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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费总理的客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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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的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那一边。那班人听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前途的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的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不出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他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姊放回去罢,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恻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的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光,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哗剥的响,油盏里的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贼物,还掳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

    186

    都——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

    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

    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

    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

    老祖父,求他们放他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不能白放。 ”

    他们把赃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的家书送到邮局去,

    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的小径前进。

    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

    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的家人花了钱,也许

    是被移到别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

    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

    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里。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

    饭,端茶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

    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

    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

    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

    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

    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呶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

    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么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罢。”“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你愿意跟那强盗?”

    腰也酸了,再也不能走。疲乏和伤痛使她不能不躺在树林里一块铺着朝阳的平石上昏睡。她腿上的血,殷殷地流到石上,她一点也不理会。

    林外,向北便是越过梅岭的大道,往来的行旅很多。不知经过几个时辰,麟趾才在沉睡中觉得有人把她抱起来,睁眼一看,才知道被抱到一群男女当中。那班男女是走江湖卖艺的,一队是属于卖武耍把戏的黄胜,一队是属耍猴的杜强。麟趾是那耍猴的抱起来的。那卖武的黄胜取了些万应的江湖秘药来,敷她的伤口。她们问她的来历,知道她是迷途的孤女,便打定主意要留她当一个艺员。耍猴用不着女子,黄胜便私下向杜强要麟趾。杜强一时任侠,也就应许了。他只声明将来若是出嫁得的财礼可以分些给他。

    他们骗麟趾说他们是要到广州去。其实他们的去向无定,什么时候得到广州,都不能说。麟趾信以为真,便请求跟着他们去。那男人腾出一个竹箩,教她坐在当中,他的妻子把她挑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个人也挑着一担行头。在他肩膀上坐着一只猕猴。他戴的那顶宽缘镶云纹的草笠上开了一个小圆洞,猕猴的头可以从那里伸出来。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女子,牵着一只绵羊和两只狗。绵羊驮着两个包袱。最后便是扛刀枪的。麟趾与那一队人在斜阳底下向着满被野云堆着的山径前进,一霎时便不见了。

    四

    自从麟趾被骗以后,三四年间,就跟着那队人在江湖上往来,她去求神仙的勇气虽未消灭,而幼年的幻梦却渐次清醒。几年来除掉看一点浅近的白话报以外,她一点书也没有念,所认得的字仍是在家的时候学的,生字甚至忘掉许多。她学会些江湖伎俩,如半截美人、高跷、踏索、过天桥等等,无一不精,因此被全班的人看为台柱子。班主黄胜待她很好,常怕她不如意,另外给她好饮食。她同他们混惯了,也不觉得自己举动下流。所不改的是她总没有舍弃掉终有一天全家能够聚在一起的念头。神仙会化

    资格。

    “你要多少呢?”

    “五百,”老黄说了,又反悔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赎去。她不是你的人。你再别废话了。”

    “你不让我赎,不成。多会我有五百元,多会我就来赎。”老杜没得老黄的同意,不告辞便出庙门去了。

    自此以后,老杜常来跟老黄捣麻烦。但麟趾一点也不知道是为她的事,她也没去问。老黄怕以后更麻烦,心里倒想先把她嫁掉,省得老杜屡次来胡缠,但他总也没有把这意思给麟趾说。他也不怕什么,因为他想老杜手里一点文据都没有,打官司还可以占便宜。他暗地里托媒给麟趾找主,人约他在城隍庙戏台下相看。那地方是老黄每常卖艺的所在。相看人是个当地土豪的儿子,人家叫他做郭太子。这消息给老杜知道,到庙里与老黄理论,两句不合,便动了武。幸而麟趾从外头过来,便和班里的人把他们劝开;不然,会闹出人命也不一定。老杜骂到没劲,也就走了。

    麟趾问黄胜到底是怎么回事。老黄没敢把实在的情形告诉她,只说老杜老是来要钱使,一不给他,他便骂人。他对麟趾说:“因他知道我们将有一个阔堂会,非借几个钱去使使不可。可是我不晓得这一宗买卖做得成做不成。明天下午约定在庙里先耍着看,若是合意,人家才肯下定哪。你想我怎能事前借给他钱使!”

    麟趾听了,不很高兴,说:“又是什么堂会!”

    老黄说:“堂会不好么?我们可以多得些赏钱。姑娘不喜欢么?”

    “我不喜欢堂会,因为看的人少。”

    “人多人少有什么相干,钱多就成了。”

    “我要人多,不必钱多。”

    “姑娘,那是怎讲呢?”

