱。
朔其朝我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保重。
在离开鼓的时候,鼓手都是沉默内敛的,他们所有的激情都迸发在自己心爱的鼓身上。朔其更是如此。相处的日子长了,彼此之间有了很多默契的手势。
和小夜告别。把自己照顾好,我走了。如此简单,如此简单的话语而已。
格想,你给我的印象总是忙且茫。小夜摘下耳塞说。
我突然地难过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小夜,好好照顾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们,我,朔其,和你自己。
小夜晶莹的眼泪滚落下来,黑色的t恤被浸出朵朵淡淡的泪迹,掩盖了那朵苍白的光芒。
小夜乌黑的头发散落开来,像缎子一样轻轻闪烁着淡淡的光泽,拂过了我漠然安静的脸。
朔其踱至身边,是时间了。车要开了。我放开小夜,说,一切靠你自己。如果真的走不过去,就给我打电话。还有,你可以来芒找朔其的。小夜点点头。
我贴着车窗,在缓缓开动的火车上,看着小夜和朔其的身影一点点的,一点点的模糊。
在s城市迅速地投入了繁忙的学习生活中。朔其会经常给我发短消息,有时候深夜在电话里聊天,谈谈彼此的近况。知道朔其带小夜去了薇桑生前的孤儿院。
朔其说。小夜给那些孩子分发大白兔奶糖,那些孩子露出满足的笑容。她自己也纯真得像个孩子一样,只是我总觉得她还是放不下什么,我还不忍心告诉她关于薇桑的故事。还有,他和小夜准备过几天来s城看我。
我开始准备房间,然而当天朔其发短信说小夜有事不能来。凌晨又接到朔其的电话。格想,你快来。语气急促得容不得半点迟缓,我预感小夜是出事了。赶紧买了车票,但最早的班次也是在12点左右,大概下午可以到达小夜的城市。
是朔其给我开的门,一脸忧愁,指指房间里的壁橱。我冲过去,用力拉开壁橱,黑暗迅速释放。我口吻严厉的说道,小夜,你多大了?还在玩这种游戏,你忘了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不过离开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朔其辩解到,格想,她不能说话。小夜转过头去,我看到了她泪眼模糊的脸,感觉自己态度是恶劣了些。于是蹲下来,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对不起,小夜,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你不说,谁会知道?或者,你认为你应该独自承担。那么现在,要么你从里面走出来,要么你永远把自己锁住。但是,今后你便无法在任何人的面前抬高姿态。
小夜把脸放在我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格想。我只是想离开。
可是你不觉得累吗?小夜,没有人逼你的。你太不相信你自己了。还记得那年夏天的碎片是吗?我知道其实你一直放不下,那些下坠的碎片落进了你的心里,开花,结果。小夜,把自己放出来吧,既然你能看清楚朔其的底线,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海市蜃楼呢?我们每一个人并不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总有一座小屋让你停下来喝茶,看风景。小夜,现实一点吧。你把自己劈成这个样子,事情也是走它来时的路,无从改变。你早都知道这一天的,现实的沉重远不如此,你是个明白人,可是为什么总是放不下。
格想,我真的都很了解,但我真的做不到。
小夜,无论如何,我和朔其都不会离开你。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你,我们需要你。小夜,走出来吧。你这样地锁住自己,快乐吗?真的安全吗?