    “我希望在人海中能够找着我的亲人。”

    黄胜笑了,他说:“姑娘!你要找亲人,我倒想给你找亲哪。除非你出

    候他们各人都紧伏在两箱行头上头,没看见麟趾爬起来,到人散后,就不见她躺在地上。老黄无奈,只得收拾行头,心里想这定是老杜设计把麟趾抢走,回到庙里再去找他计较。艺场中几张残破的板凳也都堆在一边。老鸦从屋脊飞下来啄地上残余的食物;树花重复发些清气,因为满身汗臭的人们都不见了。

    黄胜找了老杜好几天都没下落,到郭太子门上诉说了一番。郭太子反说他是设局骗他的定钱,非把他押起来不可。老黄苦苦哀求才脱了险。他出了郭家大门,垂头走着,拐了几个弯,蓦地里与老杜在巷尾一个犄角上撞个满怀。“好,冤家路窄!”黄胜不由分说便伸出右手把老杜揪住。两只眼睛瞪得直像冒出电来,气也粗了。老杜一手揸住老黄的右手,冷不防给他一拳。老黄哪里肯让,一脚便踢过去,指着他说:“你把人藏在那里?快说出来,不然,看老子今天结果了你。”老杜退到墙犄角上,扎好马步,两拳瞄准老黄的脑袋说:“呸!你问我要人!我正要问你呢。你同郭太子设局。把所得的钱,半个也不分给我,反来问我要人。”说着,往前一跳,两拳便飞过来。老黄闪得快,没被打着。巷口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巡警也来了。他们不愿意到派出所去,敷衍了巡警几句话,使教众人拥着出了巷口。

    老杜跟着老黄,又走过了几条街。老黄说:“若是好汉,便跟我回家分说。”“怕你什么?去就去!”老杜坚决他说。老黄见他横得很,心里倒有点疑惑。他问:“方才你说我串通郭太子,不分给你钱,是从哪里听来的狗谣言?”“你还在我面前装呆!那天在场上看把戏的大半是郭家的手脚。你还瞒谁?”“我若知道这事,便教我男盗女娼。那天郭太子约定来看人是不错的,不过我已应许你,所得多少总要分给你。你为什么又到场上捣乱?”老杜瞪眼看着他,说:“这就是胡说!我捣什么乱?你们说了多少价钱

    下。在窗棂下的贵妃床上坐着从前在城隍庙卖艺的女郎。她的眼睛向窗外注视,像要把无限的心事都寄给轻风吹动的蕉叶。芭蕉外,轻微的脚音渐次送到窗前。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到阶下站

    着,头也没抬起来,便叫:“大官,大官在屋里么?”里面那女郎回答说:“大官出城去了,有什么事?”那人抬头看见窗里的女郎,连忙问说:“这位便是新奶奶么?”麟趾注目一看,不由得怔了一会。“你很面善,像在那里见过的。”她

    的声音很低,五尺以外几乎听不见。那人看着她,也像在什么地方会过似地,但他一时也记不起来。至终

    还是她想起来。她说:“你不是姓廖么?”“不错呀,我姓廖。”“那就对了。你现在在这一家干的什么事?”“我一向在广州同大官做生意,一年之中也不过来一两次,奶怎么认

    得我?”“你不是前几年娶了一个人家叫她做宜姑的做老婆吗?”那人注目看她,听到她说起宜姑,猛然回答说:“哦,我记起来了!你

    便是当日的麟趾小姑娘!小姑娘,你怎么会落在他手里?”“你先告诉我宜姑现在好么?”“她么?我许久没见她了。自从你走后,兄弟们便把宜姑配给黑牛。黑

    牛现在名叫黑仰白,几年来当过一阵要塞司令。宜姑跟着他养下两个儿子。这几天,听说总部要派他到上海去活动,也许她会跟着去罢。我自那年入军队不久,过不了纪律的生活,就退了伍。人家把我荐到郭大官的烟土栈当掌柜,我一直便做了这么些年。”

    麟趾问:“省城也能公卖烟土么?”“当然是私下买卖。军队里我有熟人容易做,所以这几年来很剩些钱。”“黑牛和他的弟兄们帮你贩烟土,是不是?”“不,黑司令现在很正派,我同他的交情没有从前那么深了。我有许多

    帮助收拾东西去了。你出去,请给我叫一个人进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说:“我看还是等乱过去,从长慢慢地打算罢。这两天一定不能走的,道路上危险多。”

    麟趾目送着廖成走出蕉丛外头,到他的脚音听不见的时候,慢慢起身到妆台前,检点她的细软和首饰之类。走出房门,上了假山。她自伤愈后这是第一次登高。想着宜姑,教她心里非常高兴,巴不得立刻到广州去见她。到墙的尽头,她探头下望,见一条黑深的空巷,一根电报杆子立在巷对面的高坡上,同围墙距离约一丈多宽。一根拴电杆的粗铅丝,从杆上离电线不远的部位,牵到墙上一座一半砌在墙里已毁的节孝坊的石柱上,几乎成为水平线。她看看园里并没有门,若要从花园逃出去,恐怕没有多少希望。

    她从假山下来,进到屋里已是黄昏时分,丫头也从前院进来了。麟趾问:“你有旧衣服没有?拿一套来给我。”

    女婢说:“奶奶要旧衣服干什么?”

    “外头乱扰扰地,万一给人打进家里来,不就得改装掩人耳目么?”

    “我的不合奶奶穿。我到外头去找一套进来罢。”她说着便出去了。

    麟趾到丫头的卧房翻翻她的包袱,果然都是很窄小的,不合她穿。门边挂着一把雨纸伞,她拿下来打开一看,已破了大半边。在床底下有一根细绳子,不到一丈长,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出来仍坐在窗下的贵妃床,两眼凝视芭蕉。忽然拍起她的腿说:‘有了!”她立起来,正要出去,丫头给她送了一套竹布衣服进来。

    “奶奶,这套合适不合适?”

    她打开一看,连说:“成,成。现在你可以到前头帮他们搬东西,等七点钟端饭来给我吃。”丫头答应一声,便离开她。她又到婢女屋里,把两竿张蚊帐的竹子取下捆起来;将衣物分做两个小包结在竹子两端,做成一根踏索用的均衡担。她试一下,觉得稍微轻一点,便拿起一把小刀走到芭蕉底下,把两棵有花蕾的砍下来。割下两个重约两斤的花蕾加在上头。随即

    六

    石龙车站里虽不都是避难的旅客,但已拥挤得不堪。站台上几乎没有一寸空地,都教行李和人占满了。麟趾从她的座位起来,到站外去买些吃的东西,回来时,位已被别人占去。她站在一边,正在吃东西,一个扒手偷偷摸摸地把她放在地下那个小包袱拿走。在她没有发觉以前,后面长凳上坐着的一个老和尚便赶过来,追着那贼说:“莫走,快把东西还给人。 ”他说着,一面追出站外。麟趾见拿的是她的东西,也追出来。老和尚把包袱夺回来,交给她说:“大姑娘,以后小心一点,在道上小人多。”

    麟趾把包袱接在手里,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她心里说若是丢了那包袱,她就永久失掉纪念她父亲的东西了。再则,所有的珠宝也许都在里头。现出非常感激的样子,她对那出家人说:“真不该劳动老师父。跑累了么?我扶老师父进里面歇歇罢。”

    老和尚虽然有点气喘,却仍然镇定他说:“没有什么。姑娘请进罢。你像是逃难的人,是不是?你的包袱为什么这样湿呢?”

    “可不是!这是被贼抢漏了的。昨晚上,我们在船上,快到天亮的时候,忽然岸上开枪,船便停了。我一听见枪声,知道是贼来了,赶快把两个包袱扔在水里。我每个包袱本来都结着一条长绳子。扔下以后,便把一头暗地结在靠近舵边一根支篷的柱子上头。我坐在船尾,扔和结的时候都没人看见,因为客人都忙着藏各人的东西,天也还没亮,看不清楚。我又怕被人知道我有那两个包袱,万一被贼搜出来,当我是财主,将我掳去,那不更吃亏么?因此我又赶紧到篷舱里人多的地方坐着。贼人上来,真凶!他们把客人的东西都抢走了。个个的身上也搜过一遍。侥幸没被搜出的很少。我身边还有一点首饰,也送给他们了。还有一个人不肯把东西交出,教他们打死了,推下水去。他们走后,我又回到船后去,牵着那绳子,可只剩下一个包袱,那一个恐怕是水冲掉了。”

    “我每想着一次一次的革命,逃难的都是阔人。他们有香港、澳门、上

    “老师父也上广州么?”