格想,我不知道怎么做。
朔其递过来一张照片,是青岛的那张。他说,你看你都知道吮吸自己的伤口,为什么不能做到不去碰它呢?一切都会结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让时间带走它们吧,别再抓在手里死死不放。你这样用力地抓住它们,总有一天它们会死在你的手里。
小夜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格想,我想吃饭。
我突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小夜面前哭。我说,小夜,我们带你走。我们带你走。
我在小夜母亲举行婚礼的那天带她去了s城,下车的时候天空滴着细雨。我转身对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小夜说,你可以在这里停留下去也可以回头,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你有三天的时间考虑。
小夜钻进人群,等一等再说。等一等,等一等。
朔其买很便宜的船票。我们从江的这边飘向那边,站在船头伸出手接触泛白的浪花。
回到住所时已经是深夜,朔其毫无怨言地跟着我们穿街走巷。小夜坐在阳台上看s城的霓虹闪烁,风从身边越过。我说,冰箱里有吃的东西,饿了自己去拿。小夜在听着walkman。
第二天中午小夜告诉我她已经买好回程的车票。我笑着说,懂得离开是你的本分,可是你要记得,我一直在这里。怀念是一回事,胡思乱想又是一回事。分清楚它们的界限。我在s城等你。
小夜转过身子,拎起行李,我走了,格想。
我说,好的,回去好好睡一觉,一路顺风。收拾房间的时候在书桌上发现小夜留的一张字条: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你还会不会站在那里等我。我想对小夜说,如果有一天你离所有的人而去,我还会站在这里等你。
时光恍惚着晃过一个又一个日出和日落,筛检着一件又一件刻骨铭心的过往,或者继续翻腾,或者沉淀。另一个春季到来的时候,ring已经不复存在。朔其告诉我他要去日本了。我看看日历,立即起程赶往小夜的学校,然后拉着小夜又匆匆奔向芒。
朔其要去日本了,芒的最后一班航班。他昨天给我发的消息,我今天下午才看到。他两个月前在孤儿院里受了伤,右手手臂骨折,至于怎么受的伤,我也不知道。我一路向小夜解释着。
两个小时后,到达机场。灯火通明的机场,极少的乘客待在环境幽雅的候机室。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我们看见了低着头的朔其,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便匆匆跑至他身边。
朔其抬起头来,你们还是赶来了。
朔其,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我问。
一个星期之前。他安定地回答。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我离开的时间到了。打个比方,比如小夜的放手。
可是你确定你能够像小夜那么决绝地放手。
格想,已经过去5年了,我终于走出来了。小夜说得对,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仅仅是在耿耿于怀罢了。既然小夜可以微笑着放手,我也可以卸下鼓手的天职,看长街落日,草长萤飞。我编织的骗局不攻自破,薇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只可惜,上帝太早带走了她。
你走了,暗夜怎么办。小夜突然发问。
朔其低下头,又抬起来,说,我把她送给孤儿院的小孩子了。我想,暗夜是喜欢那个场所的,而我已经不是个鼓手了。两个月前在孤儿院,一个5岁大的孩子从2楼摔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伤到了右手臂。现在,我的手对鼓槌节奏感已然消亡,鼓不再是我灵魂的承载点,暗夜她也不再束缚我的灵魂。至于薇桑远走的那个盛夏,事实上在多年前就应该遗忘。朔其说到这里,表情是如此的释然。然后又拍了拍小夜的肩膀,说了些什么。
大厅里飞往日本班次的通告再次回荡。我和小夜并肩站着,目送朔其的背影逐渐隐藏。朔其消失的最后片刻,忽然转身对着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在胸前环绕一圈。而后,再转身。继而同时光一道远离。
走出大厅,听到头顶掠过巨大的轰响,天空星辰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我低下头默默对自己说,停留在心底的那些碎片,请你们离开吧,离开吧。然后陪着小夜继续游走于芒的大街小巷,走我们曾经走过的路。给她讲述了女孩薇桑的故事,并将朔其委托于我的那只被薇桑挽救回的鼓槌交给了她。小夜接过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眼角闪动着泪花。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回到各自的轨道,继续轮回的生活。聚散离开,聚散离开。
十三岁的我,看着掌心复杂的生命线,缠绕如麻,万劫不复,背负着累累的伤痛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十四岁的小夜,悬浮在寂静的夜空,捧着虔诚的信念坠落一堆碎片,脸上是一种几近深渊的绝望。
十五岁的朔其,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回头,以“暗夜”为赎罪的工具,敲击生命的鼓点。
而十岁那年远走的薇桑,是个出生起就无法开口说话的女孩,她听不见汽车的示警。
手指交错,在胸前环绕一圈。这个手语的意思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