    “不,我到香港候船。”

    麟趾匆匆地别了他,上了车,当窗坐下。人乱过一阵,车就开了。她探头出来,还望见那老和尚在月台上。她凝望着,一直到车离开很远的地方。

    她坐在车里,意像里只有那个老和尚。想着他莫不便是自己的父亲?可惜方才他递包袱时,没留神看看他的手。又想回来,不,不能够,也许我自己以为是,其实是别人。他的脸不很像哪!他的道行真好,不愧为出家人。忽然又想:假如我父亲仍在世,我必要把他找回来,供养他一辈子。呀,幼年时代甜美的生活,父母的爱惜,我不应当报答吗?不,不,没有父母的爱,父母都是自私自利的。为自己的名节,不惜把全家杀死。也许不止父母如此,一切的人都是自私自利的。从前的女子,不到成人,父母必要快些把她嫁给人。为什么?留在家里吃饭,赔钱。现在的女子,能出外跟男子一样做事,父母便不愿她嫁了。他们愿意她像儿子一样养他们一辈子,送他们上山。不,也许我的父母不是这样。他们也许对,是我不对,不听话,才会有今日的流离。

    她一向便没有这样想过。今日因着车轮的转动摇醒了她的心灵。“你是聪明的姑娘!”“你是聪明的姑娘”轮子也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明明是父亲的话,明明是方才那老和尚的话。不知不觉中,她竟滴了满襟的泪。泪还没干,车已入了大沙头的站台了。

    出了车站,照着廖成的话,雇一辆车直奔黑家。车走了不久时候,至终来到门前。两个站岗的兵问她找谁,把她引到上房。黑太太紧紧迎出来,相见之下,抱头大哭一场。佣人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黑太太现在是个三十左右的女人,黑老爷可已年近半百。她装饰得非常时髦,锦衣、绣裙,用的是欧美所产胡奴的粉,杜丝的脂,古特士的甲红,鲁意士的眉黛,和各种著名的香料。她的化装品没有一样不是上等,没有一件是中国产物。黑老爷也是面团团,腹便便,绝不像从前那凶神恶

    两人希望能把她夺回来,想不到她没在那里。郭家被火烧了,两边死掉许多人,老杜也打死了。郭家的人活的也不多。郭太子在道上教人掳去,到现在还不知下落。他见事不济,便自逃回城隍庙去,因为事前他把行头都存在那里,伙计没跟去的也住在那里。

    麟趾心里想着也许廖成也遇了险。不然,这么些日子,怎么不来找我,他总知道我会到这里来。因为黄胜不认识廖成,问也没用。她问黄胜愿意另谋职业,还是愿意干他底旧营生。黄胜当然不愿再去走江湖,她于是给了他些银钱。但他愿意留在黑府当差,宜姑也就随便派给他当一名所谓国术教官。

    黑家的行期已经定了。宜姑非带麟趾去不可,她想着带她到上海,一定有很多帮助。女人的脸曾与武人的枪平分地创造了人间一大部历史。黑老爷要去联络各地战主,也许要仗着麟趾才能成功。

    七

    南海的月亮虽然没有特别动人的容貌,因为只有它来陪着孤零的轮船走,所以船上很有些与它默契的人。夜深了,轻微的浪涌,比起人海中政争匪惊的风潮舒适得多。在枕上的人安宁地听着从船头送来波浪的声音,直如催眠的歌曲。统舱里躺着、坐着的旅客还没尽数睡着,有些还在点五更鸡煮挂面,有些躺在一边烧鸦片,有些围起来赌钱。几个要到普陀朝山的和尚受不了这种人间浊气,都上到舱面找一个僻静处所打坐去了。在石龙车站候车的那个老和尚也在里头。船上虽也可以入定,但他们不时也谈一两句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那老和尚又回到罗浮好些日子,为的是重新置备他的东西。

    在那班和尚打坐的上层甲板,便是大菜间客人的散步地方。藤椅上坐着宜姑。麟趾靠着舷边望月。别的旅客大概已经睡着了。宜姑日来看见麟趾心神恍惚,老像有什么事挂在心头一般,在她以为是待她不错;但她总是望着空间想,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妹妹,你心里老像有什么事,不肯告诉我。你是不喜欢我们带你到上海去么?也许你想你的年纪大啦,该有一个伴了。若是如此,我们一定为你想法子。他的交游很广,面子也够,替你选择的人准保不错。”宜姑破了沉寂,坐在麟趾背后这样对她说。她心里是想把麟趾认做妹妹,介绍给一个督军的儿子当做一种政治钓饵。万一不成,也可以借着她在上海活动。

    麟趾很冷地说:“我现在谈不到那事情,你们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但我老想着到上海时,顺便到普陀去找找那个老师父,看他还在那里不在。我现在心里只有他。”

    “你准知道他便是你父亲吗?”

    “不,我不过思疑他是。我不是说过那天他开了后门出去,没听见他回到屋里的脚音吗?我从前信他是死了,自从那天起教我希望他还在人间。假如我能找着他,我宁愿把所有的珠宝给你换那所茅屋。我同他在那里住一辈子。”麟趾转过头来,带着满有希望的声调对着宜姑。

    “那当然可以办的到。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做这样没有把握的寻求。和尚们多半是假慈悲,老奸巨滑的不少;你若有意去求,若是有人知道你的来历,冒充你父亲,教你养他一辈子,那你不就上了当?幼年的事你准记得清楚么?”

    “我怎么不记得?谁能瞒我?我的凭证老带在身边,谁能瞒得过我?”她说时拿出她几年来常在身边的两截带指甲的指头来,接着又说,“这就是凭证。”

    “你若是非去找他不可,我想你一定会过那飘泊的生活。万一又遇见危险,后悔就晚了。现在的世界乱得很,何苦自己去找烦恼?”

    “乱么?你、我都见过乱,也尝过乱的滋昧。那倒没有什么。我的穷苦生活比你多过几年,我受得了。你也许忘记了。你现在的地位不同,所以不这样想。假若你同我换一换生活,你也许也会想去找你那耳聋的祖父罢。”她没有回答什么,嘴里漫应着:“唔,唔。”随即站起来,说:“我们

    204

    睡去罢,不早了。明天一早起来看旭日,好不好?”“你先去罢,我还要停一会儿才睡咧。”宜姑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呵欠,说声“明天见!别再胡思乱想了,妹妹”,便自进去了。她仍靠在舷边,看月光映得船边底浪花格外洁白,独自无言,深深地呼吸着。

    甲板底下那班打坐的和尚也打起盹来了。他们各自回到统舱里去。下了扶梯,便躺着。那个老是用五更鸡煮挂面的客人,他虽已睡去,火仍是点着。一个和尚的袍角拂倒那放在上头的锅,几乎烫着别人的脚。再前便是那抽鸦片的客人,手拿着烟枪,仰面打鼾,烟灯可还未灭。黑甜的气味绕缭四围。斗纸牌的还在斗着。谈话的人可少了。

    月也回去了。这时只剩下浪吼轮动的声音。

    宜姑果然一清早便起来看海天旭日。麟趾却仍在睡乡里。报时的钟打了六下,甲板上下早已洗得干干净净。统舱的客人先后上来盥漱。麟趾也披着寝衣出来,坐在舷边的漆椅上。在桅梯边洗脸的和尚们牵引了她的视线。她看见那天在石龙车站相遇的那个老师父,喜欢得直要跳下去叫他。正要走下去,宜姑忽然在背后叫她,说:“妹妹,你还没穿衣服咧。快吃早点了,还不去梳洗?”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不顾一切还是要下扶梯。宜姑进前几步,把她揪住,说:“你这像什么样子,下去不怕人笑话,我看你真是有点迷。 ”她不由分说,把麟趾拉进舱房里。

    “姊姊,我找着他了!”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说:“若果是他,你得给我靠近燕塘的那间茅屋。我们就在那里住一辈子。”

    “我怕你又认错了人。你一见和尚便认定是那个老师父。我准保你又会闹笑话。我着吃过早饭叫‘播外’下去问问。若果是,你再下去不迟。”

    “不用问,我准知道是他。”她三步做一步跳下扶梯来。那和尚已漱完口下舱去了。她问了旁边的人便自赶到统舱去。下扶梯过急,猛不防把那

    明白。他们也不能教麟趾不相信那便是她爸爸。

    她躺在床上,哭得像泪人一般。宜姑在旁边直劝她。她说:“你就将他底遗体送到普陀或运回罗浮去为他造一个塔,表示你的心也就够了。”

    统舱的秩序已经恢复。麟趾到停尸的地方守着。她心里想:这到底是我父亲不是?他是因为受戒烧掉两个指头的么?一定的,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我父亲。她的泪沉静地流下,急剧地滴到膝上。她注目看着那尸体,好像很认得,可惜记忆不能给她一个反证。她想到普陀以后若果查明他的来历不对,就是到天边海角,她也要再去找找。她的疑心,很能使她再去过游浪的生活。长住在黑家决不是她所愿意的事。她越推想越入到非非之境,气息几乎像要停住一样。船仍在无涯的浪花中漂着,烟囱冒出浓黑的烟,延长到好几百丈,渐次变成灰白色,一直到消灭在长空里头。天涯的彩云一朵一朵浮起来,在麟趾眼里,仿佛像有仙人踏在上头一般。

    (原载 1933年《文学》第一卷4、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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